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个月下来,梅兰就发现,营业室里的氛围似乎并不总是像她最初感受到的那样和谐与完美。这天上午,忙碌刚刚拉开序幕不久,营业室主任吕莹的身影就从隔壁的主任室门口出现了,她步履很快地穿过连接的小门,走了进来。吕主任大约四十不到的年纪,留着清爽利落的短发,穿着合身的深色工装套裙,神情总是显得干练又严肃认真。梅兰从自己的岗位能看到她径直走向了娇妹妹吴秀娇的办公桌。
娇妹妹大名吴秀娇,三十出头,是营业室里公认业务能力不错的骨干之一。她丈夫在外面跑生意,家境殷实,这让她在穿着打扮上格外舍得花钱,喜欢追新潮,花钱大手大脚,言谈举止间常带着一种满不在乎又娇里娇气的独特气质,“娇妹妹”这个绰号便由此而来。不过,她今天上班比规定时间迟到了约莫一刻钟。梅兰注意到吕主任走到娇妹妹案前,微微弯下腰,压低了声音在说着什么。距离有些远,梅兰听不清具体内容,只看到娇妹妹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偶尔点一下头。梅兰心里想:主任是不是在批评她迟到呢?还好,没自己什么事。她喜欢睡懒觉,但自从进入人民银行上班后,她每天都靠闹钟叫醒,强迫自己早早起床,洗漱吃饭,踩着晨曦出门,生怕晚了。迟到?她可不敢。
跟娇妹妹低声交谈了几句后,吕主任直起身,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面向整个营业室,轻轻地拍了拍手。“大家注意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让原本有些细碎键盘声和纸张翻动声的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工作的时候,一定要认真负责,要特别专注,不能走神!一走神,你就会出错!这不是空话。”吕主任的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似乎在确认每个人都在听,“我们营业室今天又出现差错问题了。一笔转账业务的审查支票,付款日期大写部分明显写错了月份,这么简单、基础的问题,记账岗录入时没复核出来,复核岗再次复核时也没发现!两级复核形同虚设,实在是不应该!”
吕主任的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失望和严厉。说完,她拿眼睛依次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胖大姐、瘦菊、娇妹妹、老赵、梅兰,还有另一位负责清算的同事。大家都不自觉地停下了手头上的工作,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指。胖大姐微微垂着眼看着桌面,瘦菊则抬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娇妹妹依然低着头,手指绞着那支笔,老赵侧头望着窗外,负责清算的同事盯着自己的屏幕。梅兰自己也听得很认真,心脏因为这种紧绷的气氛而微微加速跳动,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主任目光扫过自己时带来的无形压力。吕主任停顿了片刻,让批评的话语充分沉淀,然后才再次开口,语气依然严肃:“临走之前,我再强调一遍,以后上班时间,心思都要放在业务上!不能闲聊,更不能再说那些与工作无关的事!”说完,她转身向门口走去,还没完全走出门,又像是临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不能老是这样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营业室,随后她身影消失在门外。
门轻轻合上。营业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有些尴尬的寂静,只剩下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声。几秒钟后,仿佛某种无形的束缚被解除,低低的说话声重新响起。
吕主任所指的差错,大概就是因为迟到而可能心不在焉的娇妹妹吧?梅兰暗自猜想。她看到坐在娇妹妹斜对面的胖大姐,转动椅子面向娇妹妹,脸上带着一种关切又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轻声说:“看你今天脸黑黑的,眼泡还有点肿,昨晚儿是不是又熬通宵打麻将了?”
娇妹妹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带着点慵懒和不耐烦的语气回应道:“哎呀,日短夜长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睡不沉,夜那么长长,不打麻将做乜?”她放下揉眼睛的手,语气里突然带上了一点抱怨和不以为然,“再说了,不就出了点小岔子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谁还没有出错过?谁也不是故意愿意出错的呀?!”她似乎对吕主任刚才的点名批评还有些耿耿于怀。
胖大姐见状,立刻顺着话音自然地转移了话题的方向,带着点逗趣的意味:“我说你啊,你家住顶楼,老公又常年不在家,你自个儿还三天两头跑出去打通宵麻将。哪天呐,要是被哪个贼星惦记上了,趁你没在家,贼公钻进去,把你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空了,恐怕你还蒙在鼓里呢!”
胖大姐话音未落,旁边正对着小镜子整理鬓角的瘦菊马上就把话头接了过去,她放下小镜子,脸上带着一种微妙的笑意,故意压低了些声音,但确保周围几个人都能听见:“哎哟,偷东西倒也没什么啦,娇妹妹家底厚实,丢点东西就当破财消灾喽!就怕啊……”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单眼冲着娇妹妹的方向极其快速地“睒了睒”(眨了一下),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故作神秘的戏谑光芒,表情显得有些诡谲,分明是在逗趣;“就怕那贼公不光偷东西,他还……劫色呢!”说完,她没能完全绷住,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还是从抿着的嘴角泄露了出来。
娇妹妹听了这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眉毛一挑,做出一个夸张的、略带挑衅的表情,顺着瘦菊的话头就往下溜:“切——小毛贼有什么好怕的?来就来吧!还不知道谁劫谁呢!”她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语调抑扬顿挫,神情兼备,言下之意溢于言表,“我让他来了就走不掉!让他走路都打摆……下不了楼!”
