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1]-名家访谈|何媛媛:让书法成为跨界融合的纽带——访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王元-华闻时空](https://hwsk.oss-cn-shanghai.aliyuncs.com/2025/10/image-48.png?x-oss-process=image/auto-orient,1/quality,q_90/format,webp)
王 元
别署雅正堂主,厦门大学法学硕士。现任厦门市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作品先后入选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办的赛事二十余次,曾获得中国书法“兰亭奖”、文化和旅游部“群星奖”等重要奖项。兼擅理论,书法理论文章发表于《中国书法》《书法报》《书法导报》等专业报刊,在国家级、省级刊物发表理论文章二十余篇。
莲花雪藕联 139cm×34cm×2 2025年
题 记
王元是当代书坛将传统文脉与跨界思维熔于一炉的实践者。访谈中,得以窥见他以太极哲思活化笔墨、以多元学养丰润书境的艺术路径:从唐楷筑基的沉潜到狂草突围的纵逸。他以“铁肩担道义”的儒家精神自勉,以“上善若水”的道家境界为追求,于笔墨流转中,探索守正通变之路。他的书斋名“雅正堂”恰映照其人格追求:雅者不流俗,故能在五体融通中见文心;正者不失据,方能在跨界创新中守根本。在守正与创新的辩证共生中,王元视笔墨为修行、以文化为舟楫,正在孜孜不倦地探索。
家在人称联 138cm×23cm×2 2025年
《艺品》:您兼擅多体,很早就在全国书坛崭露头角,被评论家誉为“五体兼擅,气象万千”。学书初期,哪些书家或哪件碑帖对您影响最深?这种影响如何渗透到后来的创作中?
王:少时启蒙,柳公权《玄秘塔碑》的铁画银钩如绳墨立规,那种结体的中宫紧缩、四周舒展,恰似唐楷法度的浓缩样本。后来我写隶书时,方笔的斩钉截铁与波挑的含蓄舒展,实则暗合柳体紧中见松的韵律,可见楷书筑基如定盘星,锚定了我对法度的终身敬畏。
高中时,偶然看到周慧珺先生的行书,其作品如剑舞回风,外形的潇洒与结构的精严形成奇妙张力,让我醉心其中,但也渐有习气。上大学后,受恩师吴孙权先生点化:学周先生,得往根上找。她的潇洒是从颜真卿的筋骨、米芾的活泛里化出来的。这话点醒了我。于是,我上追颜真卿《祭侄文稿》的锥画沙、屋漏痕,感其沉雄悲愤的笔力;再研米芾《蜀素帖》的刷字风神,悟其八面出锋的机变。这段溯源之旅如破雾见山:周慧珺先生的潇洒原是颜体筋骨与米芾纵逸的结合,真正的传承从不是摹其形骸,而是取其精神。后来我写行草,试图将重气势立骨与尚意趣丰神结合起来,也是这段求索的积淀。
我对行书的真正开悟,是在二王的笔墨中获得的。王羲之《兰亭序》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王献之《中秋帖》的“一笔书”连绵气韵,让我窥见险中求正的至高境界。尤令我着迷的是二王笔锋的中侧互用:藏锋时如美玉含光,露锋时似利剑出鞘,圆转处若流水绕石,方折处如断崖垂瀑。这种放得开也留得住、随机生发的体悟,深刻浸润了我的行书创作。
草书的学习得益于怀素与黄庭坚的“双翼”之助。怀素传授我连绵不断的笔法,彰显了时间流动之感;黄庭坚则教导我开合自如的布局,展现空间层次之美。怀素草书的连绵笔势如疾风骤雨,让我着迷,黄庭坚大草的放射状结体和大开大合的空间转换,让我领略气象万千之境。今日写大草时,我渐渐在空间虚实转换中掌握了急中有缓、放后能收的节奏。
室雅兰香 69cm×69cm 2025年
望庐山瀑布(局部) 2024年
《艺品》:您将太极融入书法创作,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能否结合具体创作,谈谈这种跨界实践如何让书法成为连接不同思想体系的纽带?
