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培德|天生白虎汤——谨以此文,纪念已去世13年的父亲

图片[1]-邵培德|天生白虎汤——谨以此文,纪念已去世13年的父亲-华闻时空

我一个人坐在宽敞、明亮,挂有本地名家字画的大客厅,独自享受天生白虎汤。红红的、甜甜的,一高兴竟可以买来大快朵颐——钱,已经不是问题!可20世纪60年代前后的近20年间,我们家的钱,就很成问题——尽管父亲是本地出名的中医师。

刻骨铭心!在那个特殊的岁月,只有公家医院的处方抓药才可以报账,除非万不得已,病人是不会找私人医生看病的;更何况“破四旧”袭来,勒令停业,钱无着落,生存尚难,对天生白虎汤,一家人就只能舔口水而远之了。

但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四兄妹都基本上能生活自立了。外边的世界在造反声中喧嚣,而嘉陵江边的煤炭还是依旧要靠人担上船,运往重庆兵工厂去的。北碚黄桷镇的煤码头,来了些17、8岁的青少年,他们多是家庭出身有问题的即所谓“黑五类”子女。

一担箩筐装125斤煤,由搬运工人估计着四铲一筐,八铲一担,八担1000斤,并不称秤,踩着摇晃的跳板挑上船。初上跳板的少年,不怕担子沉重,就怕脚下打滑。一旦重心不稳,左筐晃倒,右筐袭腰,人筐同时落水;人倒没啥,煤炭捞不起来,这一天挣来的临工钱,也就赔上了。

赔得一两次,腰直,箩筐平,小步快走,再摇晃的跳板踩点抓稳了,也就再没发生过落水的事。然而挑煤挣钱不多,除去个人生存之用,要买天生白虎汤尚难。于是,我们家的老大和老二去抬石头挣双倍的钱了。

那是20世纪60年代的中后期,北碚区到黄桷镇的嘉陵江上正在修第一座过江大桥——朝阳大桥,急需石料。搬运工人们,二人大小肩(码头抬工术语,大肩即用右肩抬杠,小肩是把杠子放在后颈两肩之间)一根杠,抬200至250公斤重一块的条石,要的是气力。16岁多的我抬不起条石,还是在江边担煤炭。

于此,我们家又有钱买天生白虎汤了。夏夜,洒水街沿,待水蒸发干,便在婆婆早年栽的那棵梧桐树下搭起凉板,边享受天生白虎汤,边听父亲讲:“《白虎汤》虽只四味药,石膏、知母、粳米、甘草,却是解暑第一良方。而天生白虎汤……”

父亲谈起医理便会滔滔不绝;每至此,婆婆就会打断他的话,说:“娃儿们明天还要起早去担煤炭、抬石头,让他们早点睡。你这么闲着……”父亲一脸的愧疚,马上闭了嘴。“唉哟,唉哟……”自被抄家后,本有高血压的母亲卧床不起,此刻痛苦的叫声便会越来越大,婆婆也就不会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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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便会狼吞虎咽了天生白虎汤,洗漱毕,倒头睡去。小妹帮着婆婆收拾残渣,而父亲只能垂手一旁看着,啥家务事也不让做的。婆婆只父亲一个独子;20世纪20年代初,父亲出生不久,为生活计,爷爷一条麻袋下重庆,40年代初回黄桷镇开煤坪子,邵氏这才发的家。

千不该万不该,临解放的前一年,爷爷把千辛万苦赚来的钱拿去买了土地,解放后成分是工商业兼地主。还好,婆婆远见,送初中毕业的父亲拜名师学了中医,1957年前联合诊所拿工资63.5元,是当时普通工人工资的三倍有余。可随后,父亲因一句“外行领导内行”的话被逐出了诊所,苦难也就从此开始。

年年运动不断,且越来越升级,终致使做私人开业医生的父亲“游手好闲”了。正值壮年的父亲除了会摸脉看病以外,其它事一概不会。而今眼目下为了生存,晚辈的我们开始了自谋生活,而此时一介书生的父亲,肩不能挑,背不能磨,除了唉声叹气,还是唉声叹气!

