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往文学 | 郑南川(纪实文学之五):《病房日记》 在出国二十年后的一天,我生命中发生了与死亡相遇的经历——猝死

图片[1]-北往文学 | 郑南川(纪实文学之五):《病房日记》 在出国二十年后的一天,我生命中发生了与死亡相遇的经历——猝死-华闻时空

我的故事——

《病房日记》(之五)

(载自《在另外一个世界死去》

非虚构文集,2019年4月中国台湾秀威出版)

【加拿大】郑南川

引子

二零零九年,我已经出国二十年了,这一年,在我生命中发生了一次与死亡相遇的经历——猝死。在两次停止心脏呼吸,几跨“地狱”,又重新复活回到“人间”的经历中,不少朋友凝锁着额眉,盯着我严肃地询问,你走的时候见到什么没有,如果见到了,又是什么情景;后来回来时是什么感觉,是新生的情绪还是在挣扎;甚至有人说我有福气,竟然活了“两次”。在医院半年的时间里,我经历了从来没经历过的加拿大医疗“生活”,从文化,人道,社会,医疗,体制到人的感情等等,让我从个体角度,全方位地认识了这个国家,这就是我用《病房日记》要记录的一切,很想让读者们从生命和人的本质角度,来认识我们身边发生的事,从而,去理解爱在人性的共同理想中,到底有多大的意义,生命的世界到底需要什么?

图片[2]-北往文学 | 郑南川(纪实文学之五):《病房日记》 在出国二十年后的一天,我生命中发生了与死亡相遇的经历——猝死-华闻时空

日记(十五)

创业与坎坷的生活,是出国那段最漫长和最真实的经历。曾经的一个读书人,做起了小生意,每天十六个小时守在店里,随同出国的老婆有了第二个孩子,家庭生活忙乱不堪,从根本上来讲,是整个心理并没有进入和适应状态。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曾经历了最艰难的移民生活过程,在痛苦、烦躁和忧郁情绪的严重干扰下,整个心身表现出了对生活的毫无毫无兴趣,抑郁和莫名的伤感、悲观、不自信、回避交流,常常选择独自喝酒,有时莫名的流泪和感到双手颤抖。

记得在时隔很久和二姐的一次电话中,我疯狂的对着她大哭,好似一身委屈,无处倾述,还莫名其妙地大骂。二姐被惊呆了,她搞不懂为什么弟弟这样,为什么如此悲伤,又如此冲动和急躁,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这样,她只能倾听,只能流泪,拼命地在想弟弟的委屈,想他一人远行的艰难,她哪里知道,这时她面对着一个严重生病的人,而且需要好好抢救的病人。直到有一天,突然感觉死亡也是一种“追求”,而为此毫不在乎的时候,我才从书中读到关于忧郁症的特征和严重性,自己病的已经不轻了。这个痛苦的经历过程,后来还算好结束了,这个过程,竟然没有去见过医生,也没有吃过药,连自己的家人父母都不曾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自己走过来的呢,现在无法解释。我总觉得,在自我调整的过程中,或许与自己成长中的“坎坷”有关;某种意义上讲,这种“坎坷”加大了对苦难的承受力。母亲曾经说我是一个有宽容心的人,外向和乐观,有时我好奇地想,按照中国天枰座的说法,我也是最终要用勇气,“平衡”自己苦难与幸福价值的人,这是我注定的性格。至今我都没有对姐姐提过那次对话,自己如此“无礼”“疯狂”的原因,相信姐姐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次对话。自从那件事以后,姐姐每次对我说话都表现出十分的温柔和耐心,尽管她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那样,但她理解,肯定是因为生活的缘故。

亲爱的父亲离开的时候,正好是我心里最紊乱和艰难的时期,严重的忧郁症,让我还没有拯救起自己的精神和理智。按理说父亲离开,没有去见他一面,什么理由都很难说是合理的说词,可他在病危的时候,却答应了我的请求,父亲难道知道忧郁病正缠磨着我吗,这件事,至今留给我的都是遗憾。