王:打好了传统的底子,怎么让笔墨“活”起来?这就得说说太极给我的启发了。太极对我而言,是打通不同思想体系的钥匙。太极以圆为体,以变为用,核心是圆融中见变化,这与书法以线立骨、以势为魂的内核相通。
比如 2024 年“齐物”展上我的狂草《望庐山瀑布》,就是用太极思维连接书法传统与自然观的实践。我就想试试,能不能让狂草的洒脱和太极的圆融在笔锋转来转去时合上拍。写的时候还挺较劲的,后来发现这种平衡感出来了,自己也挺惊喜的。开篇“日照香炉”用浓墨沉笔,像太极起势般沉稳,这是守怀素狂草的骨;至“遥看瀑布”时,笔锋骤然提速,宛如太极云手般舒展,线条中侧互用,追寻急如闪电、缓若行云的节奏变化。到“飞流直下”时,起笔时腰劲下沉,腕部内旋按笔,墨色浓郁;中段刻意放慢速度,腕部保持螺旋劲,使笔锋与纸面产生轻微摩擦,营造出涩劲,线条由粗渐细;至末端,腰劲上提,腕部外旋提笔,笔锋轻扫而出,墨色由润转枯。尤其写到“银河落”用的线条,按笔的时候,我会像打太极蓄劲那样,腰往下沉,手腕微微收紧,笔锋稍微扎深一点,线条就显得沉甸甸的,有股劲儿在里面;提笔时腕部螺旋转动,将太极的缠丝劲转化为笔端的生命力。然后,线条渐细,最后以飞白收笔,余劲如太极引进落空,把瀑布的动态和笔墨的韵律拧在了一起。这里的刚柔,既是书法线条的质感,也是自然山水的气势,更是太极阴阳相生的哲思,旨在赋予线条以呼吸之感。
这种融合也体现在字的结构处理上。隶书《德不孤,必有邻》中,“邻”字右部取法篆书的圆转,左部却用方笔切入,如太极“阴阳鱼”的互抱。将“有”字横笔写得如弯月般含蓄,在收笔处暗藏锋芒。这种外圆内方的处理方式,正是从太极以柔克刚中悟得的笔法。不刻意做出圆或方,而是让笔锋在快慢、轻重、枯润之间自行调节,像打拳时身体自带的弧线。跨界的本质,是让书法成为连接不同思想体系的纽带,在碰撞中生出新的精神维度。
写大草时,我常把太极运劲的感觉化为笔墨节奏:按笔如蓄势,腰劲沉下去,线条就有力量;提笔如放势,肩腕松开来,线条就飘逸。书写草书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特意让“水”字如溪流蜿蜒,“云”字似薄雾弥漫,把自然意象融入创作。这种尝试,让书法既能接上怀素、黄庭坚的传统文脉,又能融入对自然(比如山川起伏的节奏)的观察,更暗含儒家中庸的平衡感。说到底,书法就像纽带,把太极的哲思、古人的笔墨、自然的意趣都拧成了一根线。
李白诗一首 69cm×138cm 2020年
《艺品》:您如何看待笔墨与心性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如何在创作中具体呈现的?
