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薛绍白-华闻时空

作者：鲁一夫

　　今年9月25日的这个夜晚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谁也没有和悲痛联系起来。我正在观看那个被加拿大政府非法拘禁的中国公民孟晚舟回到祖国的电视直播，病榻上的母亲告诉我“你北京的大舅薛绍白走了，你去北京一趟代表我慰问一下”，并张罗着在天津的薛家姊妹打钱过去。我因有一篇稿子要急送杂志社刊发，脱不开身，故未能最后一面，终成遗憾。

其实，大舅在我印象里是模糊的，至少不那么清晰，有生以来也只是见过几次面。他就像秋天的落叶随风飘散，我只知道在无法用数字来统计的落叶里，有一桢叫薛绍白的树叶儿是我的大舅。他英俊潇洒，高大儒雅，满腹经纶，不苟言笑，在北京师范大学当教授。

1990年，我在北京有点儿故事，曾暂短居住过，其间两次到他府上看望，有一次是陪着母亲。穿过校园茂盛的树荫和晨耕雨读的莘莘学子，在教职员工宿舍区的一栋顶层四室一厅的住房里，住着大舅一家四口。只知道舅妈当时的职务是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院长，只知道两个表弟一个从事大气环境科学技术研究，一个为临床医生，都是做学问的人。还只知道两个表弟的老婆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泰国人，我绝不是开国际玩笑。

大舅活着的时候，我对他不曾了解，也不想了解，岁月早已把亲情和血缘分离成碳水化合物，家族的概念不过是一个分子结构，化学方程式罢了。这两天和朋友聊天聊到了他，忙点开度娘恶补一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乖乖，大舅是个大人物咧。

百度上他的悼词是这样写的：

讣告

沉痛悼念我国著名细胞生物学家薛绍白教授

我国著名细胞生物学家薛绍白教授在北京逝世。

中国细胞生物学学会原副理事长、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我国著名细胞生物学家、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研究员薛绍白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 2021 年 9 月 25日 9 点 38 分在北京逝世，享年 87 岁。

薛绍白先生 1934 年 8 月 23 日出生于天津，1955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6 年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本科毕业，1958 年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动物生理研究班毕业，同年 9 月留校在生物系任教，1988年被聘为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研究员。1988 年被国家人事部授予“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称号，同年获得国务院特殊津贴。

薛绍白先生毕生致力于细胞增殖调控、细胞凋亡研究。在胞内钙离子、钙调素的分布与功能, 国产抗癌药物药理和细胞凋亡机理等方面取得系列重要研究成果。曾获 1978年全国科技大会奖、1986年国家教委科技进步一等奖、1987年国家教委科技进步二等奖和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1995 年国家教委科技进步二等奖。

薛绍白先生曾任军事医学科学院兼职研究员、中国中医研究院客座研究员、河北师范大学兼职教授、中国细胞生物学会第三至第六届理事会副理事长、国际分析细胞学会会员等，以及《实验生物学报》（后更名为《分子细胞生物学报》、JMCB）、Cell Biology 等期刊编委，联合主编的《细胞生物学》教材在国内影响深远，获 1995 年国家教委高校基础教材一等奖。

薛绍白先生一生严谨治学、著述颇丰，爱生乐教、诲人不倦，提携后学、淡泊名利，他的学术品德和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大舅的父亲我的姥爷和中国中医学家，中医教育家施今墨先生合影

　　在距天津咫尺之遥的河北胜芳“胜水荷香，万世流芳”，母亲和大舅的祖上薛氏家族绝对是杠杠的大户人家，“东薛西邢南杨北蔡”这四大家族让历史上的胜芳名扬天下。我不曾知道胜芳薛氏家族在中国近代史上有何重要人物，但翻开现代史，贺龙元帅夫人薛明和我姥爷薛润珊绝对是响当当的人物。现在，胜芳薛氏家族名人榜上又添加了一个重要人物，那就是中国著名细胞生物学家，我的大舅薛绍白。

1934年大舅出生在天津的一个胜芳籍医学世家，他降生的年代兵荒马乱，世事多舛，家人给他起名“绍白”就是继承家族一世清白的意思。这一年中国工农红军从瑞金出发，过于都河开启了世界历史上没有前例的两万五千里长征，这一年，抗日名将吉鸿昌将军被国民党反动派秘密杀害。也是在这一年，大舅的祖父及父亲润珊（我的大姥爷）均在天津市行医,造福于一方百姓。姥爷薛润珊为我国现代著名中医学家和中医教育家施今墨先生的嫡传弟子。学徒期间就住宿在施今墨家，伙食上与施家长子待遇相同。出师后他的父亲，我的姥爷在天津市行医，尤其擅长妇科、消化科和儿科，是天津市有数的几个受保护的名医之一。当年，只要是60岁以上的老天津人，很少有不知道我姥爷薛润珊的。

那年，我在机关单位工作，一次市里的一个会结束后，我见当时的天津卫生局副局长哈荔田站在马路边等待着单位的车接他。中午时分，车久等不来，老局长有些烦躁，我连忙让我单位司机开着“上海轿”并陪着送他回家。

车上聊起了我姥爷薛润珊，老局长心情激动说“我是施今墨老先生办得学习班的学生，你姥爷才是施先生的嫡传弟子啊”。车到家后，老局长拉着我的手非让我上楼坐坐并吃个饭。推开家门儿冲屋里就喊“老伴儿，看看谁来了，我薛大哥的外孙子啊”。

可见薛家当年在社会上的知名程度。

前排右二是我

　　解放前后，我们天津薛家就住在天津市中心的中心劝业场地区，属于法租界的赤峰道河南路口，一座有着大小八个房间的四合院里，与房身背后张学良少帅府的高大别墅比寒酸了许多。我小时候在院子里的一间储藏室见过一个深蓝色白字的搪瓷牌匾，上面写着“薛氏诊所”。

