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l 陸春祥:山水之間(節選)

乾道六年(1170)閏五月十八那個炎熱的傍晚,陸游率一家大小,從家鄉山陰出發,開始了長長的入蜀行程,他要到夔州去做那個雞肋似的通判。

行行復行行,船到了長江邊當塗西南三十里的大信口停泊。這裡,兩小山夾江,山叫東梁、西梁,也叫天門山,這是一座盛產詩歌的名山,李太白讚「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王安石讚「崔嵬天門山,江水繞其下」。陸游夜行堤上,在大信口看月亮,這一天恰好是八月十八,看着明月,他想起了歐陽修的《於役誌》。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五月,范仲淹以直言獲罪,被貶饒州,三十歲的歐陽修實在看不下去,站出來為范說話,也遭貶夷陵(今湖北宜昌)做知縣。心中一肚皮氣的青年歐陽,不走一千六百里的旱路,偏偏繞個大圈,選擇五千五百里的水路,沿汴河入淮河進長江,溯流西行,沿途多受風浪之險,足足走了一百餘日才抵達任所,期間,按行程起止,他寫下了日記《於役誌》。

十月六日晚,陸游的船到了峽州,泊至喜亭下,這裡就是歐陽修被貶的地方。陸游的雙腳剛上岸,就迫不及待地看〈峽州至喜亭記〉碑,此碑,歐陽修撰,黃庭堅書。為甚麼叫至喜亭?因為岷江水路凶險,一不小心就會觸礁翻船,而夷陵江段,水流平緩,梢公們到達這裡,都慶幸自己又重生了一次,於是喝酒慶祝。誰修的至喜亭呢?工部所屬的虞部郎中朱再治修的,朱到任三個月,就在江邊上修了這座亭,供來往行人停留。朱郎中在夷陵任職的幾年時間裡,這裡年年豐收,人民安居樂業,還修建館驛讓客商們休息,對來往的行船提供方便,所以歐陽修就寫了這篇文章來讚頌他。

歐陽修在夷陵雖只待了一年零三個月,卻從中悟出了不少道理,養成了在道德文章之外,多關心時事的思考習慣。當地人為懷念他,曾修建有「六一書院」,這是後話,不提。其實,青年時代的歐陽修就極有個性,疾惡如仇,他在答卷時鋒芒就有些露,不然極有可能就是狀元。

這一下就到了慶曆五年(1045)。

此前,慶曆三年三月,歐陽修被召回朝,任太常丞、知諫院。而與此同時,范仲淹任參知政事,他與韓琦、富弼等開始了慶曆新政。歐陽修當然積極參與,他連上奏疏,針貶時弊,就改革吏治、軍事、貢舉法等方面提出自己的主張,宋仁宗極為重視,當年底,歐陽修就被授同修起居注、右正言、知制誥,一句話,他成了皇帝身邊的近臣,進入了改革的權力中心。接下來兩年,歐陽修的仕途一路高歌猛進:龍圖閣直學士、河北西路都轉運按察使、朝散大夫,封信都縣開國子,食邑五百戶,權真定府事。

按說歐陽修應該仕途廣闊,大有作為。不想,慶曆五年初,風雲突變,范仲淹又被罷官,慶曆改革徹底失敗。此時,歐陽修的脾氣又上來了,他上表「自劾乞罷」,表示要與改革派同進退,又上書為范仲淹等人鳴不平,這一下,又讓反對歐陽修的人得了機會,他們聯合製造了個重磅炸彈:歐陽修霸佔外甥女家產,且與外甥女私通。真相雖然大白,但宋仁宗為了不將事情擴大化,和了個稀泥,將當事雙方都貶到地方任職,然而,歐陽修與外甥女亂倫的謠言,卻從此傳揚開去。歐陽修的一世清名,被卑鄙小人損害得遍體鱗傷。

2

慶曆五年八月,歐陽修在河北西路都轉運按察使任上,以知制誥的身份被貶滁州知州。這一年,他三十八歲。

八月的北方,天氣已經有了濃郁的涼意,而頭髮已經灰白的歐陽修,心情更壞,壞到了極點,那亂倫的謠言,就如刺向他心頭的鋼針,他的心在滴血,人世間還有那麼邪惡的敵人,正人君子甚麼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有道德瑕疵。

