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外

闯外,是在过去年代里听着多么亲切和熟悉的字眼,而今说起来、听起来又是有点拗口和不合时宜,这就是时代的原因。儿时常听乡邻们说:“人家XX在外面闯外,真好!”“XXX的儿子闯外,当官不能小了。”“XXX的两个闺女都闯外去了,大概在新疆。”儿时听着大人们这么说着,虽说对闯外还似懂非懂的,但却对它产生了美好的印象,尤其是在过去封闭的大集体年代里,闯外者更是具有多么神秘和巨大的诱惑力啊!且一个个都在外面干得那么好,使人艳羡,心想期望。

图片[1]-闯外-华闻时空

闯外,顾名思义,就是在外面闯荡,在过去那个年代里,又称为一个群体。在大集体年代里,人们受计划经济制约,市场还没放开,人员缺少流动空间,加之大队、生产队对劳力管理很严,人们很难走出去,用那时候比较时髦的话说就是,跳出“农门”不容易。而一旦因什么缘由、机遇走出去了,就像“鲤鱼跳龙门”,预示着将创出一片新天地。他们在外面的世界里闯荡、打拼,大都抱着两种态度。一来,为了吃饱饭,在那个年代里,不用说吃好,就是能吃饱就不错了,而吃不饱饭,光说好听的是没有用的。二来,一旦好不容易地从贫穷落后的农村走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了,就要在外面的世界里好好闯一闯,干一干,早晚干出个样来,让老少爷们看看。

大都抱着这样的心愿去的,也大都“混”好了,再回来,大都成了闯外的了,像亲戚一样的走着。闯外者,有在外面干事业当了官的;有在外面做大买卖发了财的;最不济的,也在外面找了个正式工作,有了个铁饭碗,找了个城里妻。他们闯出了外面精彩的世界,风风光光,红红火火,注定要闯外一辈子。这样就彻底离开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乡村。尤其是他们穿戴时髦、白脸大胖,领着老婆孩子从身边走过,一看那老婆变得洋气了,那孩子与庄户孩子大不一样,闯外者跟一直下庄户地的有了天壤之别,生发出诸多优势,令乡人望尘莫及。他们刚刚走过,身后就会传出农村妇女的啧啧称赞:“人家XXX又领着老婆孩子回来了,孩子长得又白又高又胖,与庄户孩子就是不一样。”“人家真是有出息,有本事不是借的,了不得。”我听着她们谦卑之心对闯外者说的话有点夸张,不过也不可隐瞒我那时也对闯外者心生羡慕、嫉妒,但是不恨,因为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产生了长大后要像他们一样的心愿。

老家在周遭属大村子,闯外的自然就多,又因老家是抗战时期平度抗日武装发源地,也被称为红色根据地,被日、伪军称为“八路窝”,因而随抗战和全国解放初期走出去一大批人。譬如:乔天华、乔平、乔正才、乔战平、乔洪谟、乔星一(我祖父)等在军界和地方知名人物,这些都是经历过战争腥风血雨、烽火硝烟而闯外的;也有像电影《闯关东》似的“闯东北”,在外当了干部、工人的,有的即便在东北林场当个工人,也属于闯外的了;有的嫁给了军官,随了军,也成了闯外的;也有极少亲朋是“高干”的,把其带出去上学、提干,一夜间成了闯外的;还有的投奔了在外多年的亲属,有了靠山,踏下了地石,成了城里人,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闯外的……还有很多、很多,儿时常听大人们说起,也常在年节的时候遇见他们。不乏有东北、江苏、浙江、福建、北京、天津、河北、河南,还有遥远的新疆的,省内的,在青岛、济南、烟台、淄博、滨州、东营等地的,更是多得很,这些都算闯外,从外面回来,都像模像样的,有个闯外的样子。