听母亲讲：你姥爷悬壶济世，身系黎民百姓，厚道啊。解放前在天津“八大家”高渤海的渤海大楼一楼开诊所，他自己研制了一种药叫“薛字金丹”，专治妇女病，你10来岁的舅舅常跟着你姥爷深更半夜煎药熬药，早晨再开门送给半夜就排队取药来的人们，分文不收，当年国民党的《大公报》均有记载。

由于大舅少小时家道尚属殷实，故而自幼即受到了非常良好的教育。他从天津培才小学毕业后.初中阶段升入天津市南开中学,高中升入天津市第三中学，中、小学母校皆为天津乃至全国的历史名校。1952年高中毕业后考入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就学，1956年本科毕业后保送进入中国动物生理研究班，硕士毕业后留校任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教授，博导，开始了长达一生的细胞生物学研究并与195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距他病逝党龄长达66年。

其间于1980年，1989年，先后两次赴美国斯隆卡特林癌症中心、美国费城天普大学、美国劳伦茨.利文摩尔国家实验室、MD安德森癌症中心,德国马普学会生物物理化学所做访问学者。特别是在美期间，他访问了细胞生物学领域颇负盛名的四个不同的大学和研究机构，发表多篇论文，这种高效即使是现在也是少见的。值得一提的是，在紧张的学习工作期间，大舅薛绍白促成了教研室两位同事分别出访天普大学、MD安德森癌症中心的学习机会。同时还邀请了美国四个不同单位的专家学者，先后来中国进行学术交流。在当时对于提升中国细胞生物学领域的学术水平、扩展眼界起到了重要作用。

访美结束后他回国时，利用节约下来的生活费，为教研室购置了十余种不同的仪器设备及多种试剂、耗材和书籍，所花经费竟然超过他访问期间所领生活费用的三分之一。

大舅在美国做访问学者

作学术报告

　　大舅薛绍白是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细胞生物学研究所的创始人之一。在近半个世纪的执教研究中辛勤努力，工作出色，成绩斐然，可以说是将其宝贵年华和精力都贡献给了中国的细胞生物学事业。

孩提和少年时代，在天津的那座老宅，作为兄妹的母亲和大舅在这个院子里生活了10几年，感情颇深。后来他赴京赶考，留校任教，结婚生子，在京定居，年龄递嬗，家庭，形势等诸多因素，联系越来越少。特别是14年前母亲得了癌症后就基本断了联系，只是血脉相连，通过其他亲戚彼此传递着相互的信息。

我出生的时候大舅早已在北京定居，由于学业和工作，他很少来津，我家又从老宅搬出另有居所，因此我一生中仅仅见过他有数几次。

1984年7月18日，一代名医我姥爷薛润珊在津病逝，他从北京匆匆回津奔丧，我见到了不苟言笑的大舅并一起照了相。其间一件不快之事令我当时耿耿于怀。天津薛氏家族他是长子我是长孙，那天送葬，作为薛家长子他没让我去火葬场送姥爷最后一程，而是让我到“狗不理”订包子，他们送葬回来吃。姥爷在河南路的家离“狗不理”不远，我就这样一趟一趟的骑自行车不知疲倦的穿梭在店与家的人头躜动中，累的满头的大汗。第三趟我不干了，把钱扔在桌子上骑车颠儿回了家。丧事过后大舅才知道我这大外甥不高兴了，他觉得是有点儿难为我了，过意不去的他便带着大舅妈买了些水果到我家哄我息怒，“相逢一笑泯恩仇”。

2010年，我四姨在津病逝又见到了他，大舅薛绍白苍老了许多，但不失儒雅和矍铄，至此11年的今天我和大舅天涯各方竟成永诀。

15年前母亲在和大舅住过的老宅前（也是周恩来总理弟弟周恩寿家）

　　神仙都有瑕疵何况俗人。在那个荒唐疯狂的年代，人的思想随之蜕变后变为了行动，正直善良“不多事”的党员大舅，还有远在新疆喀什的三舅也不例外。他们大义灭亲，一个揭发父亲是大地主出身，使得我姥爷被冠上“反动技术权威”“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六七十岁的人被“革命小将”揪到街上批斗，每天拎着掃把清扫家门口的街道。一个夜里从新疆潜回天津，把姥爷储藏室里值钱的字画器皿，拿到大街上砸碎并焚火烧毁，还带着红卫兵撬开地板找手枪和电台。人被蛊惑了，管你是出身卑贱还是满门书香，典型的聪明人干愚蠢的事，败家子儿。

当时我才十岁的样子，没觉不耻，只觉得好玩。

大舅的弟弟我小舅和他的继母我姥姥都已去世

　　即将离我们远去的2021年，是一个值得科学界肃穆回首的一年，大舅薛绍白走了，又一位杰出的中国科学家离我们而去，带着他著作等身的140余篇论文告别暮秋进入了永恒的冬眠。

每当一位杰出英才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总会留给我们一些可供传承的财富。大舅薛绍白用一生造就的是一个细胞生物学时代，他的光芒是内在的，他默默无语地离去，和他默默奉献的一生应当是相符合的，他无愧于这个领域的历史标志人物。当科学史上的这个标志人物，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我不禁要问:他所代表的那个学科领域，和他在这个领域中磨砺出来的治学品德和研究课题，是否也随同他一起弥散去了呢?

我想，不会的。

送别他最好的方式，我以为不是悲哀，而是仰望，仰望和敬意或许就足够了……。

大舅薛绍白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