從真定城(今河北正定)出發,過陽城淀,往東南方向行,帆船在河南滎陽的北部進入汴河,船路漫漫,草枯水寒,歐陽修的心情一直沮喪,一群南行的大雁,立即觸發了他心底的憂愁:「陽城淀裡新來雁,趁伴南飛逐越船。野岸柳黃霜正白,五更驚破客愁眠。」(〈自河北貶滁州初入汴河聞雁〉)狹窄的船艙中,本來就睡得不踏實,而凌晨南行大雁的驚叫聲卻驚醒了他,雁們是去尋找過冬的佳處,而他呢,不僅身貶異鄉,卻還要忍受心靈上的折磨。

十月二十二日,歐陽修的雙腳踏進了滁州府衙,心情略有好轉。滁州地僻,雖屬「野渡孤舟」之處,但縱然是這樣的地方,也自有它「春潮帶雨」的獨特風光,一想到韋應物,歐陽修的心情就好起來了。

《宋史.歐陽修傳》中,說到歐陽修的性格及為政風格時,有這麼幾句:「天資剛勁,見義勇為,雖機阱在前,觸發之不顧。放逐流離,至於再三,志氣自若也。⋯⋯凡歷數郡,不見治迹,不求聲譽,寬簡而不擾,故所至民便之。」「見義勇為」四個字太生動了,這個詞誕生在一千年前,而且用在歐陽修這樣的官員身上,他的性格頓時鮮活起來:前方雖有弓弩陷坑,且一觸即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歐陽修還是奮不顧身。被貶夷陵、被貶滁州,這樣的放逐流離,他是知道結果的,但他依然要諫。按說,吃過苦頭,應該吸取教訓,可他的鬥志還是如常不衰。

歐陽修為政,典型的儒道結合,凡他任職的幾個郡,為政寬鬆簡易而不煩擾百姓,不顯露治理事蹟,不追求名聲榮譽,地方百姓皆感安逸。在夷陵縣,工作不多,他就翻出舊日已辦的案卷反覆閱覽,結果發現案中是非顛倒、違法曲斷的錯誤比比皆是,他仰天長嘆:這麼一個偏遠的小縣,尚且如此,全國就可想而知了。從此後,他遇事不敢疏忽不慎。當文人求見歐陽修時,他與他們談話,從不涉及文章的事,只談論官吏治事的問題,他明白,政事的好壞,關係到群眾的切身利益。

以這樣的角度來觀察歐陽修在滁州的施政,他所做的事,也都與百姓生活息息相關。滁州城不大,建城幾百年來,城牆多處倒塌,有些還非常嚴重,歐陽修繞着城觀察了幾日,立即落實資金,召集民眾,修築倒塌的城牆。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城牆,就是百姓家園的防護牆,誰都喜歡住在一個安全有保障的家園裡。城北有一處空地,這地方,適合做一個練兵場,組織業餘的民兵隊伍,隔三差五訓練他們,遇有緊急情況,就是府兵的有效補充,要保衛滁州,僅靠少量的府兵不行。沒多久,練兵場上就經常傳出整齊劃一的喊聲,或跑步,或拚殺,看着青年們生龍活虎的身姿,百姓們或駐足觀看,或三三兩兩交頭接耳,這歐陽知州,一心想着我們滁州啊。在滁州的西南面,一泓泉水的旁邊,百姓常去遊玩,歐陽修就造了個叫「豐樂」的亭子,並親自作記。不久,又在豐樂亭東面的幾百步,一處山勢較高的地方,建造了一個叫「醒心」的亭子,還請特意到滁州與他切磋文學的青年作家曾鞏作了記。

只要是公共設施,事關百姓,歐陽修都重視。身體瘦削,頭髮灰白,但精神充沛的那位中年官員,常常佇立在滁州的街頭,或者在山中轉悠。這是歐陽修在滁州的兩年,百姓常見的場景。

