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寻访《山海经》第一山

在中国“百川东到海”的天然定律下，一条河流的“叛逆”意味着什么？在湘南腹地，我立于桂阳天塘山之巅，终于目睹了这撼动常识的景象——脚下名为白水的河流，作为湘江的一级支流，从桂阳的白水瑶族乡发源，直至祁阳的白水镇投入湘江怀抱，全程划出一道长达117公里的决绝弧线，迤逦西行。这反常轨迹并非普通的地理异景，而极可能是照亮中国最古老神话地理迷宫的第一束光，指引我们破解《山海经》开篇第一山——“招摇之山”所在的千年谜题。

今天，凭借“西流”之河这一无可替代的地标、日益成熟的跨学科证据链，以及重返现场的田野视角，我们比任何时代的学者都更接近答案。这座承载着“多桂多金玉”与“西海”想象的神山，正从缥缈的文字中起身，其轮廓在湘南的山水间愈发清晰。

缘起：一段铭文与一条逆流的河

我的探访笔记扉页，抄录着《南山经》开篇那段瑰丽的文字：“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这寥寥数语，引发了持续两千年的地理大追问。

而所有追问的焦点，最终都汇聚于一条河的特性之上：“丽麂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西流”——这违背中国西高东低地形大势的独特水文现象，以其无可替代的指向性，成为破解谜题最关键的密钥。发源于桂阳白水瑶族乡的白水河，其完整河段明确、决绝的西流态势，作为一种宏观地理特征，远比其它学说所依赖的局部、短暂或解释性的“西流”现象更具辨识度与排他性。

破译：神话地理的现实坐标

要解开这个谜题，必须回到《山海经》本身所处的时空。谭其骧先生的历史地理学研究，为我们划定了关键的认知边界，《山经》的记载精确度以中原为中心向四周递减，其描述的南方世界，大致止于南岭。对于身处中原的记录者而言，湘南已是认知的前沿地带。在这个宏大的认知框架下，桂阳郡正处在已知文明区与未知异域的交汇处，将《南山经》的首座山系设置于此，完全符合古人探索叙事的逻辑。

那么，《山经》的作者会如何具体记录这片遥远的土地？其学生葛剑雄先生总结的一个精辟概念提供了答案：古人记述水系，尤重“出山之水”——即记录一条河流从山脉发源后最初、最显著的河段，而非其汇入大江大河后的下游。对于《山经》作者而言，一条源自重要山系、具备独特流向的“出山之水”，其地理标识意义远大于河流本身的规模。这一记录原则，与江绍原先生提出的“旅行指南”理论不谋而合。这部奇书并非凭空臆想，而更像一部实用的地理考察报告，其对于“多桂多金玉”的记载，正是对远方重要物产与资源的忠实记录。

由此，“丽麂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的真意豁然开朗——白水河，正是招摇山至关重要的“出山之水”。它打破地理定律的“西流”态势，是其最震撼人心的地理个性；而它最终汇入的浩瀚洞庭，在上古“山经”时代的观念中，或许正足以被尊称为“海”。这是一种基于关键特征的提炼，彰显了古人宏阔而质朴的地理视野。自此，那条发源于桂阳群山间、执拗西行的白水，其作为“出山之水”的指向性，便超越了后世关于河流规模的争论，成为破解谜题最坚实的原点。

将虚幻的神山坐实在具体的地理空间，需要严密的证据链。桂阳学说认为，招摇山即指今天桂阳县北部以天塘山为核心，包含紫顶山、扶苍山等在内的山系。这一界定不仅符合《山经》将重要山体视为一个地理单元的叙事习惯，更能完整承载“多桂多金玉”的物产记载与丰富的文化遗存。

文献的锚定。从东汉学者高诱在《吕氏春秋》注中明确写下“招摇之山，在桂阳”，到清代朴学大师王闿运在《同治桂阳直隶州志》中的系统考辨，再到当代民族史专家何光岳从民族源流学角度提出的“摇民”阐释，跨越近两千年的学术传承为招摇山的地理位置提供了坚实的文献基础。

物产的印证。“多桂，多金玉”的记载绝非文学虚构。桂阳郡县之名即得自“桂水所出”，这里的“桂”特指可作为调料的肉桂，是古代重要的经济作物。更令人惊叹的是，西汉中央政府在此设立了名为“金官”的机构，专门管理“五色之金”的开采与冶铸。这一国家级矿冶管理机构的存在，以国家力量实证了“多金玉”的记载。

民族的记忆。“招摇”之“摇”，与史籍中记载的瑶族先民“摇民”在称谓上关联密切。民族史专家何光岳等人的研究，为此种关联提供了富有创见的阐释。今天的白水瑶族乡及周边区域，仍是瑶族同胞的重要聚居地，为这种古老的文化关联提供了现实的注脚。

追寻白水的旅程始于桂阳白水瑶族乡。攀登至天塘山顶，一汪被当地人虔诚称为“天池”的碧水静卧于此，澄澈如镜——这便被普遍认为是那条执拗西行的白水河的真正源头。我俯身掬饮，泉水清冽，带着一丝矿物的甘甜，这味觉的记忆瞬间将抽象的文献记载化为真实的生命体验。

池畔石刻“天堂灯亮照全球，母望儿女归家乡”，其古朴的笔触与宏大的意涵，仿佛远古的呼唤。更令人称奇的是，山上有天然巨石排列，其格局与山形水势的对应关系，形似伏羲八卦图。

