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了之
蜀地春早,二月的崇州已浸在湿漉漉的暖意里。
我踩着晨雾来到金盆地大道时,正逢守城的阳光掀开云被,刹那间,三十里花廊如打翻的胭脂盒,将整条街巷染成流动的粉霞。
壹
这条纵贯新城的花街原是有脾性的。初春先是宫粉梅打头阵,细碎的花瓣像撒落的星子,在褐枝上攒成团团粉雾。
待梅香将尽时,早樱便迫不及待地接棒,重瓣的钟形花盏沉甸甸压弯枝条,远看竟似千万盏琉璃灯悬在碧空。
及至仲春,海棠与碧桃联袂登场,前者如美人醉酒酡红着脸,后者则把花瓣舒展成蝶翼,与行道树上新抽的嫩芽交织出深浅不一的绿纱帐。
最妙是雨后初霁时。我曾在陆游公园的望江亭躲过一场急雨,眼见着云隙漏下的光柱扫过花街,带露的花枝便次第亮起来,恍若哪位仙人提着金壶沿街点灯。
卖花担的老汉蹲在文博馆墙根,竹筐里码着新采的辛夷,随口哼着川味小调:”二月花朝赶春忙,金盆地里酿春光……”
贰
转过花廊,黛瓦灰墙的川酒文博馆悄然伫立。馆前两株百年老杏开得正酣,落英拂过”曲水流觞”石刻,倒真应了陆放翁”花前把酒唱竹枝”的意境。
展厅里,汉代陶甑与明清酒旗在玻璃柜中对望,恰是昨晚梦中见到一组铜雕——《酒魂》:九个酿酒匠人环抱巨瓮,衣袂间飘着蜀地特有的温润水汽。
“客官尝尝我们新酿的’花间醉’?”身着宋制襦裙的讲解员捧来青瓷盏。酒液入喉,前调是梅子酸,后韵泛着樱瓣涩,竟把整条花街的春色都收进杯中。
忽然懂得陆游”樽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此狂”的洒落,在这花气酒香里,哪个文人不想醉卧春风?
叁
沿着花溪往前走,开放式陆游公园正举办春日诗会。晨练的老者在回廊里悬腕书《游西山村》,笔锋扫过”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时,墨迹恰被穿廊而过的风搅散,化作几点飞红落在石径上。
几个执团扇的姑娘在听雨轩前拍照,鹅黄衫子映着紫藤花架,倒比陆游”春衫细薄马蹄轻”更多三分鲜妍。
我最爱暮色里的沁芳桥。当夕阳将花街染成琥珀色,对岸文博馆的灯笼次第亮起,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花影在摇曳,还是八百年前放翁笔下的”竹叶春醪绿”在荡漾。
卖花人收起最后一筐辛夷,花瓣漏过竹篾缝隙,随着锦江水漂向望不到头的春夜。
肆
夜宿临街客栈,推窗便是花街。
月光给樱花镀上银边,暗香浮动中,忽忆起陆游在蜀州写的《梅花绝句》:”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
如今这”雪堆”换了桃樱李杏,却依旧承着宋时风骨。远处文博馆的灯笼在花枝间明灭,恰似未封坛的老酒,将八百年的诗情慢慢晕染开来。
晨起再访花街,见环卫工人在落英缤纷中清扫。老者笑说:”这些花瓣要送去酒厂做花酿。”
忽觉整座城都是酿酒瓮——老屋旧巷是陶坛,锦江春水是酒曲,而金盆地十里花廊,正是岁月封坛时系的红绸。
待来年开封,怕是要醉倒半个春天。
离城时,我怀揣着”花间醉”酒囊,看最后一片花瓣飘落在《营造法式》碑刻上。终于明白陆游”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的眷恋。
在这座把老屋旧巷都酿成陈酒的城市,谁人不是未饮先醉的归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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