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敏||庄周梦蝶之后-华闻时空

以前读红墨的作品不多，只知道他是一个写作风格独特的作家，作品常有魔幻、荒诞、变形等元素，情节中的超现实的色彩，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独特的审美价值。这次集中读了他的一组作品后，觉得他尤其注重读者的阅读体验，通过隐藏情节、主题等方式，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让读者参与到作品的再创作中，从中展现了独特的文学创意。难能可贵的是，红墨能清醒地认识到小小说创作中存在的模式化问题，敢于试错，敢于犯规，努力探索新的创作路径，“虚构是为了抵达另一个真实”，以形成“小小说的气质”。
《江湖鱼馆》构筑了一个现实与虚构彼此交织、最终浑然一体的双层叙事世界。在现实层面，主人公红墨是一位年过三十、生活窘迫的作家，与担任保洁员的母亲相依为命。他执着于写作，渴望藉由成名改变命运。某日，红墨在梦中（或潜意识中）创作了《江湖鱼馆》，醒来后却陷入“庄周梦蝶”般的迷惘——他无法分辨这部作品是真实存在，抑或只是一场幻梦。更离奇的是，一部他刚读过（或写过）的、没有封面亦无题名的小说手稿，竟不翼而飞。红墨坚信手稿的存在，由此踏上一段执迷的追寻之旅。
从托梦所言“小说藏于岩石”，到与鸟儿对话却遭攻击，再到误入名为“江湖鱼馆”的餐馆，红墨的行径一步步挣脱现实的引力，跃入幻想的苍穹。他所寻找的，不仅是那部手稿，更是艺术家的灵感、精神的产物，乃至自我存在的意义。这种追寻在村民眼中却显得荒诞不经：他抡起铁锤砸石、攀树翻寻鸟窝，直至头破血流。红墨不仅被现实世界视为“神经病”，在鸟的眼中也同样“不正常”。岩石与鸟窝，象征了在现实世界以笨拙、粗暴的物理方式追寻精神产物的虚妄与徒劳。这场“求不得”的苦旅，正是艺术家在世俗社会中尴尬处境的写照。
而在小说的虚构层面，一位少年因故离开山村，与青梅竹马的少女“英”分离。他阴差阳错成为武林第一高手后回乡寻人，却得知英早已离村寻他而去。虚实之间的界限，在红墨精神恍惚、误入深山发现“江湖鱼馆”时彻底模糊。鱼馆的老板娘清丽脱俗，馆中规矩独特，需提前预约。红墨留下帮工十日后，得以品尝厨师所烹“天下无双”之鱼。老板娘告诉他，自己开鱼馆不为牟利，只为等待一个素未谋面、却注定会来的人。
“江湖鱼馆”由此成为贯通虚实两界的“结界”，而鱼，则成为串联故事的纽带。江湖纷繁、鱼儿鲜活、菜谱油腻、厨师烹煮——这一切，暗合了写作者从体验生活、拣选素材、艰苦创作到最终完成作品的全过程。原厨师离开后，老板娘将一本裹着油腻黑膜的“菜谱”交给红墨。结局揭晓时刻，红墨剥开包封，赫然见其封面题着——《江湖鱼馆》，红墨著。原来他苦苦追寻的手稿，一直都在这里。
此时，老板娘轻声说：“我的名字叫，英。”她不仅是内层小说中那位被寻找、也在寻找的“英”，更揭示了红墨的双重身份：他不仅是外层故事的作者，也是内层故事的主角。那个历经沧桑回乡寻爱的青年，实则是他自我精神的投射。红墨“豁然清醒”，意识到自己不仅走进了笔下的世界，更是那个世界里被等待之人。他所追寻的，正是自己亲手创造的故事与归宿。
小说主要采用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紧密跟随红墨的所见所感。直至结尾，通过老板娘的话语与菜谱的揭示，叙事视角短暂转为全知，瞬间解开所有谜团，形成强烈的震撼效果。作者的白描手法纯熟洗练，如写“红墨妈刚准备出门上班，她是保洁员。红墨爸死得早，红墨又天天写小说，三十多岁了还不愿意娶妻。红墨妈每月不到三千元的工资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寥寥数语，便将超现实情节根植于真实甚至辛酸的现实土壤中，令一个家庭的贫窘与人物的生存状态跃然纸上。人物对话简短而意蕴深长，如红墨与鸟、与老板娘的交谈，既推动情节，又深刻勾勒出人物的心理与现实处境。
《江湖鱼馆》讲述了一个作家如何通过一场荒诞的追寻，最终走入自我内心的虚构世界，在那里完成现实与幻想的统一，寻回遗失的作品，也确认了自身存在的价值。它的艺术成就更在于向我们揭示：最好的故事，不仅是写出来的，更是作者以整个生命去走进、去体验的。有时候，我们穷尽一生所追寻的，或许正是我们自己所创造的那个世界，以及在那个世界里，静候我们多时的、另一个维度的自己。

