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人生 | 刘荒田

看到一个视频：一位男士驾车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看到几个小女孩在人行道上摆小摊子，便驶近小摊子。一个女孩看到潜在的客人，凑近问：“先生，要喝点什么吗？”“你们有什么？”“柠檬水，粉红和无色两种。”男士转头问车上的孩子：“喝哪一种？”“粉红的”。于是，他要了一杯粉红的给孩子，一杯无色的给自己。女孩子兴冲冲地把饮料端来。“多少钱一杯？”“两块。”“钱用在哪里？”“给学校买点东西。”“什么东西？”“还没想好，反正……”男士把手里攥的钞票全给了女孩。女孩数了，哇，70元钱！她跳起来告诉伙伴们，大家欢呼。男士微笑，点头，挥挥手，驾车离开。

我流了泪，为了男士的微笑和孩子们的大笑。如此简单的互动，如此简单的人生。因简单而直达心坎深处。人与人的相处，利益的交换，心灵的共振，不应该简单吗？

这么一来，捎带解了我一个心结。事缘那天拂晓时分，因“大气河”气候来袭，大半个天空塞着乌青色云。但是，半英里外的太平洋上空，云被吹散，露出明净的一角。诡奇处不在穹顶的色彩，而在绿化带上方的暗示。排列成行的花旗松，那黑黢黢的主干剪纸一般贴在明净的天幕上，清晰得来又玄机深藏。我凝视这洪荒一般的静物画，把凌厉的线条看作巫师所划的符咒，渴望解读它的奥秘，然而徒劳。到这一刻，我顿悟，解啥，不管了！

是的，一目可见的简单何须穷究？男士小小的慷慨，女孩子夸张的欢呼，都只有一层意义——喜欢，和柠檬水只供短时间润喉、解渴，甚而只是为了使陌生的小孩子高兴一会儿，意蕴并无二致。

进而想开去。晚年是否能够获得平静和快乐，大约取决于会不会将思维模式设定为“简单”。简单，去除了言外之意，说什么就是什么，无所谓谈言微中。有人在微信朋友圈写一个长帖子，赞美你并不精彩的作品。你接受就是，不要想绕到人家背后去看是不是别有所图，如借债或托你推荐给报章的编辑。

简单，筛掉了负面的假设。我宁愿为了轻信吃上哑巴亏，也不愿意将一切唾手可得的善意踢走。简单中没后悔。一个每天严格按科学的食谱进食并投入一系列健身锻炼的健康达人，如果害病，不宜以此否定为身体所做的一切，而应这样想：幸亏这么自律，现状才不至太坏。简单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是相反；而是对等，小人之心度小人，君子之腹量君子。

写作者赖以安身立命的写作，追求简单尤其要紧。我曾在一个研讨写作技巧的“云会”应邀发言，不好意思唱对台戏，先充分肯定学习技巧的必要。转而，亮明态度：向来没想过技巧，行文只循感觉，行所当行，止其当止。不会绞尽脑汁，琢磨哪里埋伏笔，哪里露机锋。这样做，就是基于“简单哲学”。

越是老下去，越是简单。衣服，不要太多纽扣；首饰统统不要。而交朋友，与“利用价值”脱钩。

图片来自新华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