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喆
冰凌的幽默小说《骚扰电话》以其精巧的构思和层层递进的叙事,将一个看似简单的都市骚扰事件,升华为一则关于现代人际关系、心理依赖与存在荒诞的深刻寓言。小说以一个“无声电话”为引子,不仅成功地制造了悬念与幽默,更深刻地揭示在特定情境下,人的心理如何从被动的恐惧,一步步异化为主动的依赖,最终陷入一种无“骚扰”不自在的荒诞境地。
一、精妙的心理三段论:从恐惧到适应,再到依赖
小说最精彩之处,在于对刘家人心理变化轨迹的精准描绘,这构成了小说的核心戏剧性。
恐惧与对抗阶段:故事初期,骚扰电话是打破家庭温馨的“不速之客”,带来了“无以名状的恐惧”。刘家人的反应是典型的对抗:寻求理论支持(日本案例)、诉诸法律(报警)、动用权力(请警察警告)。丈夫刘耐提出的“化废为宝”策略,试图将危机转化为评职称的资本,这虽显高明,但仍停留在利用外部事件解决内部问题的层面,其本质依然是对抗。
适应与驯化阶段:当所有对抗手段失效后,刘家人进入了“适应”阶段。他们从最初的愤怒、恐惧,转变为麻木和冷淡——“抓起话筒便放下”,这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保护机制。而女儿刘畅提议将电话铃声作为开饭信号,则标志着家庭完成了对“骚扰”的“驯化”,曾经带来恐惧的噪音,如今被整合进了日常生活的秩序,成为一个“和谐的颤音”。此时,骚扰的性质已悄然改变。
依赖与渴望阶段:这是小说最富洞见和荒诞色彩的阶段。当骚扰电话突然消失,刘家人并未如释重负,反而陷入了“沉闷”和“别扭”,他们开始“盼望电话铃声来打破沉闷”,甚至指责对方“严重失职”“要追究渎职罪”。至此,心理完成了彻底的异化:骚扰者不再是敌人,反而成为维持家庭生活节奏和情感焦点不可或缺的“他者”。那个曾经被憎恨的声音,如今成了被渴望的存在。
二、幽默的底色:在荒诞中反思存在
小说的幽默并非来自夸张的情节,而是源于心理异化与现实逻辑的巨大反差。一家人为一个骚扰电话的“缺席”而焦躁不安,甚至女儿最后主动拨打“122”来模拟铃声,高喊“开饭啰”,这一幕将整篇小说的荒诞感推向了高潮。这种幽默是冷峻的,它让我们在发笑的同时,不禁反思:我们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依赖着某些我们原本厌恶的东西?我们的生活是否也被某些无意义的“仪式感”所绑架?
小说结尾,当电话再次响起,对方只说了一句“谢谢”便挂断,更是神来之笔;这个“谢谢”如同一记重锤,敲碎了刘家人所有的猜测与逻辑,它让整个事件从一个“社会问题”或“心理问题”,瞬间坠入了“存在的迷雾”之中。骚扰者是谁?他为何这么做?为何又停止?为何最后要说“谢谢”?小说没有给出任何答案。这种“无解”恰恰是其高明之处,它将一个具体的故事,提升到了哲学层面——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隔阂,我们生活的世界,其本质或许就是荒诞和无意义的。
三、人物塑造:智慧丈夫与家庭“军师”
在刘家人应对骚扰电话的过程中,丈夫刘耐的角色至关重要,他不仅是家庭中的“定海神针”,更是整个事件的“首席战略家”。从最初的“冷处理”,到中期的“化废为宝”,再到后期的“适应与驯化”,他的每一步分析都冷静、理性且充满洞察力。他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将对手抛来的“废子”一步步转化为自己的“活棋”,甚至成为棋局中的关键;其代表了这样一种智慧:面对无法掌控的外部世界,与其徒劳地对抗,不如调整自己的内心,与之共存,并从中找到新的平衡点。然而,即便是如此智慧的“军师”,最终也和全家人一样,陷入了“依赖”的怪圈,这更凸显了这种心理异化的普遍性和不可抗拒性。
《骚扰电话》是一篇构思精巧、意蕴深远的现代寓言。冰凌用一种举重若轻的笔触,探讨了现代社会中人的孤独、存在的荒诞以及心理的微妙异化。那个无声的电话,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刘家人(或许也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对秩序的渴望、对变化的恐惧,以及在沉闷生活中对“意外”的病态依赖。当小说以一个“谢谢”和一片迷茫收尾时,它留给读者的,是长久的回味与对自身生存状态的深刻自省。
董喆:青年文学评论家、纽约商务出版社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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