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华文作家张执任：山丹丹的中国之夜

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以北十八公里，有个很出名的小镇叫Szentendre。

这个地名在地图册上被译成中文叫圣安德烈，可在匈的中国人却依其读音，把她叫做山丹丹。山丹丹好哇，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中国人谁都会唱，一个山丹丹，既好记好念，还红红火火喜感十足！“山丹丹”于是就这么叫开了。

山丹丹依山傍水，东边是缓缓流淌的多瑙河，西边有郁郁葱葱的皮利什山，在旅游书上被列为游客必去之地。这里没有大城市的繁华喧嚣，有的是世外桃源般的宁静闲适。蜿蜒曲折的石头小路，保留着塞尔维亚风格的彩色房屋，还有那些独具个性的画廊和风情万种的咖啡馆，古老的历史与现代艺术气息在此交集融汇，温馨浪漫，令人陶醉。

不过，对于众多的布达佩斯人来说，山丹丹不仅是旅游胜地，还是他们心目中的宜居之地，尤其是山丹丹的西部，那些被称之为皮利什山余脉的山丘。记得还是刚来匈牙利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地有人指着山腰、山顶上那些掩映在绿荫中的红瓦屋顶告诉过我：这儿是匈牙利文人喜欢居住的地方，好多作家、音乐家、导演、名记者、名演员都选择把家安在这里。这句话后来在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那里得到了证实。他就住在山上。对于为什么会选择住在山上，他给出的理由是：空气质量好，比布达佩斯安静，比布达佩斯安全，等等等等。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 拉斯洛在匈牙利是家喻户晓的作家，写过很多书，其中最出名的是《撒旦探戈》，曾被大导演贝拉·塔尔拍成很长很长的电影，知道这个“很长”是多长吗？7个半小时！与克拉斯诺霍尔卡伊· 拉斯洛认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起因是一天他请我的一个朋友带来他的邀请，说想请我喝咖啡。我问朋友，为什么请喝咖啡？朋友说，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要去中国四川采访，想请你介绍些人给他。噢，是帮忙的事，我答应了。

约会地点定在布达佩斯一家教堂边的咖啡馆。那天的克拉斯诺霍尔卡伊· 拉斯洛，给我的印象是特有个性。他个子高，比我还高，清清瘦瘦的，留着齐颈棕发，戴一顶尖顶的呢帽，这些都还算说得过去，关键是他的下巴上留了一小绺山羊胡子，有十来公分长，却细得像条小尾巴，看上去很滑稽。相互握手时，他说：“我的姓太长太拗口，你就叫我好丘吧，我的中国名字。”好丘？我在肚子里乐了，本想说这个名字有点怪，想了想，改口道：“你还有中国名字？”他点头说，是一位汉学家给起的，又解释说，他的家族姓氏“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其实是祖上老家一座山的名字，叫“好丘”意思还是差不多不是？

抿着咖啡，切入正题。我问好丘：“去中国采访，是要写什么题材？”好丘道：“李白诗歌对当今中国人的影响。”我“啊”了一声，差点没把嘴里的咖啡喷出去，这个好丘，也太搞笑了吧，还大作家呢，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居然会想出这么个题目！老外，真是太老外了！不错，当今的中国人，哪怕是寻常百姓，谁都知道李白是诗仙，而且也会时常背背“床前明月光”，吟吟“日照香炉生紫烟”，可是细究起来，有谁能够说得出那“月光”那“紫烟”影响过他们什么，与他们的柴米油盐生活又有什么关联？作为一个来自中国的“知情人”，我把这些意思用婉转的语言说了一遍，意在让好丘改变主意，免得做无用功。但好丘主意已决，没听劝，说他这个写作计划已在心中酝酿了几年，不想因别人的质疑与劝说而放弃。

既然如此，那就听他的吧。我给远在四川的好友、作家雁宁挂了国际长途，托他代我接待与安排好丘在四川的活动。雁宁相当给力，又找了几位作家朋友与他一起，一路接力，陪伴好丘去了李白故里江油以及成都四周好些地方。

好丘的这趟采访走了大约一个多月，除了四川，还到了别的省份。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他再次向我发出邀请，说他已从中国归来，为感谢我的帮助，请我周末去山丹丹，到他家用晚餐，问我有没有空。我忙说有空有空，心说即使有事也要放下不管先去他家啦，因为很想知道他的中国之行究竟怎样。

其实第二天就是周末。怕我驾车不认识上山的路，好丘傍晚时亲自开车到布达佩斯接我，在我前头为我领路。他的家在半山腰上，是个独门独院，房子不大也不豪华，却难得有一个可以俯视多瑙河的小山坪作为院子。在院子一角，砌有一个烧木柴的大炉子，我们进来时，房子的女主人正满头大汗地在那里炖一锅鹿肉，漂亮的脸蛋被火烤得通红。

与女主人打过招呼之后，好丘就迫不及待地拉我进屋，说是让我看看他从中国带回来的物件。对此我并不以为意，也不想想我是从中国来的，那儿的什么好物件没见过？可当我跨进客厅的那一刻，还是被屋子里的装扮感动了。嗨，这么多的中国元素，这么浓的中国味啊！墙壁四周，凡是可以挂画的地方，全都被挂的满满的，有仿旧的紫禁城、老北京、老西安地图，有中国结、中国宫灯、中国画、中国书法与康熙、乾隆画像；桌柜上，则摆满了景泰蓝、苏绣屏、布老虎、毛绒熊猫和天坛模型之类的手工艺品，当然更多的是唐诗宋词诗经易经之类与中国有关的书籍，俨然是一次小型的中国文化展览啊。

