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蒋子龙到哈佛

1998年至1999年我在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期间，正好碰上中国作协副主席蒋子龙带中国作家代表团到哈佛送书，我很高兴地参加了赠书仪式。

发起此事的是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会长冰凌。冰凌先生身材魁梧，充满朝气，他十分热衷于向美国读者介绍中国作家的作品，希望在中国文学和西方社会之间铺一条“丝绸之路”。1997年，冰凌向中国作协提议，请大陆作家向美国几所大学图书馆赠送各自的作品。这一提议受到作家们的热情支持，巴金、冰心、王蒙、扎西达娃、方方等400多位作家纷纷选出自己的代表作，送到中国作协。1998年底，蒋子龙带领中国作家代表团飞到美国，代表团的成员有西藏作协主席扎西达娃、中国作协编译中心主任向前等人。他们送来了1800多本精选的作品，分别赠给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耶鲁大学东亚图书馆和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其中，哈佛大学是他们赠书之旅的第一站。

中国作家代表团到哈佛赠书的通告

我在哈佛听到赠书仪式的消息，早早地就来到燕京会议厅，找了靠前排的座位。座位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副中文对联：“文明新旧能相益，心理东西本自同”，这是哈佛燕京关于中西文化交流的一贯主张。不一会儿，整个会场就坐满了人，其中有不少是来自查尔斯河对岸波士顿市区的人。一些来晚的听众只好站在门口。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的几位官员，以及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的几位负责人，也专程从纽约赶来参加赠书仪式。《世界日报》《波士顿新闻》《亚洲时报》等新闻媒体的记者占据了会场中有利的位置。

哈佛大学燕京学社和燕京图书馆

赠书仪式由哈佛大学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李欧梵教授和哈佛燕京图书馆馆长郑炯文先生主持。郑馆长致欢迎辞之后，哈佛大学燕京学社社长杜维明教授作了简短但十分精彩的讲话。他说，一个文明的社会，除了应具备经济资本，还要有文化资本。其中包括一个人的能力，比如学习语言，这不仅是工具，还是一种文化能力。现在很多书上谈智商、情商，这还不够，还要有能力地发展。我们既要讲物质条件，也要讲精神价值，要发掘文化资源和精神资源，研究文化中国。蒋子龙先生带来了这么多文化精品，我们非常感谢。

蒋子龙也作了即席讲话。他说十七年前就来过美国，并在哈佛召开过文学座谈会。时隔十七年又来送书，说明有缘分。（蒋子龙十七年前访美后写的见闻随感集《纽约的刺激性》，我早已读过，其中对哈佛教授的清高孤傲发表了颇不以为然的看法，给人很深的印象。）蒋子龙说，哈佛之所以有名，是因为有很多书，有很多名教授，每个教授都写书。我们每个作家也写书，我很高兴将他们的书送来，不会是给燕京图书馆增加负担吧？（听众大笑）只要读者们愿意读，这就是好事，当然这也不意味着这些书都有很高的价值。

蒋子龙满脸倦容，因为从北京出发，经上海、洛杉矶、纽约到波士顿，连续飞行二三十个小时，时差尚未调整过来。但他的讲话仍获得了热烈的掌声。

图书交接之后，蒋子龙和代表团成员介绍了中国文坛的近况，并回答了听众们提出的问题。蒋子龙说，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十分丰富，恢复了三十年前的现实主义传统，也尝试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各种手法。当今活跃在中国文坛的主要作家，这次都送来了他们的书，而且是作家们自认为有代表性的好作品。这批书有三个特点：一是长篇小说多，仅1997年就有700部长篇小说出版，平均每天有两部，当然其中大部分都很粗糙，也有一些好的，如《白鹿原》等。很多长篇小说打破了题材的限制，不再局限于所谓的典型环境、典型人物，表现了作家们逐渐走向成熟。二是散文多，这是由于报刊的专栏活跃，造就了一批好的专栏作家和散文作品。三是纪实文学多，人们对虚构的东西不满，促使纪实作品畅销。现在有很多热线电话，特别是一些女性愿意吐露隐私，还有不少人愿意出卖隐私，因此关于这方面题材的文学作品也被炒热，很多读者也喜欢读这类作品。这些特点，都是适应目前国内现实需要而产生的，但作品也反映出创作中的一些问题，如小说的虚构能力下降，作家驾驭长篇小说的功力不够，因而造成作品质量粗糙；有些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总是那几个套路，如必有大款回国投资、外国女郎，以及在办公室作案，就像克林顿与莱温斯基那样（全场大笑）。