文章大家,自然對滁州的山水,抱以十二分的熱情。韋應物的旗幟在唐詩璀璨的天空中高高飄揚,他知滁州時寫的〈滁州西澗〉,唐詩中的名篇,對宋代大才子歐陽修來說,也是一種空前的壓力。

處理好州府的日常公務,摸清滁州的基本情況,沒幾日,歐陽修就往琅琊山中探新奇去了。司馬睿避亂寓居於彼,唐代大曆年間創建的琅琊寺,韋應物、李紳都大讚的地方,一定要好好去看一看。

果然,琅琊山讓歐陽修欣喜,喜歡是從心底發出的,他甚至常常流連忘返。

琅琊山經歐陽修這麼一遊,中國文學史上就誕生了一座叫醉翁亭的名亭。

此亭原來只是普通亭,它是琅琊寺的住持僧智仙和尚專門為歐陽修歇腳修的。歐陽修第一次進山的場景,布衣想像還原:在山間徜徉了半日的歐陽修,邁着有點沉重的雙腿,踏進了琅琊寺。寒暄之後,住持智仙和尚趕忙將新知州迎進了寺內。智仙早就知道歐陽修到滁州了,他也是個文化人,他深知歐陽修的遭遇。坐定,喝茶,山泉水泡野茶,茶湯中帶着自然的甜味,兩盅茶滑過有些發乾的咽喉,歐陽修的心漸漸安定下來,他與智仙暢聊,越聊越投機,世俗、哲理、人生,都是共同話題。簡簡單單的餐食,歐陽修也是吃得津津有味,日頭很快偏西,兩人都有些依依不捨,歐陽修這才起身往山下走。

此後,只要有空,歐陽修就會往琅琊山中來,而每次他們都會傾心交談。自府衙到琅琊寺,曲折行進,足有十餘里,智仙和尚是個有心人,大約從1047年的早春開始,他就籌劃着,在半山途中,那處歐陽修常歇腳的地方,建一座亭子,目的很簡單,就是為朋友上山歇腳,甚至可以辦公,因為,他常見歐陽修隨身帶着公文現場辦公。這亭子建起來了,歐陽修往山中去得更勤了,而且,身後常常跟着一群喜歡遊覽的滁州朋友,好景,佳亭,自然得配一篇文章,於是〈醉翁亭記〉橫空出世。

3

甲辰九月末的一天上午,琅琊山中林間道上滴答着細雨,被人踩踏得光滑的青石板,在細雨中泛着青光,腳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怕摔倒,但也是一種敬仰吧,細步慢行,與琅琊山的節奏相合,與千年前歐陽修那個時代相合。

「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但我眼前的泉卻是「讓泉」,就在薛老橋下方左邊,泉水依然清澈見底。「釀泉」被叫成「讓泉」,據說是因為此溪邊泉有兩孔泉眼,但每五百年交叉湧流相讓一次,故名。人與人不要相爭,要相讓,中國古人就是這樣的苦口婆心,利用一切媒介,宣傳道德品質的重要性。「讓泉」的泉眼用青石砌成方池,方池依山形青石而建,石壁細膩泛青,水池三尺見方,池深二尺左右,水入池中,然後匯入山溪。池壁上方,有紅色「讓泉」二字碑刻,那是清康熙四十年(1701),滁州知州王賜魁所題。此泉水溫常年保持在十七八度左右,夏飲清涼,冬飲溫暖,且顏色透明如玻璃,人們也稱它為「玻璃泉」。

跨薛老橋,面對的就是醉翁亭院落的大門,進大門,一個二重院的天井,正方形,四面立壁皆圍牆,嵌有多塊石碑與花窗。南面圓洞門額上有字曰「有亭翼然」,這四字出自〈醉翁亭記〉,它其實是一個觀察的角度,從圓門洞望過去,右側醉翁亭的簷角,如大鳥的翅膀,振翅欲飛的樣子。

穿過「酒國春長」門,醉翁亭就出現在我的眼前。蘇軾題亭名的醉翁亭,字選自〈醉翁亭記〉碑文,此處為醉翁亭院落的主亭,這是支撐琅琊山文化主體的精神核心,數千年來,誕生了無數的傳奇。

