一条拆不开的“文学链”

——《香港文学》创办40周年之际

杨际岚

题记:《香港文学选刊》创办于1985年1月。首任总编辑刘以鬯,

继任陶然、周洁茹、游江。

1

2023年12月5日。

“杨老师好,十二月十日中午您有空吗?我们《香港文学》拟在九龙宴请部分《香港文学》的老朋友老作者。”

△“不知会议如何安排?如无碍,可参加。谢谢!”

“九日之后应没有安排。”

2023年12月9日

“杨老师好,明天餐叙地点是旺角乐天皇朝,旺角E1出口,时间上午十一时半。”

(附图示)

2023年12月10日晚

(发合影)

△“多谢热情款待。”

“不客气,开心的一次聚会。”

(附表情)

上为与《香港文学》总编辑游江的几次微信交流。

简洁,明快,实在,这是给人的鲜明印象。

餐叙,十六人与会。居多为远方文友。旧雨新知,其乐融融。

其后,游江一次发来《我与〈香港文学〉征稿启事》,另一次发来早年访港两幅老照片,言明见诸1988年5月号和1989年2月号《香港文学》封二。

催稿事,依然未置一词。

虽不多言,但其义自明。

彬彬有礼。显见文人之风。

游先生曾于北美执事多年。颇有想法,颇有行动力。文界早有耳闻。

现在轮转到《香港文学》了。

此次餐叙,他只闲谈杂事,不多聊刊务。本是聚会中心人物,但并不饶舌。合影时,居旁,不占C位。

不由私下揣想,风清云淡间,也许人们反而更为在意,更用心于他所服务的《香港文学》。

行事风格如此。润物细无声。

而笔走龙蛇,却又是另一番风景。

一体多面,如是之谓。

文人办刊,呈君子姿。从中足见一斑。

2

于香港文坛,倘若不知刘以鬯,几乎难以想象。

但在业界之外,或许未必有太多人知晓。

而在王家卫《花样年华》之后,“刘以鬯”,一时成了热词。刘著《酒徒》被视为中国第一部意识流小说,与《对倒》一同启发了王家卫拍摄电影《花样年华》《2046》。《对倒》,对倒于空间,对倒于时间,内核是怀旧,乡愁。在《花样年华》片尾字幕中,王家卫曾向这位“上海情结”先驱致敬。自此,更多人关注起了刘以鬯。尤其围绕“鬯”字,生生普及了一回读音和语义。百度百科,鬯,形,通“畅”,旺盛,草木鬯茂,又如:鬯逐(生物生长舒肆旺盛)。

刘以鬯作品,在香港文坛,呈鬯茂状,长盛不衰。《台港文学选刊》推介作品,检视香港前辈作家,刘以鬯当居首位。

1991年,《台港文学选刊》筹划推出刘以鬯专辑。刘先生获悉后,来了一封信。

际岚先生:

九月七日手书奉悉,知《专辑》将于十一月号刊出,非常高兴,衷心感谢你与季仲先生的好意。

在所选的拙作中,《赛马》写于五十年代初期,很幼稚,如时间许可,请改用《副刊编辑的白日梦》或《打错了》。《打错了》最近由MichaeI s Duke译成英文,收在加拿大出版的《World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中。

匆匆 即颂

著安

刘以鬯 九月二十二日

又及:十一月号出版后,请寄我两本。谢谢。

十一月号,《刘以鬯专辑》如约而至。照刘先生之嘱,没用《赛马》。他交代换上《副刊编辑的白日梦》一文,该文早在1988年就已选载了。而《打错了》,记忆中,似乎曾用过。这两篇也就没置入了。该专辑刊载了六篇短篇小说:《天堂与地狱》,《赫尔滋夫妇》,《链》,《一个月薪水》,《蛇》,《为什么坐在街边哭》,分别写于五十、六十、七十、八十年代。同期刊发自传与作品年表,柳苏评论《刘以鬯和香港文学》。编者于扉页简介:“这辑小说犹如六朵风姿绰约、色彩各异的花朵,采摘自作者饱经人生沧桑的心田。每一篇小说都凝聚着深刻的思想内涵,具有作者构思奇特、刻意求新的鲜明风格,十分耐人咀嚼。”记不清了,此简介是否由笔者撰写。无论如何,关于刘以鬯小说的评价,如内涵深刻,如构思奇特,如刻意求新,这些特点,毫无疑义,当是本刊同仁的共识。

该专辑外,《选刊》还曾不间断地选载刘先生的中短篇小说和微型小说,比如《喝了几杯白酒》,《第二天的事》,《龙须糖与热蔗》,《寺内》,《崔莺莺和张君瑞(外十五题)》,《牛郎织女》,《天堂与地狱(外一篇)》,《椰风蕉雨》,等等。

