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松
身边经常陪伴着一本叫着《诸神的微笑》的书,是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选,那已是三年前在西西弗买的书了。
记得当时一个清秀可人的女服务员为我寻找这本书,因为赶时间,我不能悠然地在海量的图书中独个儿地翻寻。当时只是要买一本芥川先生的小说选,具体是哪家出版社、何人所译并不关心——当然潜意识里还是希望符合自己的喜好和品味。她在电脑上查询出这本《诸神的微笑》,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她问我意下如何。
“这本小说选的名字取得有意思。”我说,“你看过这本书么?”
她露出一丝恬静的微笑。笑起来比没笑时要好看得多。
“我没看过。”她说,“不过我知道这本书还行吧。”
“呃。看来你知道的不少。”
“因为这本书销得还不错。”
“哦。那麻烦你帮我找找吧。谢谢啦。”
“好。不用客气。”她转身就去给我找书。
很快她就把书找寻出来了,我一看,书开本小,不算厚,价格不算很贵,20元;书封设置有些黯然无光,虽然图画似乎有些寓意;“诸神的微笑”几个字有着不小的诱惑,再翻开第一页插画,印着“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也让我着迷;再想复旦大学也是我所钟情和崇敬的大学,爱屋及乌,复旦大学出版社我也便钟爱了,于是就买下了它。
后来时时捧读芥川先生的这本小说选。虽然我知道《诸神的微笑》是芥川的一个短篇,但编者执意要将此短篇之名作为全书之名,应该有它必然或微妙的联系。
或许也没有。
那它为什么会独立出来冠领全书?
或许是编者兴之所至呢?
我不排除这样的可能。但我仍然执意地去寻找它们中间的关联。哪怕是丝缕不成线、微渺无人管的联系。
我之执意要寻找它们中间的联系,就像编者执意要将局部的它用以统领全书一样。
后来一次坐动车(应该是第一次坐动车),十分新鲜,也有些好奇。一位美女乘务员来到身边,问是否需要水果饮料。见她那甜蜜的微笑,还浸淫着迷人般的芳香,芳香在扩散微笑在轻漾,我想,不妨来瓶饮料或小吃什么的,算是弥补上车前的健忘。买了一瓶汽水和一些小吃,价格比一般超市要贵一倍之多,自己却似乎没有丝毫犹豫和忸怩作态就付了钱。
等美女乘务员仍然带着那甜蜜的微笑离开时,我突感怅然若失——倒不是因为倩影离去,而是因为那瓶水和小吃似乎并非自己所喜,也似乎并非自己一定之所需。
免不了俗世的诱惑。怪不了别人,微笑于是也成了地狱。
不过心想,这是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来自地狱的微笑。至少对于我。
后来到峨眉山旅游,和家人刚涉险跨过一道山涧急流,转弯在近乎于水边的悬崖上看见一个卖梨子的老人,旁边一条小路,偶有行人过往。看那老人至少也不在80岁之下,见其老态龙钟,行动迟迈,居然还独自出来赚钱糊口,心下颇有不忍。于是和老婆、孩子前去购买他的梨子。
老人身后就是深沟急流的水,一落下去必然无救。就问他高龄几何,老人一边用手指比划,一边用缠夹不清的语言说:“86了,86了!”
不免小小一震。于是又问:“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为什么还一个人出来卖东西啊,多危险啊!”
“自己赚点自己用吧。”
“那您儿女呢?”不想用“少爷、公主”的字眼,觉得没必要。
“在那边打牌呢!”老人家还用手朝右手方遥遥一指。
果然没有必要使用“少爷、公主”的字眼。心酸。
我说:“我给您买梨子吧。”
老人家似乎很高兴,脸上有一抹苍老又沧桑的微笑。他马上拣起好多大大的梨子,拿起老式模糊的杆秤,就称起来。
我说:“要不了这么多。”
“多买点吧,我这个梨子又大又甜!”