图片[2]-闯外-华闻时空

儿时常在我家门前和姥姥家(母亲嫁在本村)胡同玩耍,常常会见到一个、两个、三五个闯外的回来。呵,真气派,真上眼。大都提着大包小包的,有的还手上牵着、怀里抱着孩子。见了认识的不认识的老家人,总是欢快地、高门大嗓地打着招呼:“大娘、大婶在这耍,看着一直不见老,还是那样。”乡人就快问候着、应答着:“回来了?回来看看你爹娘,挺好!回来多住些日子。”“就请了一周假,还要赶回去上班。”儿时对他们不认不识的,只管听大人们在说笑,偶尔也会仰起头来看两眼,相遇的都是一张张幸福的笑脸。待他们缓缓走过,大人们便开始小声议论,有的还不认识这些闯外回来的,便急切地问:“这是谁家的闺女?”“你看你,这就是北面道东XXX家的闺女,提着包的是她女婿,领着的是她儿子,一家三口都回来了。”这样的议论常听到:“XXX家的儿子又回来了,头年也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一年一趟。”“嗯,人家这是来家过年,这回带着媳妇回来了,媳妇大高个子,也不丑。”听着大人们的议论,一个耍孩子只有羡慕的份儿。心想,这闯外的回来就是风光,无论大人孩子都仰慕之。

那时候闯外的,有凭本事干事的,有凭亲朋关系走运的,也有凭嘴上功夫吃饭的,闯外的事,什么样的都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儿时常听村子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乔洪大宝在青岛,想吃啥就吃啥。”说的是一种气派。有些人就羡慕、嫉妒,而自己又做不到,就用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回应着:“他想吃啥就吃啥,我们想不吃啥,就不吃啥。”说完,招来一阵哈哈大笑。流传这句话中的乔洪宝,真不是一般人物,若活到现在,已是百岁老人了。他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曾只身闯荡青岛,那时候闯青岛可不像现在这么容易,相距遥远,交通不便,举目无亲。可乔洪宝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不久就在青岛一家有名气的店铺里当了小伙计,他聪明伶俐,勤学苦练,干事利落,干得风生水起,很得老板赏识。二十岁刚出头,就成了店铺里里外外一把手,无论威望和手艺都已经超过了店掌柜的,差一点就卷了店掌柜的铺子,恰逢家中有事,乔洪宝不得已才离开了青岛。这件事过后,老家人没有不知道的,都像当笑话似的津津乐道,那时候一个二十刚出头的毛头小伙子能干什么,说卷老板铺子就卷老板铺子,这乔洪宝本事真不小,要不是从青岛回来,就成了闯外的响当当的人物。每每提起这件事,人们对他都很佩服,了不得!

我要说的凭嘴上功夫去闯外的,起初,就像“闯关东”似的到了大连打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他凭着嘴上功夫,能说会道,疏通了一层层人脉关系,进了大连造船厂,能进这不一般的厂子,嘴上功夫可见一斑。在政策顺意、厂里顺当的时候,他凭着一张嘴干得挺顺利的。在国家政治经济形势出现偏差的时候,能说会道可就不吃香了,不知因什么原因而被下放回家。那一阵子,我与他从不熟悉到渐渐熟悉起来,才知过去他家和我家还是邻居,他跟我祖辈、父辈关系都很好,他原跟我家还是一个生长队,这次下放回家,他就回到了生产队里干活,常年在外工作,回来能干什么?于是,生产队长就给安排跟着一帮耕耙地的老庄稼把式打当当。儿时放了假也和小伙伴们到生产队里干活,有时就在他旁边,和他干一样的零活,也有机会见识了他的“嘴上功夫”。记得那时他和我们都跟在一位耕地的弯腰老头身后,恰巧这位弯腰老头也很能说,幽默风趣,他俩一人一句像说相声似的,几乎没有说完的时候,逗得我和小伙伴们笑半天。现在还能依稀记得他说过的一些话:“别看我老汉胡子黑,一样领你上东北。东北一棵马莲花,一辈子万年不想家。”“别看我老汉胡子没几根,一样吃个好东西。”他说的还有很多、很多,我已大都记不清了。后来,国家落实政策,他又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很快就落实了政策,回大连“找补”去了。