世界华文文坛上,刘以鬯久负盛名,令人敬仰。三十多年间,在香港作联,在《香港文学》社,在其他交流场所,多次晤面。每逢正式场合,刘先生向来蔼然周正,作为晚辈,自然对其肃然起敬。然而,1995年那次,当《台港文学选刊》一行五人造访《香港文学》,眼中的刘以鬯,却判若二人。来访者中有楚楚,他喃喃重复了一遍“楚楚”,接着便顺口叫开了,“瑜瑜”(宋瑜),“珍珍”(蔡江珍),我顺理成章地成了“岚岚”。各位轰然大笑。他也绽开笑容,喜笑颜开地注视这几位闽地访客。驰誉八方的文坛大家,瞬时幻化为风趣幽默的邻家大叔。带队是福建省文联负责人季仲,兼任《台港文学选刊》主编,年长一些,刘先生自有分寸,“区别对待”,没调侃季先生。此时,忆及往年,仿佛还能清晰记起《香港文学》的有声有色的这一幕。

3

1984年9月,《台港文学选刊》面世。

创刊号,选载白先勇、杨青矗、繁露短篇小说,于右任、余光中、彭邦桢、拾虹诗歌,林海音长篇小说《晓云》(连载),陶然中篇小说《天平》,王晓波纪实作品,李昂特写,黄维梁评论,等等。显然都是台港文坛力作,均为一时之选。陶然《天平》原载1984年3月间马来西亚《星洲日报》,《台港文学选刊》迅即选用,于创刊号第一时间推出。“编者附记”如是评析陶然的中篇新作:表面看,它似乎是个三角恋爱故事,但细读全文,就不难看出其丰富内涵。它是利用爱情故事的形式,暗示香港几种人对于“前途”的心态。“‘香港前景’正是目前香港街谈巷议的中心问题,陶然能迅速地捕捉这一题材,足见他的敏感和忠于现实。”敏感是作家亟需而珍贵的特质。二战后期出生于印尼万隆,1960年入读北京华侨补校,1964年考进北京师大中文系,1973年移居香港,2000年接任《香港文学》总编辑,2018年卸任。几个特殊时间节点,几处特殊活动区域,几段特殊心路历程,铸就了陶然的特殊人生,也成就了他的文学生涯。

回顾既往,《台港文学选刊》和《香港文学》在数月内接踵而至,先后面世。香江文坛上,文学期刊屈指可数,《台港文学选刊》始终将《香港文学》视为具有指标意义的重量级杂志,既借鉴其开阔的文学视野,娴熟的编辑技巧,又采纳其风格各异、题材多样的新作。每当表明转载意愿,陶然从不回绝,也从不提出其他相应要求。毫无门户之见。

《台港文学选刊》创办十周年,陶然以个人名义致贺:

即使身在香港,由于报刊众多,时间紧张,往往要通过“选刊”我才能够读到新知旧雨的佳作。十年来,贵刊所付出的努力和获得的成果,有目共睹。值此《台港文学选刊》创刊十周年之际,谨向贵刊全体工作人员致意,衷心祝贺你们!

陶然

1994年7月27日香港

时届创刊二十周年,又收到《香港文学》的贺辞:

《台港文学选刊》是一扇窗口,让我们有机会欣赏华文文学园地的优美景色。

《香港文学》

2004年8月5日

2018年底,福建省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会在武夷山举办学术研讨会。陶然先是到晋江参加著名诗人蔡其矫先生纪念活动,而后即赶赴武夷山参会。回想1978年春末,笔者调至福州担任《福建文艺》(《福建文学》)编辑。初来乍到,一间办公室暂时成了棲身之所,对门便是蔡先生住处(也暂居办公室)。后来,搬至邻近的宿舍,又与蔡先生为邻。再后来,正式分到一套居室,和蔡家又是楼上楼下。早就从蔡先生口中,得知陶然的事。陶然向来对蔡其矫先生恭谨有加,执弟子礼。蔡先生仙逝后,陶然极其用心地为之编辑出版纪念文集。

不料,这一幕,多年之后,仿佛又重现了。陶然走后,继任总编辑周洁茹尽心尽力地筹措纪念活动,迅即编就《悼念陶然先生专号》,于第一时间在《香港文学》2019年4月号推出。本人写了篇短文《言犹在耳》,略表哀思。一年之后,周洁茹寄来了散文新著《我在圣弗朗西斯科做甚么》和陶然散文遗著《今夜菜街歌舞沉寂》。

周洁茹15岁就开始写作,2000年旅居美国,2018年接任《香港文学》总编辑。对于这位新锐作家,《台港文学选刊》同样十分关注,多次转发其作品。有次刊载《我们》一文,文中提到周蜜蜜与陶然。笔墨淡淡的,却让人过目不忘。

从刘以鬯到陶然,到周洁茹,每人间隔了三十年左右,很奇特,各自出生年月似乎都蕴含特殊意味。刘以鬯出生于“觉醒年代”,陶然问世于抗战烽火,周洁茹则是随历史转折来到人世。他们之间,却无“代沟”的阻绝,反而预示着继往开来,代际传承。

当年专辑中,曾选发了刘以鬯先生所撰《香港文学》发刊词,现在读来,依然让人感到,先生言说敦敦,发人深省。如香港地位特殊,在加强联系、促进交流上担当重要角色,又如,各地华文文学存在不能摆脱也不会中断的血缘关系,是一条拆不开的“文学链”……深切的嘱托,热诚的期望,历久弥新。而今,《香港文学》已届四十载,游江撰文《四十不惑》,他写道:“不惑的是我们的文学初心,不惑的是我们的坚守和信念。”

时光流转,山高水长。

(作者系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监事长,福建省作家协会顾问,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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