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杜国清-王宗法

【前言:我与杜国清先生相识于1986年深圳会议,40年来友情与日俱增,蛇年前夕他还发来电邮,并附一首悼念琼瑶的诗作《雪花》,我在回信中也附上悼念琼瑶之文《人生有涯情无涯——琼瑶的生与死》。不料,他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却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噩耗:2025.2.21他已离开人间了!呜呼,天不假年何以如此急迫也!悲痛之余,遂将下文发于《华闻时空》,以为悼念(杜先生当时看到《新州周报》刊登的这篇文章特致函曰:“由于您对我的深切了解,言之有物、见解独到,不愧为知音。多年前我曾想出版一本关于我的作品评论文集,书名拟为《逐涯集》,无独有偶,与大作的题目殷殷相应。知我心者,其为君呼!”)。——王宗法2025.3.3】

以有涯逐无涯

—杜国清的文学之旅

王宗法

拜学术会议之赐,40多年来有幸结识世界华文文学界众多朋友,包括中国台港澳、欧美日韩、东南亚与澳洲的华人移民或后裔,有教授、专家、学者,也有作家、诗人、报刊主编,其中身兼多重身分的也大有人在,来自台湾、旅居美国、任职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的杜国清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环顾当今世界文坛,可以与英文文学创作成就并驾齐驱的只有华文文学,而北美华文创作成就又在华文文学界首屈一指,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其中,三栖作家杜国清则是不可忽视的突出个案。所谓三栖作家,即创作、翻译、研究三者兼备一身,这在整个世界华文文学界也是屈指可数的少数人士。考察杜国清的文学之旅,不仅有助于认识杜国清的文学成就,而且也是观察世界华文文学生存态势的一个途径。

杜国清1941年7月19日出生于台湾台中县丰原,1963年6月于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后服兵役1年,1966年6月赴日本担任大阪中国语文学院讲师;1967年在京都大学英美文学科研修1年,1968年进关西学院大学日本文学科攻读硕士学位;1970年3月获硕士学位后于同年8月赴美国斯坦福大学东亚系攻读博士学位,师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大家刘若愚教授。1974年9月获斯坦福大学中国文学博士学位,即到圣塔-芭芭拉加州大学东亚系任教,跟“当代短篇小说家中少见的奇才”(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语)、台湾大学外文系学长白先勇先生共事迄今,成为这所大学东亚系教授中著名的中国文学教学、研究、创作的双璧(他俩先后任东亚系主任、终身教授)。

是学者诗人、或者诗人学者,这是学界对于杜国清的称谓,两者意思似乎一样,但杜国清却对后者更感兴趣,这是为什么呢?此无它,就在于从事诗歌创作不但在搞学术研究之前,而且一直是他心心念念寄托的最大目标,或者说最在意的一项功业。无疑,这是事实,因为在进入台大之后他最早爱上的就是诗歌创作,大学毕业之际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也是诗集《蛙鸣集》,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在台湾、大陆、日本、韩国出版诗集20余种,稳居创作首位,也是他视同生命一般锲而不舍、孜孜以求的最大人生目标。

值得注意的是,在杜国清开始写诗的20世纪60年代,台湾诗坛正在引进西方现代主义,当时风靡一时的所谓“现代派”,主张“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自称是“有所扬弃并发扬光大地包含了自波特莱尔以降一切新兴诗派之精神与要素的现代派之一群”。艾略特被公认为是现代诗的巨擘,杜国清也就在艾略特的巨影下走上诗歌创作之路,从追寻波特莱尔的足迹出发,沉醉於《荒原》与《恶之华》的艺术世界,不由自主地从法国象征主义,走向中国晚唐著名诗人李贺与李商隐,融合中西古今,创作出个性鲜明的作品。这种现象,尽管也是台湾诗坛许多人不约而同地走过来的创作之路,但从一开始就走上这条路,并且有相映成趣的作品接连问世,杜国清显然要独占鳌头了,这大概也是台湾诗坛跨越世代的老诗人陈千武先生(桓夫)称之为“极为少数的真正诗人之一”的缘故吧。