这些作品没有一种人道的关怀，没有用现代人性观照生活。纪实文学中也有一种倾向，即专门描写丑恶、黑暗、贫穷等阴暗面，歪曲了现实生活。另外，目前国内盗版活动很猖獗，蒋子龙说他曾在一个大型书展上看到一本自己写的书，可是作者却是“将子龙”。现场有听众问蒋子龙：你是作为工业题材作家而闻名的，对目前国内这方面的作品有何评价？自己有何写作计划？蒋子龙回答说，我不同意“工业题材作家”这种提法，作家不能以行业来分工。作家应该关注工业社会中的人性、人道。现代工业、科技容易对人性产生扭曲，使人发生很大变化。每个作家都有反映这种社会现实的责任。蒋子龙还透露，他有一部反映天津下层人民生活的长篇小说即将完成。

有几位听众十分关心中国优秀作品的翻译和向世界推介的问题。目前的情况是，西方有好的文学作品，大陆很快就会有译本，但中国的作品被翻译到西方的非常少。蒋子龙说，我很尊重文学作品的翻译和推介工作，但我认为文学作品的声誉不是靠推的，只要有好作品，自然就会有人去翻译。蒋子龙以扎西达娃为例，他的《西藏：隐秘岁月》等作品已被译成英、法、德、荷兰、西班牙等语言，介绍到世界各地（会场上不少人表示对扎西达娃的作品十分熟悉）。扎西达娃接着说，我并没有特别的发行和翻译门路，我的作品被翻译到多个国家，都是别人找上门来的。扎西达娃认为，真正优秀的作品是不会被埋没的。不过，他觉得中国作家应意识到国际互联网的重要性，不能将电脑只作为打字的工具。他还批评中国作协至今仍无自己的网站主页及资料库，无法尽快向海外介绍中国文学的佳作。

有听众向蒋子龙提起他曾写过的《诺贝尔情结》一文。蒋子龙说，过去，老一辈的优秀作家没有获得诺贝尔奖，这里面有历史的、政治的多种原因，现在我则羞于谈论诺贝尔奖。我们还缺乏真正优秀的作品。如果有一天，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因为没有中国作家获奖而感到羞耻，那才有意思。扎西达娃不同意这个看法，他认为评审委员会是不公正的，没有重视中国作家对世界文化和人类文明的贡献。

有听众要求中国作家向美国读者推荐十种有代表性的文学杂志，蒋子龙和扎西达娃列举了以下诸种：纯文学的《收获》，注重反映现实生活的《当代》《十月》，有先锋派风格的《上海文学》，比较传统、保守的《北京文学》（或《天津文学》），严肃、正统、官方规格的《人民文学》，以及比较活跃的《花城》《作家》《钟山》《天涯》等。

这次赠书仪式和座谈会原定两个小时结束，但听众们久久不愿散场，反映了中国当代文学在美国所受到的重视和欢迎。

余叙一

参加完这次赠书仪式，我萌生了一个想法：能否将广东作家的著作也送哈佛？送一些粤版书也好啊。于是立即给我的朋友、广东省新闻出版局的一位领导写了一封航空信（那时很多人还没有用email）,介绍了蒋子龙送书的情况，提出可否送一批粤版书到哈佛，哈佛这边接收的问题由我来做工作。我来哈佛，是著名学者、哈佛燕京学社社长杜维明教授邀请的，一年期间每周一次参加杜先生主持的儒学研讨会。平时经常去哈佛燕京图书馆，这是一个东亚图书馆，以中国（包括台湾）、日本、韩国、印度、泰国、越南、新加坡、阿拉伯等国家和地区的图书为主。燕京图书馆收藏的东亚图书，仅次于美国国家图书馆。我对杜维明教授和郑炯文馆长都做过长篇采访（《回应与创新——就“哈佛儒学研讨会”访问杜维明先生》，载《求是学刊》1999年第4期；《文化中国》（加拿大），1999年12月号）。《拥书权拜小诸侯——访哈佛燕京图书馆馆长郑炯文先生》，载《开放时代》2000年1月号）。正因为有杜先生和郑馆长这层关系，所以我比较有把握请燕京图书馆接受粤版书捐赠。

在杜维明先生（左）的书房

采访郑炯文馆长（左）

我一直等待广州方面的回复。但直到我结束哈佛访学回到广州，也没有收到回信。回到广州，我问了新闻出版局的那位领导为何没有回音，领导说：书籍送国外，涉及意识形态问题，不便于做这件事。于是这事就了了。

不过我始终将这件事放在心里。1999年底，一次碰到广州日报报业集团董事长、广州市委宣传部长黎元江，说了此事。黎部长说：省里不做，我们市里可以做。我考虑此事还应有些铺垫，建议黎部长先邀请郑馆长来广州一趟，交流沟通一下。2000年1月我参加香港的一个会议，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周素琴也在会上，我们谈到邀请郑馆长的事，周部长嘱我起草一份邀请函，我起草后黎、周都同意了。