图片[3]-北往文学 | 郑南川(纪实文学之五):《病房日记》 在出国二十年后的一天,我生命中发生了与死亡相遇的经历——猝死-华闻时空

那个夜里,姐姐读到了《父亲》那本书,这是二零零四年我为父亲写的,是利用回国的机会,在家人和父亲的回忆中,用自己的感受整理完成的。父亲在我的生命中,是一个严肃而“神秘”的人,这个一九三七年就参加革命的人,一生都是革命心。母亲在日记里这样提及父亲:“与子祥(父亲称谓)同志相处了六十年,作为同志、学生和妻子,我看到了一个共产党员,他的纯洁、朴实、忠诚、信任、实干、和廉洁。几十年过去了,自觉读毛主席的书,天天做笔记,认真听时事新闻,对工作没有牢骚和怨言,严格要求自己。生活很简单,自己洗衣服和袜子,喜欢打扫卫生,从来不读小说,不爱看电影,不爱上街游玩,休息时就爱包饺子和睡觉。”说到父亲与我们的交流,似乎相隔千山万水,我一直在崇敬和“害怕”的情感中和他生活,他在家里很少说话,工作的事从来不说,连母亲也一无所知,就连他的饮食习惯也十分固执。在饭桌前,他看到的只是眼前的那盘菜,吃的也是那盘菜,再往前摆放的菜从来不会自动用筷去夹一下,如同没有看见一样。一直到他离休的晚年,离开了工作单位,我们也长大成人,我和父亲的交流才真正达到了基本“平和”的状态。写那本书的时候,已经读懂了很多父亲,了解了很多他生命中最值得崇敬的事情。那本书不管怎么样,亲爱的父亲是当真的,他很关注,并不是书的价值怎么样,而是父亲希望有这样一本书,作为自己生命的结局。

一周之后姐姐知道了我的情况,她在电话里留言,“—–你要好好的保养和生活,爸爸在病中的时候还提起你,你是家里最能闯荡的孩子,也是最坚强的孩子,对爸爸也是用了很多心的孩子——”听到这话,我只能流泪,不停地哭泣,父亲就这样领了儿子的“情”,如果说,父亲离开时我没有守在身边,但那本《父亲》的书,无论如何,都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日记(十六)

天刚亮,丹妮一早就赶到了病房,接着江歌,张远来了,还有其他几个朋友也来了。过去了两天,第三天的开始,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天气,天空虽然不是很蓝,但很美,是净色的,白白的净色。这是一个关键的日子,医生说要拔掉我身上所有应该拆出的管子,就在今天。

护士是最早来做卫生清理的,大家站在一旁看。整个床被清理了,所有的那些留下的冰块遮挡物取出了,整个人换上了新的床位,护士把赤裸的身体做了全部的清理,细微认真。丹妮说,你的工作真是专业,好感动啊。护士温柔地笑了一下,说,这是关键的时刻,我为他祈祷,祝福你们好运。江歌有些激动,说,谢谢你,我不知道说什么了,真的。张远一声不吭,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护士临走时说,医生马上就会来处理了,走到门口回过头又重复说了一遍,马上。护士一走,江歌就说开了,这简直是奇妙,这么认真。他比划着两只手,凭什么,到底凭什么,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连个红包礼物都没有,这护士就这样干活,这样认真,阿南不过一个贫困的移民者,一个求学的小知识分子,一个谈不上对加拿大有什么贡献的百姓,可是,他受到这样的关爱和帮助,真是太“震撼”了。江歌毕竟刚从国内出来,这两年经济发展了,加大了贫富距离,金钱至上在浮躁者人们的心,人与人的关系变得尖锐了,他可能最知道。

没过多会儿,医生来了。他又重复地问丹妮,这两天好吗,心情还不错吧,感觉阿南好些吗,接着又问在家里有什么祈祷的活动。丹妮说还好,确实是这样,只能说还好吧。他认真地说,今天就按照原来的计划要拔掉管子了,不能再插下去了。他看了看床上的我,再一次对着丹妮说,我们试一试,做最后的努力。丹妮没说话,旁边的所有人都没说话,大家默默地离开地急救室。