娇妹妹这番带着点江湖气的豪言壮语一出口,营业室里胖大姐、瘦菊等几个姐妹互相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于是便嘻嘻哈哈、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刚才因主任训话而带来的紧张气氛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娇妹妹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梅兰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听着,心里却感到一阵惊讶和不解。那些支票,那些对账单,经手的款项动辄就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涉及的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是政府的钱、单位的钱,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地就出错?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她们谈论起这类差错时的态度,那种近乎轻描淡写的口吻,仿佛只是做错了一道无关紧要的练习题,改过了就可以,全然没有她自己想象中那种应有的沉重和惶恐。在她过往的印象里,即便是小学生课堂上做错了答案,被老师指出后,也会难受得要哭鼻子抹眼泪呢!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安,甚至百思不解。
没过几天,支行里的小道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了,说是支行领导层正在研究,要专门针对营业室设计一套岗位日常考核指标体系。营业室的几个人私下里不免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
“真的假的?真要搞什么考核?”
“谁知道呢,听风就是雨吧?哪有那么容易搞。”
“真要搞起来,会不会很苛刻啊?条条框框的,麻烦死了。”
“就是,咱们业务本来就很繁琐了,再来一堆考核,还让不让人干活了?”
大家议论纷纷,语气里带着疑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直到一天下午,快接近下班的时候,吕主任再次走进了营业室。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向谁的岗位,而是站在办公室中间,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同事们,大家先停一下手里的活,通知个事儿。一会儿下班前,我们营业室的几个人留下来一起开个小会儿,学习一下行里刚下来的关于强化内部管理的新规定要求,另外也要就一些具体措施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
吕主任这番话一出口,大家立刻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之前听到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这事是真的要推行了。
会议很快在一间小会议室举行。吕主任拿出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初稿,逐条向大家讲解。核心内容很明确:这套岗位日常考核指标体系,要将营业室所有的管理操作流程,从支付录入、凭证审核、印鉴核对、国库清算到报表报送等等,全部纳入考核范围。考核方式是按季度实行,每季度末进行一次综合考评。最关键的是,考核结果将与当季度的绩效工资直接挂钩。文件中清晰地写着:凡是在一个季度里,本人岗位所有流程操作实现零差错的,奖励绩效工资350元。当然,有奖也有罚。出现了差错的,无论是操作失误还是审核疏忽,都要扣罚绩效工资,但扣罚的额度设定为奖励的三分之一。吕主任解释道,这样设置“整盘奖多罚少”,目的在于体现真正的正向激励,鼓励大家精益求精,减少差错风险。
文件还在吕主任手里拿着,会议室里的气氛却显得有些沉闷。
“什么行里制定的,”会议结束后,几个人一边收拾东西走出会议室,瘦菊就忍不住撇了撇嘴,声音不大,但足够旁边的几人听清楚,“我看啊,十有八九就是那个姓吕的自己鼓捣出来的!她就是看不得咱们姐妹几个过得稍微轻松点,变着法子想收拾咱们,给咱们头上戴紧箍咒呢!”她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怨气。
娇妹妹走在后面,闻言冷笑一声,接口道:“可不就是!整天把‘责任心’‘执行力’挂在嘴边,依我看,她那是拿咱们当垫脚石,溜须拍马屁想往上爬罢了!牺牲咱们的轻松,成就她的政绩。”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胖大姐走在她们旁边,听着她们的议论,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神色,想说什么缓和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嘟囔了一句:“话也不能这么说……不过,营业室的工作性质,跟货币信贷股那些写材料、搞调研的确实不可比啊……”她没有再说下去,但言下之意很明显——营业室的业务是实打实的具体操作,每一步都关系到资金安全,风险点细碎繁多,根本容不得半点马虎,更不可能像讨论宏观政策那样“由着自己性子来”!每一项操作都束缚在严格的规程里。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似乎道出了某种共识,又带着未能完全表达出来的复杂情绪。梅兰默默地跟在她们后面,将这些议论都听在耳中。考核制度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营业室里激起了明显可见的涟漪。她看着前辈们各异的反应,心中那份初入职场的单纯认知,似乎又裂开了一道缝隙。她隐隐感觉到,这个看似安稳的环境里,水面之下,并非毫无波澜。窗外的天光渐暗,营业室的灯光明亮而恒定,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映照着各自的思量与应对。
![图片[1]-符浩勇:相逢是首歌(三)——中篇小说-华闻时空](https://hwsk.oss-cn-shanghai.aliyuncs.com/2025/11/image-165.png?x-oss-process=image/auto-orient,1/quality,q_90/format,we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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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符浩勇,男,汉族,海南省屯昌县人。现居海口,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任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当代》《清明》《天涯》《小说界》等文学报刊发表小说800余篇。著有长篇小说《四英岭人家》,中短篇小说集《苏醒的腊月》《夏日里的最后一趟班车》诗集《城里没有故乡的月亮》等28部。曾获海南省南海文艺(文学)奖、第六届全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和《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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