父亲邵元清,字国安。中等身材,国字脸;鼻正口方,耳垂肥;宽额星目,发际高。那是标准的华人相貌;受传统文化的影响,说话行事,也是标准的儒雅风度,声不高而气韵足,行未发而威先致——我们四兄妹都有些畏惧父亲的。然而现在,父亲不能攒钱养家,其威严形象也就大打了折扣。他的天生白虎汤理论,只好咽进肚里。

1969年,我们兄妹下了乡,母亲随之去世。婆婆、父亲相依守在家,要不是婆婆年事已高,差一点也遭“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动员令,弄到了农村。1971年9月13日事件后,绷得太紧的阶级斗争的弦松了些,有病人来找父亲摸脉,父亲也顺势偷偷开起了处方。改革开放后,不用说,父亲是堂堂正正坐在大药房攒起大钱来了。

虽然如此,医者,仁心,父亲经历磨难更深知无钱人之苦,故而从不以钱为重,凡道家中困难者,便不收脉诊费的;有时,遇到实在交不齐药费之贫困人,还要垫付一二。在两万来人口的黄桷镇,在十里方圆的东阳乡,谁人不知邵医生,父亲在当地是享有盛誉的。

但人生难满百,常怀千世忧。自母亲去世,动乱之年,以阶级斗争为纲,哪个单身女人会瞎了眼睛去找一个只会清谈天生白虎汤却挣不来钱的私人开业医生呢?当可以“向钱看”的时候到来了,婆婆已是垂垂老矣,又有哪个守寡妇女会找上门来嫁人服侍耄耋老太呢?

2006年农历八月初九,前一天婆婆刚过了103岁生日,在迈入104岁的路上,便夜梦大灾荒年被劳动管制致饥饿而走的丈夫邵本富(字槐之)安详离开了人世。父亲已高龄,一个普通老百姓,他虽然医术高,为人善,也不可能只凭诊脉攒来的那点钱,像时下的某些名人或巨贾,80多岁人还可以去再娶徐娘或淑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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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父亲鳏夫43载,于2012年农历正月十一离开人世。平常人之于社会,唯儿女有所念想,与他人何得问闻。作为中医师,他那天生白虎汤的教益老实说应该追溯到1957年前。夏夜街沿梧桐树下,合家八口,静听父亲高论“司天、在泉”。爷爷因政治因素,多年来都是听而不开口;婆婆、母亲不识字,可眼里流露出的都是骄傲的目光。

父亲说:“今年君火司天,少阳在泉,乃大热之象,极易中暑。中暑者,外热内传阳明经所致,热盛津伤,非石膏大寒之药不能清解,故为君药。知母苦寒,臣药相须为用;佐以粳米生津,炙甘草使药用之而不致人体大伤。医圣张仲景此方,不愧千古名方也。”

说至此,一家人其乐融融,父亲总会得意洋洋,轻呷一口菊花茶,慢慢从下衣口袋里掏出素净兰花手巾,优雅而淡然地抹抹嘴,继续道:“旧社会,老百姓没钱,抓不起药,用的就是土法子。以天生白虎汤取汁而灌之,效果立显。但治标不能治本,还得用白虎汤调理。而最好的办法,还是未病先治,长夏多吃天生白虎汤。”

话虽这么说,很快时过境迁,我们家就买不起天生白虎汤了;到能够买得起天生白虎汤时,做儿女的我们又上山下乡了。光阴似箭,转瞬到了2025年的夏天,别说老人走了,连大哥邵培森也走了,小弟老三的我亦七十有五矣。我还能说什么呢?独生子女家庭多的是独处者,就不说了吧。

人老话多,收束还唠叨两句。一句话是今年特别的热,农历六月气温常高达40度以上,况且还有个闰六月写此文时再有几天才过完;“秋裹伏,热得哭”,热吧,我有空调屋,不会街沿睡凉板的了;可儿时阖家的温馨,换了独吃天生白虎汤的现状,又该怎么讲呢?二句话是天生白虎汤就一味药,它叫西瓜。                

二零二五年八月廿一日写于成都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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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邵培德,教育家、作家、辞赋家、特级教师,享受国家津贴。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先后在南部师范和南部中学任教,1998年被评为全国模范教师,2000年被评为语文特级教师。退休后,在成都棠湖外国语学校任教。2020年离开教坛。著有《培德文集》,北京团结出版社出版;编有中学选修教材《国学概览》;著有纪实文学《我的知青生活》、中篇小说《S医生与H镇》,长篇小说《别恋幽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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