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談(北京篇)/為什麼江水綠如藍\葉 梅

  圖:船舶行駛在長江三峽湖北省宜昌市秭歸縣兵書寶劍峽水域。\新華社

  夔門是長江最桀驁的筆鋒,夔門峭壁下,江水正進行着一場靜默的涅槃。  

  暮春時節登白帝城,見兩岸赤甲、白鹽二山將江水擠成一線,赭紅崖壁上垂落的薜荔藤蔓正滴着新綠。這綠原是浸在杜工部詩句裏的──「楓林橘樹丹青合」,千年後卻換了筆法:曾經被挖砂船啃噬的江岸,如今覆滿根系交錯的狗牙根,像是給裸露的山岩披了件蓑衣;廢棄的煤碼頭舊址上,三葉木通攀着鏽蝕的鐵架開花,淡紫花瓣落進江濤,化作一尾尾胭脂魚唇邊的碎星。  

  多年前,我行走在長江三峽,渾黃的江水猶如一條黃龍,滾滾向前,但近些年黃龍卸甲,大三峽,一江清水向東流。春天來到大江邊,人們發出陣陣驚嘆,為什麼江水綠如藍?

  江水的顏色最是耐看。正午時分明明是孔雀石般的蒼翠,待得雲影掠過,忽又透出汝窰天青的釉色。令人感慨的是,昔日的長江裹挾着青藏高原的赭色血脈,恰似黃龍抖鱗,將巴山楚水染成渾黃。而今行至三峽庫區,卻見江流如濾過雲母屏風──庫區建成後,泥沙沉降率超百分之七十,年輸沙量銳減至一億噸以下。那些曾讓江水渾濁的懸浮顆粒,如今沉睡在一百七十五米水位線下的淤泥檔案館中,成為研究古氣候的天然岩芯。

  長期生活在長江邊的一位老船工指着江心漩渦道,從前搖櫓,槳葉攪起的是泥漿;如今擺渡,能瞧見江底苦草的影兒。水清到三丈深,日頭一照,草葉影子投在青苔石上,可不就是活的水墨?陽光穿透八米深的水層,在沉水植物叢中折射出翡翠光暈,這抹綠,原是泥沙退場後,水體透明度贈予長江的新妝容。

  藻墨調色,也可稱作生命共同體的微觀敘事。巫峽深處,藏着調色盤的奧秘。浮游植物群落結構悄然改變:藍藻比例下降百分之六十,矽藻、綠藻開始主導這場微觀水墨展。葉綠素a濃度穩定在理想區間,既非死水般寡淡,也無赤潮的癲狂,億萬年的青綠山水,在今天更見生機。

  巫山十二峰的雲霧裏,藏着另一部「水經注」。  

  神女峰下的監測站像隻白鷺棲在崖畔,玻璃幕牆映着朝雲暮雨。站內無塵實驗室中,光譜儀正解析江水的秘密:總磷濃度已降至0.15mg/L,葉綠素a的波動曲線,窗台上擱着採集水樣的竹舀,柄上刻着《水經注》殘句──「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而今這綠潭裏又添了新註腳:去年秋汛時,監測到三十年來最大規模的達氏鱘產卵群。  

  入夜,無人機的幽藍光點沿江流巡航。熱成像圖裏,江灣處的溫度異常區原是中華秋沙鴨在孵卵,岸邊紅外相機則錄下雲豹飲水的畫面。這些數據終將化作電子帛書,存入「長江生態記憶庫」,與陸游《入蜀記》中「峽中人家,種田如繡」的記載遙相呼應。  

  科考船採集的水樣在顯微鏡下顯影:新月藻如翡翠耳墜懸於視野,星杆藻排列成青銅器上的雷紋,窗紋藻的矽質外殼則似微型漢畫像磚。這些肉眼難見的生靈,在江水透明度提升後,集體參與了光的魔術──它們將陽光分解成藍與綠,「滄浪之水清兮」的意境在今天的長江欣然得見。  

  白帝城博物館裏,兩件文物正在對話。漢代青銅鑒中凝固的,是「涇渭分明」的混沌江水;而現代光譜儀記錄的,則是如琺瑯彩般清澈的色譜曲線。這跨越兩千年的對照,揭示着文明進階的雙重皴法:三峽電站的沉澱池仿若巨型澄泥硯,每年截留的三億噸泥沙中,有三分之一被製成生態磚反哺堤岸;沿江數十座污水處理廠,則以生物膜技術重現了《天工開物》中「漉泥取水」的智慧。

  暮色中的瞿塘峽,晚霞將摩崖石刻染成赭紅。新刻的《長江保護法》全文與李白的「江帶峨眉雪」並立崖壁,無人機在夔門上空噴灑微生物淨水劑,古老題刻與科技手段共同皴擦出生態長卷。此刻終於明白,江水的青綠不是單色,而是自然恢復力與人類敬畏心交織的間色。

  西陵峽兩岸,正在進行一場地質診療。

  曾經裸露的紫色頁岩坡面,如今被地衣織成青灰色絨毯。這些先鋒植物分泌的草酸,如銀針疏通岩層經絡,讓鐵線蕨、海金沙得以扎根。暴雨時節,但見新植的槲櫟、黃櫨用根系織就立體濾網,將山洪調教成清溪。

  奇妙的是消落帶生態魔術。冬春水位下降時,狗牙根、蒼耳等耐旱植物在裸露灘塗瘋長,形成綠色緩衝帶;夏秋漲水期,沉水植物群落立即接管淨化任務。這種隨着水位起伏的生態接力,正是岩骨生肌,讓流域自癒,讓長江完成青綠本體的蛻變。  

  本色歸來,站在三峽大壩觀景台俯瞰,江水正演繹着最深奧的哲學,水色的改變見證了生態文明的進步。  

  那綠不是妥協的中間態,而是泥沙與清流博弈後的覺醒──當侵蝕模數從每年五千噸/平方公里降至八百噸,長江便卸去了搬運工的重負,重獲抒情詩人的本色。那藍亦非簡單的物理折射,而是流域生命共同體健康度的顯影:江豚種群數量回升至一千二百四十九頭,牠們銀灰色的脊背劃開碧波,展示了時空之間萬物共生的和諧畫面。當監測船劃過神女峰下的S形水道,聲吶圖譜忽然躍起密集光點──這是五年禁漁後,四大家魚資源量暴漲的生物信號。那些歡悅的精靈,也是人類的幸運。

  江風掠過楚辭亭的檐角,帶來上游生態電站的電流聲。恍惚間,似見屈原峨冠博帶立於雲端,將昔日「滄浪之水濁兮」的慨嘆,改寫成新時代的《綠水賦》。而長江用一江青綠作答:真正的治水之道,不在與自然角力,而在還萬物以本真。這澄澈之色,即是江水的重生。

  此刻終於懂得,李白為何選擇在彩雲間放舟。若詩仙重遊三峽,大約要擲筆長嘆:這漫江流淌的何止是水?分明是《水經注》的魂魄,《九歌》的骨血,是五千年文明與自然重修舊好的盟書。而所謂「綠如藍」,不過是長江披上了最本真的衣裳──那青綠既是生命的原色,亦是時間的包漿,在億萬年奔流中愈顯溫潤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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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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