发给郑馆长的邀请函

邀请函是以“广州市对外文化交流协会会长 黎元江”的名义发出的。原打算邀请郑馆长春节后（2月份）来广州访问一周，但郑馆长因事走不开，直到6月份才成行。我联系了广州图书馆、省立中山图书馆、中山大学图书馆，陪同郑馆长一块去参观考察。郑馆长对这几家图书馆评价很高，非常欣赏这些图书馆的设施、现代化管理以及宽阔的书库。郑馆长说，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书增加后，书库面积远远不够了，想在校园内加建书库，但哈佛教授委员会不同意，于是只好在远离校园的地方新建了书库。

郑馆长考察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左起：中山图书馆馆长李昭淳、副馆长林子雄、郑炯文馆长、李明华

郑馆长非常敬业，每天的活动都与图书馆有关。他老家在恩平，广州离恩平并不远，但这次来广州，郑馆长忙于业务，没有抽空回老家一趟。

中国的传统习俗是礼尚往来。有了这次郑馆长访问广州，接下来广州送书到哈佛就顺理成章了。

余叙二

6月份郑馆长离开广州回哈佛后，广州日报报业集团开始着手筹备访问哈佛事宜。还是先由我与郑馆长沟通。7月21日，郑馆长向我发出了正式邀请函。

郑炯文馆长发给我的邀请函

黎元江部长通知广州出版社社长黎小江办理此事，黎小江征集了一大批粤版书，做好了送书准备。黎元江在广州日报社组织了一个十余人的送书代表团，并请我做向导，于2000年10月一起去哈佛。我1999年9月刚从哈佛回到广州，时隔一年，因此又去了一次哈佛。10月26日代表团到哈佛，受到隆重欢迎。到达的当晚，燕京学社社长杜维明先生举行家庭晚宴，欢迎代表团一行。

杜维明先生为代表团举行家庭晚宴

代表团在杜先生家里合影。前排右起：郑炯文、黎小江、李明华、黎元江、杜维明、何向芹、章于炎

10月27日中午，燕京学社设宴招待客人。哈佛学院图书馆（哈佛图书馆总馆）馆长Nancy M.Cline（一位女性）也来到现场，她与黎元江先后发表了简短讲话。

下午，在哈佛大学燕京大礼堂举行了赠书仪式。

广州代表团赠书仪式通告

赠书仪式郑馆长主持，气氛十分活跃，。仪式分为两节，首先是Nancy M.Cline致辞感谢广州的朋友们，接着杜维明、黎元江、李明华、黎小江分别发表简单讲话，然后是赠书。双方还互赠了字画礼物。第二节是研讨会，先由黎元江董事长介绍广州日报报业集团，之后由我讲述岭南文化的历史、特征和当代发展。

仪式结束后郑馆长举办招待晚宴，地点是查尔斯河对岸的中国城，中国之珠餐馆。足见郑馆长用心之周到。这份热情和细微，还体现在方方面面，赠书仪式前后，主人安排我们参观了燕京图书馆、哈佛校园，以及麻省理工学院、哈佛大学博物馆、哈佛广场、在列克星敦打响美国独立战争第一枪的“一分钟民兵”，还去了缅因州的海湾。

离开哈佛前，郑馆长邀请代表团全体成员去他家里饮茶。郑馆长家里收藏了一面很大的中国铜锣，吊在一个古典的锣架上。我们刚进门，郑馆长就敲响了锣，那架势，颇有点像证券交易所股票上市场面。

代表团在郑馆长家里合影

这次接待广州代表团，最忙碌的是在燕京图书馆工作的两位华裔女士，一位是曾在广州日报当过编辑的吴文辉，另一位是武汉大学图书馆系77级的毕业生高青。她们见到故乡来的同胞（而且我是高青的校友），格外高兴。

在波士顿待了三天之后，代表团去了纽约。

《波士顿纪事报》2000年10月27日报道

由蒋子龙到哈佛送书一事，延续到广州与哈佛建立友好的关系，成为一段佳话。后来还有一个续篇：我陪郑馆长访问中山大学图书馆时，郑馆长与中大图书馆馆长程焕文教授（也是我的武大校友）交谈十分合契，于是邀请程馆长访问燕京图书馆。程馆长于2001年10月至2002年1月在哈佛燕京做访问学者，期间精心收集了大量关于燕京图书馆的资料，回国后完成了关于燕京图书馆第一任馆长裘开明的两本巨著：《裘开明图书馆学论文选集》（英文版）、《裘开明年谱》（中文版）。对于燕京图书馆来说，这两本著作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作者简介：李明华，文化学者，哲学博士，教授，哈佛大学访问学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任广州市社会科学院院长，广州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席，广州市政府参事，广东省文化学学会会长。出版著作十余部，发表论文一百五十余篇。近年来关注乡村建设和乡土文化发展，参与了乡村文旅的设计和实践，成果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