“闯外”这个词儿最初是从祖母那里听到的。儿时常听祖母念叨:“你爷爷闯外,开始在大连,后来又到莱阳专署,现在掖县。” “幸亏你爷爷闯外,家里还跟着沾个光,花钱方便点。”有时我问爷爷怎么还不回来?祖母就说:“你爷爷是闯外的,吃公家饭的,不是想回来就回来。”祖母说出这些活的时候,似乎有点自豪感和优越感。他对我说是否还有别的意味,我那时不知道。在我大约十一二岁的时候,到一个叫“老母湾”的地方收获后的花生地里捯花生,恰逢邻居大嫂和几位妇女也在下一块地里捯花生。只听邻居大嫂大声说着:“我邻居二爷爷闯外回来了,就是乔洪贤他爹,在外面保养的真好,六十多岁了还显得很年轻, 和乔洪贤站一块儿,看着就像弟兄俩。”我听了真替祖父感到高兴,也感受到了闯外的优越。前些年,当过飞行员的堂叔对我说:“当年你爷爷回来的时候,骑着马,挎着八大盖枪很威风,他是咱村第一个骑着马回来的,不知是不是第一个带着枪回来的。”听了堂叔的话,我感到了祖父当年的英武和潇洒,我还感到了闯外给祖父带来的远不只这些。

图片[3]-闯外-华闻时空

我发现,闯外的祖父与常年在家与土地打交道的同龄人有明显的不一样。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祖父戴着那金光闪闪的手表。有时祖父不在家,就把手表放在窗台的东侧,正午金灿灿的阳光照在那一片金霍霍的手表上,发出耀眼的金光。我看着特别心动,索性爬上炕,左看看,又瞧瞧,就把它戴到了手脖上,虽说是表链太长,但戴上感到了无比的荣光。被祖母发现了,她马上制止:“别动,这是你爷爷的心爱之物。”我说:“你跟爷爷说说,把手表给我吧,他另买块新的。”祖母说:“小孩子带什么手表,要说你自己说去。”从此便没有下文,儿时真看好了祖父那块手表。从祖父戴手表我想,他在乡村里的同龄人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哪还有心思戴手表?哪有钱买手表?即便有了手表也不好意思戴。这就是祖父闯外所带来的不一样。祖父每天早晨都坚持刷牙,他的同龄老汉甚至连牙刷、牙膏都不会用,那还坚持每天刷牙?祖父闯外惯了,每天坚持读书看报,那时的农村老汉,要么大字不识,要么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还读书看报?光庄稼地里的活够干的。所以说,使我明显地感受到了闯外的祖父与他同龄人的不一样。

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人们整天拼死拼活地干,到了年底一算,还挣不几个钱,有的干来干去,算来算去,还吃不饱饭。这时候的聪明人和青年小伙子都想到外面去闯一闯,以为闯闯就比在家强。有的就想方设法挣脱出去,再到处打听找门路,有到这公司那公司的,有到这个厂那个厂的,开始都干临时工,都要求不高,能吃饱饭就行。不是有句话叫:“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吗?有的干着干着就不一样了,一不小心就转了正式工,成了正儿八经的闯外的。当年,村子里有三四个到潍坊建筑公司打工的,干着干着,有的就干到六级工、七级工,有的还当上了项目经理。这些闯外的,都闯出了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路,是走出来的;闯外,是闯出来的。鲁迅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闯外也是这样,本没有闯外的,尝试的多了,便有了闯外的。何其相似,闯外的闯出了自己的路。

闯外,闯出了时代的好风景,闯出了人生的新境界,也闯出了事业的新世界。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和改革开放,闯外已远去了,渐渐成了一个陌生的、怪怪的老子眼。但在那代人的脑海深处,始终珍藏着它,它的名字叫:闯外。

乔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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