作者简介：杨晓敏，豫北获嘉人，当代作家、评论家、小小说文体倡导者，华夏小小说研究院院长。

附：

江湖鱼馆
红墨

这是一部小说，没有封面，不知小说的题目。说的是一位少年阴差阳错的原因离开了山村，离开了青梅竹马的少女——英。少年阴差阳错遇上好多武林师傅，被迫学到多门武林绝技，成了江湖第一武林高手。少年成了英俊青年，他回到山村寻找英。英早年离开了山村寻找他……
红墨被瞌睡虫蚕食，趴在小说上睡着了。一觉醒来，不见了小说。妈，小说呢？红墨妈刚准备出门上班，她是保洁员。红墨爸死得早，红墨又天天写小说，三十多岁了还不愿意娶妻。红墨妈每月不到三千元的工资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红墨说，妈，咱俩不着急，等我出名了，让您过上好日子！
妈问，啥小说不见了？红墨说就是我睡着了，压在我胳膊下的小说。它又没翅膀？飞不了。妈说，再说，你自己写的小说，就算找不着，可以重写呀。
我自己写的？我自己写的怎么不知道小说的题目？也没有署名作者红墨呢？也许真是我自己写的——写到村人告诉回乡的青年，英早年离开了山村寻找他……自己睡着了。红墨一直用方格纸写作，一个标点占一格。
你自己找找，妈要赶时间。红墨妈开门关门。
倘这部小说真是自己写的，待完稿、付梓、改编成影视，红墨不出名都难。四处找，都没有。满身尘土的红墨还检查了关闭的窗户，有翅膀也飞不出呀。
村人看见红墨抡着大铁锤砸一块庞大的岩石，问，你砸岩石干嘛？红墨答，找书！村人奇异，书在岩石里？这红墨写小说写成了神经病。
大铁锤的长柄由竹片合成，软软的，呼呼生风。红墨的虎口渗出了血，庞大的岩石渐成碎石。没有小说。房间里找不到小说，红墨托梦，小说在这块岩石里。
红墨爬上高高的树，树上有一个鸟窝，鸟窝里有几只雏鸟张着嫩黄的小嘴吱吱叫。红墨小心拨开雏鸟，没有小说。谁说小说在鸟窝里？雏鸟惊惶的叫声引来爸妈。雏鸟的爸妈一齐向红墨攻击。红墨喊，我没有伤害你们的孩子，我找自己的小说。这里只有小鸟，没有小说。声音尖细，许是雏鸟的妈。神经病！声音粗哑，许是雏鸟的爸。我不是神经病，我是小说家！红墨申辩。啄死他——雏鸟爸妈一齐啄红墨的头。红墨惨叫着从树上滑落，头上几个创口，衣服被划破，摔倒在地还翻了几个滚，晕乎乎站起来往家走。
怎么走不到家呢？红墨竟往大山深处走。见到几间竹寮，几辆轿车。有男男女女从轿车里出来，看见红墨发间沾血、衣服撕破，怪怪的眼神瞟了他几眼，径直走进竹寮。红墨尾随。竹寮门口挂一牌匾，上书：江湖鱼馆。馆内设二桌，无虚席，有一位穿着古典、相貌清丽的女子像一条鱼游弋其间。女子见红墨，移步过来，从头至脚缓看，浅浅地笑，问，吃鱼？红墨摇摇头又点点头。有预约吗？不知哪位顾客问。红墨答，没有。众顾客哄笑。女子抓红墨手臂出竹寮，站牌匾下，依然浅浅地笑，说，吃鱼，要预约的。红墨说，我不吃鱼。那你来干嘛？红墨摇摇头。你哪儿的？红墨闭上眼睛，似乎头仍晕乎，再摇摇头。你是谁？红墨还是摇摇头。女子说，我这儿正缺种蔬菜的，十天后，我烧鱼给你吃，预约需十天。
女子是“江湖鱼馆”的老板娘，男厨师是她雇佣的。厨房通向宴间的门从来关着，烧煮好的菜肴从窗口递出。顾客能从窗口瞧见厨师，他一手颠勺，一手卷握着一本书，封面包着油腻腻的黑色膜。顾客说，那是菜谱，祖传秘籍，难怪鱼烧得“天下无双”。
十天后的夜餐，老板娘只摆了一桌，宴席散去后，老板娘让厨师烧了一条鱼给红墨吃。红墨夹筷一尝，果然“天下无双”。
老板娘陪着红墨吃鱼。你看过雷默的小说《大樟树下烹鲤鱼》吗？老板娘问。红墨当然看过。这篇小说写的是，大樟树下的那个老板，每餐只接待两桌客人，每桌只做一条鲤鱼。每杀一条鲤鱼都要剜下一颗眼珠子，储在一个玻璃罐里。某天，倒出来一看，把老板吓呆了，竟然杀了这么多鱼。不烧鱼了！老板就关门歇业了。
我是学他的。老板娘说，我开“江湖鱼馆”并不是为了赚钱，我在等一个人……
红墨好奇，等一个人？
而且我并不认识他。老板娘说。
他一定会来？
一定。
那他认识你吗？红墨问。
老板娘却转移话题，明天厨师回老家，你替代他做厨师。
我，做厨师？红墨说，我不会烧鱼。
你只要看那本书就行。老板娘说。
红墨想起厨师手里的那本菜谱。
厨师走了，老板娘把菜谱交给红墨。红墨剥开油腻腻的黑色膜，封面上赫然写着——
江湖鱼馆
红墨著
你就是……红墨豁然清醒。
我的名字叫，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