纵观杜国清迄今全部诗歌作品,不外三类:爱情诗、讥讽诗、风景诗,而爱情诗则是杜国清的最爱,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占据突出地位,是成就斐然的一个系列,从初期的《蛙鸣集》、《岛屿湖》、《雪崩》,到后来的《情劫集》、《寻美的幽魂》、《对我,你是危险的存在》等等,虽然明显带有从稚嫩走向成熟的阶段性烙印,但就诗论诗,都是各有特色的佳作,而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当推《玉烟集》为不二之选。这部诗集,开始为40首,独立出书,从诗集标题到每首诗题,都出自李商隐的一句诗,然后运用中西文化元素,包括神话、传说、典故等等加以巧妙糅合与转化,具象化地拓展、改造了李商隐诗句的意蕴,伴以比喻、意象征、观念组合等多种手法,创造出具有戏剧性、间接性、朦胧性水乳交融的新作,成就了一部风貌独特、别具一格的诗集。笔者曾就这部诗集撰写了《昨夜星辰昨夜风—-〈玉烟集〉综论》(1998年5月安徽大学出版社出版),从诗的境界到艺术技巧两个方面进行了全面系统的论析,出版后反响不俗。在这之后,杜国清意犹未尽,又续写了10首,由北京大学计璧瑞博士撰写了专论,体例跟前者一致,最后合并收入台大出版中心2009年12月出版的《玉烟集:锦瑟无端五十弦》一书。囿于篇幅,此文只概括地提示一点:这部诗集不仅出色地体现了杜国清诗艺追求感性、知性与艺术性巧妙结合的创作要诀,而且在融合古今中外优越诗作的必由之路上创新有成,实现了诗人从创作起步就一心向往攀登诗艺高峰的愿景,就其独创性而言,堪称独步华文诗坛而无愧。

人们或许没有注意到,杜国清之所以能够比较顺利地走上融合中西古今之路,奥秘就在于他的创作跟学业、翻译存在良性互动关系,这在诗坛也是不多见的。

首先,从他的学历来看,由本科外文系的英美文学,到硕士阶段的日本文学、博士阶段的中国古典文学,无形中将中外古今结合在一起了,加之直接参与创办《笠》诗刊和《现代文学》编辑工作,这种实践经验和专业知识的叠加积累,无疑为他的诗歌创作奠定了坚实基础。好比万丈高楼平地起,他立足的这块平地,并非别人随意遇到的陌生荒原,而是蕴藏着丰厚文学营养的沃土。由此可见,杜国清的专业修养和业余爱好成为他创作起点高、走得稳的助燃剂,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幸运。

其次,他在进入台湾大学外文系不久,就开始进行翻译,这几乎跟诗歌创作处于同步状态。重要的是,他所翻译的作品,起步就是艾略特的《荒原》与波特莱尔的《恶之华》以及《艾略特文学评论选集》这样三部影响台湾诗坛(包括他自己)深远的西方经典之作。这种看似偶然的经历,正是成就杜国清不一般创作成就的重要因素,也是一般诗人难以遇到的特殊机遇。

其三,就翻译成果看,除了翻译艾略特、波特莱尔、米洛舒、西胁顺三郎等欧、日作品与论著外,也翻译了导师刘若愚的名著《中国诗学》、《中国文学理论》,他在这一过程中获益之深,自然跟课堂学习不可同日而语了。

不难看出,这些翻译成果不仅对他的诗歌创作大有裨益,而且成为他的文学之旅不可忽视的一翼。而1996年8月《台湾文学翻译丛刊》及相关研究机构的创立,已经举办10多次国际学术会议、出版丛刊40多集,涉及台湾新文学各种现象、思潮和流派,尤其给赖和、叶石涛、杨炽昌、翁闹、符永福、龙瑛宗、张文环、钟肇政、吕赫若、钟理和、李乔、杨逵、吴浊流、王文兴、白先勇、王祯和等具有标志性的重要作家出了专辑,接下来自然还会有新人入选。这就意味着,这套丛刊系统地介绍了台湾新文学的历史源流和代表性作家,给国外研究者提供了一部相当完整的资料,为将台湾文学推向世界居功厥伟,难有其匹。