王:书为心画。笔墨与心性,恰如舟与舵。笔锋的提按顿挫,犹如舟之形制;心性的沉潜澄明,则是掌舵的定力所在。字就是人心的镜子,心里想什么,笔下就会露出来。它要求书写者向内求索:不断修养心性,提升精神境界;向外精研,刻苦锤炼笔墨技巧,掌握艺术语言,最终达到知行合一。古人说:“观其墨迹浓淡,如见胸中丘壑;品其笔势流转,恰似心潮起落。”年轻时临摹《兰亭序》,写出的字虽形似,终究缺少一份精神气韵。后来习练太极,沉潜经典,广读书论、哲学,在传统文化中养气,于太极修为中炼心,再书同一幅字,笔下自然流露出几分温润敦厚。
落到创作中,我习惯做三件事。
一是养文心,写什么读什么。临帖前先读帖背后的文章,临《兰亭序》就读魏晋风度,临《祭侄文稿》就读安史之乱,让情感先到位。曾创作隶书“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对着几个重复的“则”字久久凝思。最终落笔时,或取篆书的绵圆裹锋,或用魏碑的方整起笔;至末字“久”,捺笔陡然挣脱常规,以一波三折的震颤托住全篇,看似离经叛道,实则暗合“久”字所蕴的生生不息之意。这正是从《周易》的辩证思维出发,让笔法服务于文意,尝试对单一隶法的突破。
二是厚静气,于自然万象中锤炼内心,让心性的通透化为笔墨的温润。静气转场,写字前站桩三分钟,把窗外的车流声听成白噪声,心跳与呼吸同步,再落笔。
三是练灵思,在跨界滋养中激活创作的辩证思维。跨界取势——打太极时,把“云手”的节奏记成“点—线—面”,听音乐时,把强弱拍换成“提—按—停”。书法与太极、音乐,看似不同门类,实则内在相通。在太极的“云手”间,我体悟到笔法的流转与连贯;在音乐的强弱拍中,我领悟到书写的节奏与停顿。这种跨界的滋养,让我的创作思维更加灵活多变。
养心 70cm×18cm 2025年
《艺品》:从扎实临摹到形成个人风格,是每位书家的必经之路。您曾说“入古而出古,方得自在”,在您看来,如何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实现超越?这种超越是否意味着对某种风格的突破?
王:超越不是否定传统,而是在深刻理解传统后与古对话。我理解的超越有三个层次。
首先是“法”的超越。初学书法时,我们往往难逃“像与不像”的桎梏:写魏碑便刻意追求刀削般的方峻,临唐楷必严守绳墨内的端庄。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学形”不如“学气”。真正的传统不是僵化的标本——颜真卿晚年挥毫《祭侄文稿》,墨色枯润随悲愤跌宕,笔触欹侧任真情奔涌,那些看似破法的涂改与飞白,恰是“法随情变”的生动注脚。
其次是“意”的超越。书法的高境是以形载意。研习太极以来,我不断从阴阳相生中悟到笔墨的辩证法:浓与淡、枯与润、刚与柔,在对立中相生。苏东坡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这里的“无法”并非真不要法,而是技法已臻化境,融于“意”中,不露痕迹。笔听手,手听心,心手双畅,翰逸神飞。
最后是“境”的超越。书法既讲求书卷气,也追求天地气。曾写“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联,融入行书的流畅,也尝试借鉴中国画的留白。比如“月”字以点代画,如夜空孤悬;“心”字收笔轻挑,似余音绕梁。诗画同源,让我逐渐悟到无言之境,让书法跳出文字书写,成为精神的投射。
腹有诗书气自华 53cm×41cm 2025年
潘天寿诗一首 76cm×45cm 2023年
《艺品》:您主张书法需从儒释道等传统文化中汲取养分,认为学养是推进艺术的基石。能否结合您近年的创作,谈谈思想深度如何影响书法意境?
王:书法可不是笔墨的游戏,它是文化的载体。写字前先得问问自己的心,写字时要有根,这个“根”就是学问。当你烦的时候写写字,笔落在纸上,眼睛专注于那根线、 那点墨,心慢慢就沉下来了。书法哪是什么高深的艺术,对我来说,书法就是个能让人好好喘口气的方法——你看,写字时要提按,人的心态有松紧,道理是一样的。书法成了破解当代人精神困境的一种方式。
虽然现在的物质生活很丰富,但人们在精神上还是常常感觉漂泊不定,书法正是安抚心灵、修身养性的好方法。从文化的原点看,人最终要面对三重关系:和自然的和谐共生(道家讲“天人合一”)、恪守人伦和谐相处(儒家重“中庸之道”)、和自身灵肉的和解(释家求“明心见性”)。这三重关系,正是书法意境的源头。把书法放在时代的困境和人生追求中,它的目的就是通过书法修行,回应这三重关系。
提高书法水平的方法其实很实在:先把笔法、墨法、章法练扎实,这是基本功,躲不过;然后,要让笔墨带着自己的感情,字里有故事、有温度,才算摸到艺术的边;真正成为大家,就得在笔墨里悟透天地人伦的道理,让书法成为“道”。
现在的人太浮躁,我写书法时就想,能不能让字里多些慢和静。其实就是自己怎么想的,就怎么写,是自己生命状态的反映。面对数字时代信息碎片化的困境,我们可以在创作过程中融入对“慢”与“静”的深度思考:思想内涵的深浅,终究是书法家个人品格与境界的直接体现。正如黄宾虹所言,“画品即人品”,书法艺术亦是如此。
思想内涵的深化,说到底,是书家从用笔墨写到以笔墨思考的蜕变。练到后来,笔法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肚子里的学问也成了骨子里的东西,这时候写字就不是炫技了,而是跟自己对话,跟看字的人聊天。书法便不再是技艺的展示,而是精神的享受。这正是古人“书道合一”的真谛。
乱 69cm×46cm 2025年
虞世南诗一首 68cm×68cm 2020年
逍遥游 70cm×12cm 2025年
诗与远方 70cm×12cm 2025年
《艺品》:您近年的“少字数作品”和“游丝狂草”广受关注。这些创新探索背后蕴含着怎样的艺术思考?