醉翁亭的結構,上頂為歇山式,吻獸伏脊,飛簷翹角,十六立柱,周圍有木欄設置。南北框門有格花與浮刻花紋裝飾,「八仙過海」浮雕,細看也有些年頭,它是晚清時期的,簷下的雀替上有數組古代故事的硬木透雕。收起雨傘,坐在廊沿上聽講解。耳朵聽着講解,眼睛卻四處觀察,突然發現,亭旁山崖,有「醉翁亭」三個巨大篆體字,一問,說是南宋石刻。再細看,石刻還有多處,大多是詠讚醉翁亭的詩文,或者是記載醉翁亭興衰的。

我知道,這不可能是原亭,果然,眼前此亭,就是薛時雨主持修建的。

雖第一次來醉翁亭,卻很熟悉薛時雨這個名字。去年我剛寫完一本叫《昨非錄》的書,主要內容圍繞我的桐廬老鄉、晚清名臣袁昶展開,而薛時雨,就是袁昶夫人的叔叔,那時,薛時雨是杭州知府。寫作過程中,為了考證一些細節,我還通過安徽文友找全椒縣政協文史委瞭解薛時雨的情況。

薛時雨辭官回故鄉後,想起年少時曾遊覽醉翁亭情景,「憑歐梅之亭,拓子瞻之碑」,感慨自己的仕途曲折,與歐陽修有相似之處,更因為敬仰歐陽修的為官為人品格,想再去遊醉翁亭。可當他興致勃勃到了醉翁亭,昔日佈局嚴謹、錯落有致的醉翁亭卻是一片頹廢:亭倒閣塌,雜草瘋長。此場景,猶如當年范仲淹知睦州去嚴子陵釣台面對嚴子陵祠堂一樣,也是百草叢生一片荒涼,不過,想要重修,對薛時雨而言卻更難,范仲淹修嚴子陵祠用公款名正言順,而薛時雨是回鄉閒居,又沒積蓄甚麼錢,他只有憑着一顆熱愛歐陽修的心去費力籌措,東籌西措,清光緒七年(1881),薛時雨終於主持修復了他心目中的醉翁亭。

透過醉翁亭的廊沿,發現醉翁亭北面有「二賢堂」,門裡佇立着一座雕像,我猜那一定是歐陽修。進門一看,果然,不過,歐陽修的邊上還挺立着一位王禹偁。

王禹偁是北宋初期有名的直臣,雖出身寒門,卻聰明好學,考取進士後即被宋太宗重用,但他眼裡揉不得沙子,遇事敢言,這就容易得罪人。他自己號稱「八年三黜」,第一次貶商州團練副使,第二次貶的就是滁州知州。至道元年(995),被貶的王禹偁已被召還為翰林學士。四月,太祖的皇后去世,太宗不為皇嫂穿喪服,不按禮制治喪,王禹偁便上書批評,太宗雷霆震怒,以誹謗罪將其貶往滁州。

五十年後,歐陽修被貶滁州不久,即前往拜謁王禹偁的畫像,並寫下〈書王元之畫像側〉詩,其中後四句為:「想公風采常如在,顧我文章不足論。名姓已光青史上,壁間容貌任塵昏。」詩中洋溢着對王禹偁心儀神往之情,足見其對王禹偁的尊崇。

二賢堂內,有歐陽修〈醉翁亭記〉〈朋黨論〉木刻。「君子無黨,小人有黨」,我似乎聽到了他在朝堂之上,面對皇帝,發出理直氣壯的擲地聲音。

(本篇標題書寫:丁香凝)

图片[1]-散文 l 陸春祥:山水之間(節選)-华闻时空

陸春祥 筆名陸布衣等,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委員,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已出散文隨筆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錦》《樂腔》《筆記的筆記》《連山》《而已》《袖中錦》《九萬里風》《天地放翁——陸游傳》《水邊的修辭》《論語的種子》《黃昏過釣台》等三十餘種。主編浙江散文年度精選、風起江南散文系列等五十餘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報人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等數十種獎項。

本文節選自《香港文學》2025年4月號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6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头像
欢迎您留下宝贵的见解!
提交
头像

昵称

取消
昵称表情代码图片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