不言而喻,创作、翻译是杜国清文学之旅卓有成就的两翼,但他所取得的成就还有第三个方面,那就是学术研究。具体而言,就是对于台湾文学从历史轨迹到作家作品,乃至跟中国文学、世界文学的关系,用力颇多。这方面成果基本收入台大出版中心出版的《诗论-诗评-诗论诗》(2010.12)、《台湾文学与世华文学》(2015.10)两本专著。大致归纳一下,这些研究成果包括三个方面:作家作品评论、诗歌本质探索、台湾文学地位论述。

就作家作品评论来看,《台湾文学翻译丛刊》每一集的卷头语就是一篇扎实的评论,或者是对作家诗人的评介,或者是对某种文学现象、思潮、流派的梳理,大都言之有物、别具慧眼。其中,对于白先勇、王文兴、王祯和等几位同窗好友的评论,更是切中肯棨、精彩纷呈,尤以《名作家白先勇剪影》这种夹叙夹议的散文式随感,可谓入木三分、形神兼备,堪称妙品。无疑,这与他俩由同窗到同事的大半生特殊经历分不开,不是随便可以达到的境地。至于那一组“诗论诗”,类似中国元代金好问笔下的《论诗绝句三十首》,见解与表达完全艺术化地融为一体了,形式上与一般诗作并无差异,实际上则包含着诗论的内核。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杜国清的探索创新精神就像一股不舍昼夜潺潺奔流的清冽山泉,从不曾迷恋于途中一花一草而止步不前。

在诗歌本质探索方面,杜国清一贯坚持“诗是艺术品”,不是政治工具,诗人绝对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纯洁性,要将感性、理性和艺术性水乳交融起来,才是一首好诗的标志。因此,他力倡诗人远离政治,坚守独立人格,反对将诗歌创作当作紧跟政治风向鹦鹉学舌式的标签化造作。为此,他一再强调诗歌要在“一时流行”和“千古不易”之间取得平衡,而以后者为最终归宿,认为这是成就优越诗作的不二法门。毋庸置疑,这种诗观,揭示了诗之所以为诗的本质特征,不失为精辟之论。发人深思的是,在台湾“戒严”解除后,文坛一度出现了创作政治化现象,他却一直冷漠地置身其外,不去充当跟风逐浪者,这是特别难能可贵的,说到底就是对诗歌艺术的尊重,更是对自己人格的尊重,显示了一个钟情于诗歌艺术的诗人应有的风骨。

至于台湾文学与中国文学、世界华文文学的关系,杜国清从1986年12月第一次到大陆旅游并在深圳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开始,就保持一贯的清醒认识,那就是三者之间存在整体与部分、共性与个性之别,同时也有割不断的联系,尤其与中国文学传统天然存在血脉关联,这是客观事实,谁也否认不了,不必也不该去否认。但是,作为特殊背景下萌芽、生长起来的台湾文学,自然有别于大陆文学、世界其他地域华文文学的个性特色,重视并发扬光大这种特色,正是推进台湾文学的题中应有之义。应该说,这种观点并非离经叛道之论,个别人无端加以非议,毫无疑问属于主观臆断,不过是世界华文文学滔滔洪流中泛起的泡沫而已,实在不足为训。然而,从杜国清带有愤激情绪的认真辩驳中,似乎表明他很在意这点杂音。这正好说明,对于自己作为矢志于华文诗歌创作、翻译、研究者的人格操守格外在乎,就像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那样,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人生易老天难老,以有涯逐无涯,似乎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实则包含着对立统一之道,此即所谓“人生三不朽”之立德、立功、立言所具有的超越性意义所在,也正是杜国清文学之旅的终极归趋。善哉,奋斗的人生!美哉,文学的硕果!生命因之而与日月同辉!

2020.10.12于新泽西橡树园

【作者简介】

王宗法:安徽大学教授,长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暨海外华文文学教学和研究,在海内外发表论文、散文数百篇,出版《当代文学观察》、《台港文学观察》、《昨夜星辰昨夜风》、《山外青山天外天——海外华文文学综论》等论著28种、获奖多项,历任合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副监事长以及国家和教育部、安徽省社科基金与文学奖评委等,1993年被评为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2014年入选安徽文学馆优秀文艺评论家之列(涵盖古今,1949-2014选入8位)。

【此文首发于《新州周报》2020.10.22,《世界华文文学》第3期转载】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9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头像
欢迎您留下宝贵的见解!
提交
头像

昵称

取消
昵称表情代码图片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