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培德《告别第一泪》知青生活(终结篇)

告别第一泪

邵培德

又辛苦而忙碌、充实而知事地过了两年时间。这两年的农村生活,让我脱胎换骨,我自认为自己已经步入了一个真正成熟的普通人行列。

两年来,我从其他新老知青和公社小学教师那里借来了不少的书,包括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等世界名著。我了解到上层社会比平民生活更勾心斗角如法国官场;也认识到人生的价值主要不在金钱地位,而在心灵淳朴如安德烈王爵与娜塔莎的分分合合。恰巧这些年,批林批孔批周公,又让我看了些评法批儒的书,批判什么我自然不会参与,也不可能参与,但借此学习古文,学习儒法著作,反叫我认识到统治无非儒法并重,王霸相杂,对社会生活中的许多事,看得更加真切了。书丰富了我的精神生活,给了我积极生存的勇气和动力,我白天干农活有说有笑,也喜欢跟社员们说些脏话即农民所谓的腥话了。队长看到我的变化,就叫我担负起安排农活的事,于是我细致地观察起农民的生活,也思考起了农业生产中的诸多问题。

农民祖祖辈辈生活在乡下,几千年眼见的只是方圆一二十里路的地方,他们中许多人没去过县城,就更别说大城市,所以他们也没见过大江大河、飞机轮船。他们一个队甚至一个大队就一个姓,常年吃粗粮,穿麻布衣服,勤勤俭俭,只要日子过得去,便如此默默无闻地经历了若干朝代。他们把细粮交了国家,落得了清贫的生活,也就知足而度日月光阴。如果没有过分的剥削和压迫,农民就这么过着、过着,书写着乡村几千年很少变化的历史。农民造反,朝代更替,那都是统治者残暴而引出的结果。当明白了这些道理之后,我相信到三十而立时,如果社会还这样,生产队出工,自留地出力的话,我就安心在农村结婚,当一辈子农民算了。作为普通老百姓,你我他还能有什么回天之力不成?!

然而外边的世界真的在发生变化了。1976年毛主席去世,接着打倒四人帮,1977传出恢复高考的好消息,老家里来信叫我回城复习功课,准备考试,我当然是喜出望外了。

在此,该简单交代一下我的家庭背景了。我的祖祖也是从农村出来做针头麻绳小生意的,祖上均不识字,爷爷读过几天私塾,他有胆有识一个人从黄桷镇下重庆闯天下,曾在美丰银行干过事。抗战时期爷爷回到镇上,开了煤坪子转运天府煤矿的煤下重庆,抗战结束,买了土地,成了镇上有名的人物,还做了保长。爷爷送父亲读了北碚区的有名的兼善中学,抗战时期,叶圣陶、老舍、梁实秋等文化名人都曾在此教过书。父亲初中毕业学了中医,师傅是北碚区著名中医易翁兰处士。解放后,划成分我家是工商业兼地主,从此家人便因成分高而饱受磨难。因此父亲常在嘴边挂着一句话“积钱不如积德,买田不如买书”,对子女的学习要求十分严格,凡读过的书,都叫能背得。这才有了文化大革命红卫兵时期,好友汪三叫我出来做地下红卫兵偷偷编写战报的事。时父亲被停止看病,家里没了生活来源,在嘉陵江边挑煤上船的担子太重,我也就乐得跟了汪三们武斗在外,白吃白住。

现在我又重新拿起了初中时的课本,终于参加了文革后的首届高考,被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了。我将告别奋战了八年多的南部县石泉公社八大队一生产队,告别柏林子,告别那熟悉的田地和那间独自生活的没有窗户的保管室旁的土墙房子了。

这天一早起来,柏林子的农民们就聚集在了晒坝上,都喊我到他们家去吃最后一顿饭,我当然还是去了队长家吃的饭。吃完饭回到晒坝我的家,社员们又都来了,一起要送我出村。我来农村时一挑担子,三个纸箱,一个木箱;木箱里是换洗衣服,两纸箱的书和一纸箱的生活必需品。我离开农村时,仍旧原挑原担,只是纸箱已泛黄了,用绳子捆好还能用。队上年青的社员替我挑了担走在前,我和队长紧跟着,队上百来个大人小孩随后。1969年我来柏林子,全队才七十多口人,而今已有一百三十多口人,全都姓张,从外队娶来的女人也随夫姓。

我们出晒坝经过小石桥,四亩多的桥大田,倒映着全队人的身影,想起这两年都是我打立,我眼睛湿润了。打立就是先在田中间插秧,将田一分为二,社员们才随后分两头栽秧。直直的一道立秧打下来,整整齐齐五行,那可是我最得意的农活啊,这可是庄稼好把式的标准哟!

旁边的冷水田,水深,冬天因爱惜队上仅有的一条水牛,就由人替了牛犁田。如我不走,这冬天眼看又该变牛下田翻耕冬水田了。半天翻耕下来,人又冷又饿,腰直不起又酸又胀,那可是我们在农村中干的最苦最累的农活。

走到对岸坡地,看到曾经艰辛劳作过的贫瘠的石谷子地,脑中突然闪出许多农谚,什么“肥田边瘦地边”“挖土不掏沟,等于遭贼偷”等等。是农民教育我认识了农村社会,懂得了生存之道;百姓者,守土之民也,土地便是命根,生活不过衣食住行、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而已;凡人不可奢求不切现实的东西。我真的应该感谢他们,感谢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山区丘岭之地,成分最高的农民不过上中农而已。

翻过山垭,也就走出了柏林子生产队地界,我说:“你们别送了,还是回吧。二天我会回来看望大家的。”

队长也说:“嗯,你就慢走,老邵,以后要记得回来看我们哦!”

我接过担子,边挑上肩边说:“会的,会的,会回来看大伙儿的!”终至忍不住,眼里掉下了第一滴泪。下乡八年多,我没落过泪,无论农活有多重,生活有多苦,即使是我“乱写乱投稿子”人保组来威压,我也强忍着没掉泪。当我下了垭口,再回头向站在垭上送别我的第二故乡的亲人们挥挥手的时候,我真的是想大哭一场啊!

结语

我们共和国同龄人或在共和国诞生前后出生的这一代人,过去常爱说历史是一面镜子,这镜子可以照鉴未来。的确,缘果而知因,偶然中有必然。老三届的知识青年们,到现在都已过古稀之年了。此录中的知青,黑六最先走了,接着是王五与累子,死者自不必说已盖棺论定;而活着的四个人,汪三疾病方愈,秀碧小病怏怏的却身体还好,凤碧1972年大招工回城后便失去了联系,笔者如今还时常弄弄笔墨,不过以此度日而已,总之,也是人生成定局了。

特填《水调歌头·收束“知青生活录”》。

生灭无常有,岁月写恒因。莫嫌过客、来积功德与儿孙。活要心身康健,干得精神饱满,斯世重纯真。谙练人间事,最忌弄乾坤。

几千载,兴亡叹,姓氏轮。休言运命、何怨造化铸风尘?漫道追名逐利,都为传承香火,四海一家亲。看透阴阳界,冬去是新春。

十年前初稿,二0二五年四月二日改毕

作者简介

图片[1]-邵培德《告别第一泪》知青生活(终结篇)-华闻时空

邵培德,1969年重庆下乡南部县知青,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2010年四川省南部中学退休,2020年在成都棠湖外国语学校高开教坛。全国模范教师,特级教师,曾任四川省中小学高级教师评委。北京团结出版社出版个人专著《培德文集》,撰写高中选修教材《国学概览》等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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