王:用简单驾驭复杂,少字数作品和游丝狂草都能看作我对这一思想的阶段性尝试。像《凤》《乱》这样的少字数作品,看似简洁,实则内蕴深厚。以极简的线条承载极为丰富的内涵,这归功于对“计白当黑”理念的领悟。《凤》字被戏称为“九眼凤”的九处留白,正是这一理念的实践体现。将空间巧妙分割为九个大小不一的“眼”,这种虚实相生的布局,取自太极“有无相生”的哲理,力求让简约的线条承载起“一画开天”的磅礴气韵。“疏可走马,密不透风”,旨在营造实笔绘凤、虚处化天的独特意境,展示东方艺术的特色以及在简约中追求深邃意境的美学追求。
游丝狂草则是对怀素“一笔书”的当代应答。2025年我在厦门的“腹有诗书气自华”个展中,有些作品,如《逍遥游》等,尝试用细如蚕丝的线条贯穿全篇。书法具有全息性,具有多维的审美通感。好的作品应调动观者眼耳鼻舌身诸感官,乃至意根。少字数作品,是把书法凝练成几笔,又融入太极的理趣,算是对传统空间观的当代诠释;游丝狂草师承怀素一笔书的连绵气韵,但在节奏上更强调断与连的辩证关系。说到底,变的是形式,守的是笔墨根本。
草书与音乐本就相通。我写狂草时常以音乐为伴,强音处用浓墨重笔,弱音处转细锋细线,让笔墨节奏与旋律共振。就像作品《蝉》中“藉秋风”三字,笔锋随乐章渐强而加速,至“风”字末笔突然宕开,以飞白呼应乐曲的休止符。这种凝固的音乐,打破书法作为视觉艺术的边界,让笔墨成为跨越感官的桥梁。这些探索从不是为新而新。
风采文章联 69cm×17cm×2 2025年
《艺品》:在经济腾飞、科技发达的时代,毛笔渐已退出日常书写领域,书法似乎离大众越来越远。您怎样看待这门艺术在当代的生存价值?
王:毛笔文化那种“慢、静、细”的特质,确实和传统文人群体的人格相呼应,也在现代节奏中被逐渐边缘化,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失去价值。相反,社会越迅捷越喧闹,人们越需要一种能够迅速让心沉下来的方式。翻开一本碑帖,纸墨间透出的洒脱与从容,像一剂不需要处方的“静心剂”。
在当今的语境下,书法大致可以扮演三种角色:视觉艺术——在展厅中,它凭借线条、空间和张力,与当代艺术持续对话;纯粹审美——超越实用识读,使形式本身成为审美对象;修身养性——在笔锋挥洒之间,静心专注,调养心性。
沉迷于承袭,消磨时光,注重形式,讲究细节,毛笔文化的这些特质,正是中国传统文人群体人格的写照,总体上它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然而,这并不妨碍书法作为一种传统艺术光耀百世。在喧嚣迅捷的现代社会,人们常常需要获得审美慰藉和性情陶冶,书法艺术在此方面功效独特,逐渐成为公共空间和个人空间的“降噪装置”。
读书风月联 69cm×17cm×2 2025年
来源:《艺品》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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