门外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尽管丹妮没敢把事情告诉所有的朋友,但是相传的很快,一些朋友纷纷赶来,这天或许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大家都在议论着,也都捏着一把汗。女儿勤和儿子赶来了,他们似乎现在才清晰地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勤问丹妮,需要做些什么,姐弟俩已经请好假,做自己最后的努力,她悄悄地对丹妮说,还在中国的母亲已经买好机票(离了婚的前妻),后天会赶回来,母亲说了,所有的“后事”都要等她回来商议,她对这个前夫似乎怀有深切的情意。欧文和赫贝尔也来了,他们像孩子一样,一人拿着一个小动物玩具,分别是一个小猴子和小熊猫。在加拿大,给病人送上小玩具,是一种纯净,美好和祝福的象征,大家知道这含义是什么,送给一个属猴的中国人。细心的欧文递给丹妮一杯黑咖啡,热乎乎的,他说,提一下精神吧。这是一个复杂情绪交融的时刻,悲欢与离合像是正在重演,生命的期待就是这样。

医生们完成了治疗和检查的全部工作,走出了门外,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也没说什么话,那个黑皮肤的海地医生只是轻轻地拍了一下丹妮的肩膀,还是没有说话。值班护士小声地说,今天医生都会留在这里,全程观察。

(旁白语):不知道阿南此刻的生命记忆是什么,这是加拿大蒙特利尔的哪一年,哪个天和哪一个时刻,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时间。

图片[4]-北往文学 | 郑南川(纪实文学之五):《病房日记》 在出国二十年后的一天,我生命中发生了与死亡相遇的经历——猝死-华闻时空

(图片:参加世界华文文学大会的照片。)

日记(十七)

几天住院的消息,在我们魁北克华人作家协会也引起了的关注,我是协会的会长,大家不知道事情的结果如何,有的文友也赶到医院才知道,确实发生了大事。如果说,我出国生活中还有什么惦记的事,就该是写作了,因为很热爱它,出国后的生活太新鲜,太不一样,太触动人心,情不自禁的拿起笔,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我写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咖啡与女人》,开始在当地的华人周报《路比华讯》(加拿大最大的华文周报)文学版《笔缘》连载。《路比华讯》是魁北克最早的华文周报,一九九零年代初时,还是一家台湾人创办的私人华人服务公司的“简报”,之后发展为综合性报纸。一九九七年七月加拿大魁北克华人作家协会成立,联合创办了《笔缘》文学版。那个时候,中文报的排版还保留之很多剪剪拆拆的手工制作,作为文学版的专业性特点,编辑部聘用我做了文学版编辑,这是没有任何报酬的工作。每周三必须把本周要发表的稿件排版好,整个版面完整了,送到报社。这是一件细致的工作,工作流程包括每一篇文章打好后,要一张张贴在一块样板纸上;刊头图案,题图和字样设计,都要做好,形成完整的版面。那时电脑没有这些设计功能,我都是寻找一些已经出版的书,把人家设计的好图案先印下来,然后再剪下贴在样板纸上。当时国内的《读者》杂志有很多很好的刊头图案,我就剪裁下来,贴在我们的文学版专栏上,成了《笔缘》的刊头图。

写作《咖啡与女人》动机的背景跟现在完全不同,我们这些在中国刚开始改革开放出去的学生,整个思想还保留着自己文化传统的道德观里,思想更多是传统保守的,小说讲了一个中国男人与两个女人的情爱故事,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魁北克女人,在他的感情世界里发生了什么,经历了怎样的文化冲突。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就是在咖啡吧里的相遇与爱,当他和那个中国女人保持的“纯洁”爱情,被一次与魁北克女人突如其来的性关系冲击后,他的感情观被彻底“搅浑”了,这男人把这场“性关系”当成了感情,当真的用了心,那个时代的中国年轻人都这样,他以为爱和有了性事,就该刻骨铭心了,把自己的真情交给一个根本没有这种想法的女人身上,一次次性生活的梦呓,在自相情愿的精神理念中滋生着。可是,当有一天那女人在和几个朋友喝酒之后,并递给他一个安全套的时候,他懵了,她说的很简单,这是为了你和其他人的的安全,也是为了我们在一起的安全。原来,她并没有爱他,他们只是一种新鲜和愉快而已,这就是文化的不同,社会的不同,在当时对于刚开始接触西方生活的中国人来说,是一种强烈的文化和心理冲击。写这样的故事,在今天看来已经不算什么,不足为奇了,甚至有点好笑,但在那个时候,就是遇见“离奇”。应该这样说,一九八零年代中期开始到一九九零年上半期,跨入北美的中国学生,无论从心理,文化和物质上都在经历着一场“睁眼看世界”的挑战,那部中篇小说是那个年代中国留学生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