与天塘山遥相呼应的扶苍山，大量裸露的花岗岩体构成雄奇壮丽的地貌，其巅屹立着传说中女娲补天的遗石。亲手触摸那粗粝而温热的岩体，指尖传来的不仅是石的坚硬，更是一种穿越时空的厚重感，仿佛能感知到远古先民在此仰望星空、构想神话时的敬畏与遐思。

这里的女娲伏羲信仰并非孤证。2014年，淮阳伏羲文化研究会会长杨复竣实地考察后确认，郴州现存两处伏羲女娲庙，这一发现填补了长江以南体系化始祖信仰的空白。起源于此的“女娲伏羲民间祭祀”于2017年列入郴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尤为重要的是，2016年，当地开创了长江以南公开大型祭祀女娲伏羲的先河，杨复竣先生破例亲临并宣读祭文。此举被视为华夏始祖文化从中原向南方延伸的一个标志性事件，获得了跨区域的准官方认可。

画卷：杜鹃花海、梯田与瑶乡风情

除了深邃的文化底蕴，招摇山山系更拥有令人屏息的四季景观。春季的招摇，是独得自然厚爱的舞台。每年四五月间，天塘、紫顶、扶苍万亩高山杜鹃迎风怒放，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红的似火，粉的如霞，与翻涌的云海、嶙峋的奇石交织成一幅雄浑与柔美交织的画卷。这绚烂的花海，宛如女娲补天时遗落的五彩晶魄，为这座圣山披上了最华美的霓裳。

而沿山麓延展的万亩梯田，则是另一首由人类与自然共同谱写的农耕史诗。这些梯田垂直落差超过六百米，规模宏大。春日，梯田水光潋滟，如明镜般镶嵌在山间；秋日，则化为层层叠叠的金色阶梯，与远处的古村落、近处的密林共同勾勒出湘南最动人的田园诗画。

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瑶族文化依然鲜活地传承。白水瑶族乡保留着古老的古法造纸技艺，瑶族妇女的刺绣以五彩丝线勾勒出天地万物的神韵，而雄浑的长鼓舞则传承着瑶族先民迁徙的历史记忆。在白水河畔，坐落着蔡伦故里（桂阳）迄今唯一的古法造纸活态传承点。作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造纸术的故乡，桂阳至今仍保留着这套古老的技艺。这些活态的文化传承，与《山经》记载的“摇民”文化一脉相承，共同勾勒出一幅从神话上古延续至今的、生生不息的文明图景。

深意：文明密码的现代表达

招摇山“多金玉”的史诗，穿越两千年，其背后是拥有特殊成矿背景的地质单元作为支撑。现代地质勘探揭示，该区域蕴藏着铀等战略性矿产，而山体广泛出露、被尊为“女娲补天遗石”的花岗岩，正是这一高禀赋资源区的关键岩体。这让我们意识到，“多金玉”与“补天遗石”或许共同指向了同一本质——一个被上古先民以直觉捕捉到的、资源富集的伟大矿藏。自此，从女娲补天的“五色神石”，到西汉设立官营冶铸机构管理的金属矿藏，再到今日中国（湖南）国际矿物宝石博览会上璀璨的矿物晶体，对岩石与金属的认知、利用与审美，在此地完成了一场从史前圣火到现代辉煌的文明长歌。

若要追溯更早的文明根基，目光需投向桂阳中部的千家坪。这里出土了距今约7000年至8000年的高庙文化白陶，其器壁薄如蛋壳，纹饰繁复神秘。这些显然用于祭祀的礼器，证明早在《山海经》成书数千年前，桂阳就已存在一个具有高度精神信仰和艺术造诣的文明中心。这为“桂阳说”提供了来自考古学的深远背景支持，表明该地区自古即是文化高地，被上古中原记录者关注并载入《山经》具有高度的可能性。

至此，这座承载着创世神话、帝国矿政与民族记忆的圣山，终于依托桂阳的山水，从缥缈的典籍中起身，化为可触摸的现实。

我们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发现时刻”，历史地理学为我们划定了认知的疆域，考古学与民族史揭示了文明的深层背景，而当代的田野调查与跨学科研究则最终构成了完整的证据闭环。正是这些“现在进行时”的要素，共同让这条“逆流”而上的探踪之路，得以穿越两千年的迷雾，抵达终点。

在诸多假说中，“桂阳说”之所以能脱颖而出，其最无可辩驳的核心优势，便在于“白水西流”这一宏观、稳定且极具排他性的自然地标。它不像其他可能存在于任何山区的局部西流，而是以整个河段决绝的西流态势，为飘渺的神话提供了在大地上无可替代的导航点。

白水西流，不仅是一条水系的轨迹，更是破解《山海经》地理密码最清晰的罗盘。而今日的桂阳，正以“白水仙山”为名，将天塘山、紫顶山、扶苍山这一完整的招摇山系，清晰地呈现于世人面前。神话，在此刻，照进现实。（作者系桂阳县白水瑶族乡党委书记）

注：“桂阳”指的哪里？——一个关键的历史地理辨析

高诱所处的东汉时期，“桂阳”是郡名，其郡治在郴县（辖区涵盖今郴州市区及桂阳县等地）。今天的桂阳县境是在后来的东晋才从郴县析出设县。因此，高诱作为一位身处北方的学者，在注释经典时使用“桂阳”这一郡名，合乎逻辑地指代的是该郡的核心区域或治所（即郴县及周边，今桂阳完全包含在内），而绝非指当时远离郡治、地处边陲的另一个“桂阳县”（今广东连县）。这一辨析，使得“招摇山在桂阳”的指向性更为精准和确凿。

来源：人民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