■ ■■■■

没等我开口夸奖，好丘又挑了一张碟片放进往音响，一按开关，京剧名角的燕语莺声便在屋子里飘了起来。我问好丘，这些都是你这次背回来的？他说，大部分是，也有一些是五年前带回来的。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五年前就去过一次中国，而且从此改用筷子吃饭，出门吃中餐，在家听京剧，到处搜集与中国有关的书籍，留心与中国有关的消息，不管跟谁，开口闭口都离不开中国。

■ ■■■■

当晚的聚会起先是在院子里进行的，就着红酒吃炖鹿肉，天黑之后又移师客厅，继续喝茶喝酒聊天。本来，限于场地，好丘只请了四五位也住在皮利什山的朋友前来作陪，谁知晚餐快结束时又有人摸黑开车上山加入。好丘向我一一介绍了他们，这位是诗人，这位是教授，这位是导演，这位是画家，还有那两位，媒体人、名记者，也去过中国……呵，都是文化人，匈牙利的文化人。

这还不算，到九十点钟时，院子外的汽车声一会儿一响，一会儿一响，不断又有人来。他们有的是先来的人打电话约来的，有的是听到消息自己过来的。目的也不一样，有来看好丘的，也有听说来了中国朋友，过来凑热闹的。他们并不是都住在附近，好几位还是从布达佩斯开车赶来的。

一下子来了二十来位客人，好丘家的凳子马上显得紧张了。除了客厅里的沙发椅子，把其他房间里能坐人的都拿过来还不够。没有办法，后来的只好站着，或者干脆席地而坐。每来一位朋友，好丘都会向我介绍一次，依然是：文化人，文化人，文化人……

大概是由于好丘刚从中国回来，也由于有我这么个中国人在场，还由于客厅环境所散发的中国气息，这天晚上的话题始终离不开两个字——中国。有人说起诗人李白，说李白斗酒诗百篇的典故，说他戏弄高力士的段子，还聊到关于李白出生地的考证。在匈牙利有不少人喜欢李白，我是听说过的，可他们知道得如此之多，甚至连李白可能出生于碎叶，而碎叶曾是丝绸之路经过的地方这样的事都门儿清，就不能不让我感叹了。从李白生发开来，有人聊起了他所知道的大唐盛世、古城长安。再一路延续下去，话题就更多了，也转换得很快，有故宫、长城、兵马俑，也有孔子、华佗、《红楼梦》……无论是聊的还是听的，兴致都非常高，屋子里的气氛像炒豆子似的，热烈得不行。

一个多小时的海阔天空之后，聊天的内容终于从古代回归，降落到现今中国的改革开放。因为在座的朋友们都想听好丘说说，他的这一趟都看到了遇到了感受到了什么。

“第一个感受，人太多了！”好丘打趣道，他扭头看了看我，“你们中国，哪儿都是人！”我说，是呀，十三亿呐。他说，“所以嘛，像这么一个大国，我觉得也只有以你们现在的制度、现在的道路才能搞好，假如照搬我们欧洲这一套，非乱不可。”

从一个外国作家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我有些惊讶，也很感慨，赞道：“你看得比我们好多中国人还深透呢，看来是不虚此行了。”

“确实有大收获，”好丘指着桌子上的一摞录音磁带说，“采访录音就有十几盒，够写一本厚厚的书了。”又说，“你不是觉得李白诗歌对现今中国人没有影响吗，我这一个多月走下来，倒是觉得李白一千多年一直没离开过你们呢，他已经进入你们的血液了。”

“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当然，你们血液里还有杜甫白居易，还有孔子孟子老子，所以，你们现在比我们有生机，有底气。”

我恍然大悟：“你说的是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文明对吧？”

好丘一笑：“差不多吧。”说着，话锋一转，又回头与大家聊起了在中国的见闻。说的是两次中国行之间，他所感受到的那些变化。他说得很实在，当然也很生动，都是些小小的例子，而且是亲眼所见的人与事。这些人与事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没有什么，可在好丘的这些个朋友听来却新鲜得不得了，震撼得不得了，纷纷说：你什么时候再去中国，我们也跟你去。好丘点头说：是应该找个机会去一次，到时候你们的体会一定比我更深！据说后来好多人真的都去“看”了中国，并在回来后发表了很棒的文章——当然，这是后话。

当晚的聚会结束已是半夜，山丹丹的山上、山下都已是万籁俱寂，唯有星光闪烁。握别好丘时，我说了一句：我会记住这个夜晚的。

这是心里话。

在那以后，好多年过去了，我真的一直没忘记那个“中国之夜”。这些年，发生的事很多，其中有两件我认为是应该在此说说的：一是好丘——克拉斯诺霍尔卡伊· 拉斯洛获得了2015年的曼布克国际文学奖，这个奖被认为是当代英语小说界的最高奖项；二是匈牙利在2015年率先与中国签署备忘录，成为欧洲首个确认加入中国倡导的“一带一路”的国家。

有人觉得奇怪，欧洲有那么多国家，为什么第一个走上“一带一路”的竟是匈牙利？我却一点也不奇怪。一个国家的正确决策，一定与该国国民的意愿和眼光有关。多年前的那个美好夜晚早已让我知道——在现在这件大事上，匈牙利人为什么会成为先行者。

作者简介

张执任，浙江温州人。1980年始从事文学工作，创办《文学青年》杂志，并任《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特约编审和温州市文学创作研究室主任。著有《影视剧作七种》、《遥望温州》等书，有多个作品得奖，其中电视连续剧《喂，菲亚特》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和中国电视剧飞天奖。1994年“下海”到匈牙利经商，后创办出版社。现为匈牙利华文作家协会主席、世界华文出版社社长和海外华文传媒协会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