图片[5]-北往文学 | 郑南川(纪实文学之五):《病房日记》 在出国二十年后的一天,我生命中发生了与死亡相遇的经历——猝死-华闻时空

(图片:加拿大国家电台对作者的访谈。作者右三。)

“睁眼看世界”年代的人,会有很多当今出国人完全不同的“精彩”经历,有一些留学生生活记录的“片断”,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中。说奇怪,是因为时代的原因;说“奇葩”,是因为社会与我们的脚步有着“时差”。这叫做人生“奇梦”,十年后“笑话”自己。让我记录一二:

故事一:一位移民后的留学生,没有办理妻子的移民,而是悄悄地以探亲为名把她带回国,收走了她可能出国探亲的所有证件护照,自己悄悄地回到了加拿大,他要“甩掉”自己的爱人,不让她在有国外身份,重新回到加拿大。只因为自己工作不顺,家庭生活困难;也因为妻子漂亮,喜欢交际,朋友们喜欢,满腹妒忌,觉得妻子背叛了自己的感情。那时出国的留学生们像从笼子里飞出的鸟,天空太大,正是信仰缺失的年代,没有信仰、规矩和原则,什么事都会做。特别是更多的家庭女人,在海外比男人混得如意(这是北美的广泛的现象),这类事的“沉重”打击,造成了最后家庭的决裂,那个女人虽然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回到了加拿大,但是因家庭的严重问题,整个个人生活彻底改变了,后来在城市一角做了按摩女,也彻底颠覆了自己出国的生活理想和愿望。

故事二:一位可敬的父亲,在有一天的记忆中突然出了“问题”,他加拿大出生的小儿子,递给他一块糖,要爸爸一定吃了,说是很甜。父亲却感觉不对,他怀疑儿子到底要干什么,可能是一种陷害,不会是下了毒药吧;后来他在镜子里看到儿子拿着一只塑料枪对着镜子,立刻躲开来,这又是干什么,一定是一次枪刺的阴谋,他的生活在走向“离奇”的遐思。因为坎坷,因为不同环境下的“遭遇”和精神颠覆,他无法走出自己生活命运的死胡同,只剩下一面墙,开始怀疑世界,怀疑家庭,甚至怀疑自己的儿子。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说的还那么认真,他说没有欺骗我,亲眼看到和意识到的。显然,他的精神出了问题,严重病态了,这就像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走不出自己的生活,无法面对未来,生活只剩下了无情,如同“暗杀”,一片黑暗。因为他精神出了问题,后来的日子就成了另外一个“情景”,失去了家庭,也丢失了自己,出国的价值不仅仅是“缺斤少两”了,而是毫无分文。

这些只是小小的片段,记录着一九九零年代留学生的艰辛生活。国内学生选择移民的后果、严酷的现实、在那个年代对个人与家庭结构的冲击都是巨大的,他们的心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在这个例子中,一个孩子毫无悬念的真实交流,却在父亲的精神上被扭曲了,人走在了崩溃的路上。那个时期类似这样的“片段”故事很多,我深切地感到,文学为什么成为了海外写作的一道风景线,正是因为他们这些不一样的奇遇和坎坷的生活,让文学变得如此重要。(待续)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673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头像
欢迎您留下宝贵的见解!
提交
头像

昵称

取消
昵称表情代码图片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