“真要不了这么多。”于是我主动挑了几个出去。
老人露出失望的神情。然后他用晃晃悠悠的动作,称了,10余块钱。够了,何况身上还有矿泉水。我想。
我拿50块钱给他找零,他数了又数他的钱,才找给我,可是他还是出错了,他竟然拿了60多块钱给我。他真是有些眼花不受用了。
我赶紧说:“老大爷,你多拿了钱给我!多拿了30!”我赶紧退给他。
他又愧疚又感激的样子;可是我却有些难过了。
买好了,嘱咐老人家要小心之后,便要离开。
走了几步,转身看见小路那边走过来七八个人,有说有笑,其中两三个小孩口中还嚼着香喷喷的零食,一个小孩手中拿着看起来颇为豪华的玩具。
我以为他们会来照顾一下老人的生意,或者说我希望他们会。或许我去买老人的梨子就希望能起到这样的吸引作用,不是说人喜欢跟风么,我就抛砖引玉一下嘛。
我确实这样想过。可是没有任何效果。砖了抛玉不来。
那七八个人谈笑风生地走过了。
我看老人立在背后就是急流的悬崖上,那孤孓的孱弱的老态的身影,随时会倒下一样。
我再次不忍,又拿了10块钱给妻子,叫他和孩子再去给他买一些梨子——尽管我们可能不需要那么多梨儿。
妻子也很支持我的行动——她也是吃过苦、有着悲天悯人情怀的女性。
妻子买好了之后,走过来,我说:“今天我们买的梨子让他赚的钱,应该可以够他一天的生活了。”
妻子说:“我们老了之后一定不要过这种生活!”
我说:“一定不会!”
这时我还听见尚未走远的那一群人的笑声。
我突然感到,这笑声如同地狱。
后来,爬上金顶,口渴了,吃起梨儿来,真是又大又圆又解渴的梨子;一边吃梨,那老人沧桑的微笑就浮现在眼前。
此时我又感到,老人这微笑如若天堂。
在离开峨眉山的车上,我拿出随身携带的芥川龙之介的《诸神的微笑》。我想,对这本书,我还没有消化完。
我想起了那位小巧的女服务员的微笑。难道是她的微笑成全了《诸神的微笑》和我的陪伴?那么说,她的微笑应该不是陷阱,也不是地狱。
可是,谁又说得准。
我再次温习《诸神的微笑》尤其是其中的名篇《罗生门》《竹林中》《橘》《蜘蛛丝》以及《某傻子的一生》等。
随着我目光的游移和思想的深入,我渐渐发现,芥川先生这些经典篇什似乎只有用“诸神的微笑”才能作最好概括和统领了。
为了不饿死必须做强盗的家丁;
做强盗的结局也是饿死的老太婆;
明白了“只不过我杀人的时候,用的是腰间的太刀;而你们不用刀,你们用权力,你们用金钱,有时候用编造的借口就杀掉了——倒是不流血,人也还好好地活着——可那也是杀人。要问罪孽的深浅,是你们更坏还是我更坏,这就不好说了”并且露出讽刺的微笑或快活的微笑的多襄丸;
“我在恍惚中,向着丈夫青蓝色衣服的胸口,狠狠地把匕首扎了进去”——承认自己杀死丈夫的来自清水寺的女人;
“妻子掉在地上的匕首在眼前闪着寒光。我捡起匕首,一道扎进了自己的胸口”——承认自己自杀的借着巫女之口的鬼魂;
本来可以得救却因为不想被其他罪人连累而产生邪念从而不巧蜘蛛丝断裂最后让所有罪犯继续沉沦地狱不得超生的健陀多;
看见列车上将自己怀中橘子扔下去给目送她离开的弟弟们的乡下小姑娘从而觉得人生不再低贱和无趣的“我”;
“伫立在梯子上俯视着在书本间走来走去的店员和顾客们”并觉得“他们看上去格外渺小”和“特别地不入眼”以及“读到拉迪盖临终的话感觉到了诸神的笑声”的应该是作者化身的某傻子;
……
一切的他们,他们的一切,尽管可能落入地狱,也可能升入天堂,但对于作者,对于不论是生前好好活着的还是寻求死亡的芥川先生,这些都是最好的微笑最好的礼物。
天堂不足道哉,地狱才是永恒。富足不必夸饰,厄难才需拯救。
“诸神的微笑”值得被托举出来。
微笑值得去面对地狱。
作者简介:
李春松,作家、小说家。
作者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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