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法:美丽的错误—郑愁予的诗缘

图片[1]-王宗法:美丽的错误—郑愁予的诗缘-华闻时空

美东2025年6月13日凌晨4点,台湾旅美著名诗人郑愁予先生在康涅狄克州耶鲁大学与世长辞,享年92岁(1933—2025)。回首匆匆逝去的40年岁月,不禁油然想起因为他的一首诗引发出来的文坛趣事。

其一,在1986年12月于深圳召开的第二届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国际学术会议期间,深圳大学图书馆有一个台港文学阅览室,藏书不少,却只让与会者参观一次,我就找到馆长封祖盛先生,他是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这个新学科开拓者之一,完全理解我的愿望,特别准许我每晚进去阅读。所以会议期间所有晚上的时间,我都去了那个阅览室,一直读到深夜12点闭馆为止,看了不少资料,并记下了旅美台湾作家水晶先生与香港学者黄维梁教授之间就台湾旅美著名诗人郑愁予的名作《错误》一诗展开争论的不同观点,发现双方尽管各持己见,却都错解了诗意,误读原因之一,就是把诗中某一部分的二度时空当作一度时空来解读,所以我回校就写了一篇《美丽的错误——读〈错误〉兼评黄水之争》的论文,发表后得到两岸学术界广泛认同,黄维梁教授看到后也无异议。

其二,在1993年8月于庐山召开的第六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会议上,我遵照大会安排做了《关于台港文学研究的几个问题》发言后,回到会场座位上,跟临座台湾旅美著名作家陈若曦女士交谈中提及郑愁予,我说他的诗具有古典诗词特别是元曲小令的韵味,但不知他本人相貌如何,她不禁莞尔一笑,侧过头对我说:“你身后不就是他嘛!”哪有这么巧,说曹操不但曹操就到,还早就坐在一起了,于是与这位早闻其名并由他的一首诗结识多位台湾、海外诗坛朋友的作者,有了一次直接交流的机会,这正是此类会议的重要收获之一。不过,单从外貌看,他算得上是一位标准的北方汉子(祖籍河北),似乎与颇具江南杏花春雨风格的许多诗作有那么一点距离,所以决不可简单地以诗论人,反之亦然。

图片[2]-王宗法:美丽的错误—郑愁予的诗缘-华闻时空

附:《美丽的错误——读<错误>兼评黄水之争》全文,以之纪念郑愁予先生。

郑愁予是台湾诗坛的名家,被称作“中国的中国诗人”;《错误》又是他的一首名作,被誉为“现代抒情诗的绝唱”。“愁予风”风行台岛三十年不衰。在台湾,不知道郑愁予的人除非是“文盲”,而不熟悉《错误》的人恐怕就是“诗盲”了。

然而,名家名作常常众说纷纭,自古有之,《错误》亦属此列。

限于资料,我不能总览《错误》在台港及海外的广泛影响,但仅就管见所及,略知10年前曾有一场“黄水之争”,读来颇有兴味,从而引起我也来品尝一番的兴致。

所谓“黄水之争”,不过是就《错误》评论上的某些分歧所作的一个学术性概括之语,并不是什么拳脚交加的武打。黄者,黄维梁先生也,香港中文大学教授;水者,水晶先生也,台湾旅美作家。水晶先生大作,无缘一睹“全豹”,只是从黄维梁先生的辨析文字中间接窥见“一斑”。在对《错误》情诗特征的肯定上,黄、水二位并无二致,但在“错误”原因的分析上,却是见仁见智。水晶认为“错误的形成,只因少女的心扉紧掩;或者,她另有所盼,另有所期”,从而使“诗人”失之交臂,成为“过客”。而黄维梁的看法刚好相反:“这个‘美丽的错误’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捉弄了她,好像上天捉弄人”,“就留一宿也不肯”。为了明瞭黄、水歧见的得失,有必要先读一下全诗: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如青石的街道向晚

足音不响,三月的春闱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默默读过一遍,不禁被弥漫全诗的凄婉柔美的氛围所感染,谓之情诗似乎是不争之论。那么,此诗为初恋之欢快呢,还是别离之幽怨?黄、水都认为是幽怨,并且就发生在“我”与“你”(即她)之间。但怨自谁生,却意见相左:一说“我”是泛指,怨自女生,责任在男方;一说“我”是限指,怨自男生,责任在女方。尽管我们不会傻到要为这一对男女私情进行诉讼,但这个“责任”问题却直接关系到我们对这这首诗意的正确理解,因而是不能马虎过去的。不难看出,前引黄、水观点分歧的焦点在诗中男女二人究竟是何关系?如不曾定情,尚处在由爱慕而大胆追求之始,则水晶先生的分析未尝不是一种颇有情味的品评,不但于诗无伤,而且于历史、于现实都大有实证可援,不失为一解。然而,当我们整体地把握全诗后发现:《错误》之男女并非处在男追女藏的初始阶段,而是早已论过婚嫁或竟是拜过天地、双亲的结发夫妻。其根据,除黄维梁大作《郑愁予的<错误>》(本文所引黄、水观点均见此文)提及的“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外,尚有“我不是归人……”亦是明证。既然认定我是云游在外的男主角,则“那等在”家中的女主角无疑就是情侣或娇妻了,不然的话,怎么一骑马上路就痛惜地念及她“容颜如莲花的开落”呢?这份“念”,自然不是一般的顺口提及,而是一种深深的恋情。这从比喻的美好和不忍以及为求得谅解而作的心迹自白中,分明看到男女内心的不平静和无奈的悲凉。这显然只有久别不得归的情侣才能如此。因此,在怨自谁生这一点上,似乎黄维梁先生的判断比较符合《错误》的实际:不是男求女拒而有失之交臂之男怨,而是女守空房、久等不归之怨恨。但怨也好、恨也罢,都是“爱”的另一种表征。否则,怎么解释“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样无奈的声明呢?难道这不是真诚呼吁女方理解自己处境的心迹告白吗?如果这位怨女善解人意的话,她一定会从男方这一无助的告白中听到淋漓的泣血之声,而化幽怨为默祷:上苍啊,保佑他一路平安吧!

但是,说女守空房之幽怨,不等于说“过”在男方,更不等于说男子经过家门而拒绝了女子的柔情挽留。因为从全诗看,女方之怨,全是由男方的想象出之,并非出于女方的直接倾诉,或诗人的正面写实。在诗中,对女方的一切描绘,均属于“戏中戏”:全诗三个层次,实际上是两个时空、两个场面——首先出现的是现实的场面、男子所处的时空:“我”骑马奔驰在江南道上;接着出现的是想象的场面,即女子所处的时空:“你”幽居在闺房之中。而联接这这两个场面、两个时空的,正是男女之间的特殊关系(情侣或夫妻),但此诗却只抒发了一方情怀即男子对女子的刻骨思念。正由于是独抒男子行旅中思女(或妇)之情,故开头二行低二格,表明第二个层次出现的场面与时空不是一体的、现实的,而是想象的、幻境的。而把描写现实时空、场面的四行一分为二,一半置于诗的开头,一半置于诗的末尾,则有两层意蕴:其一,表明女子的时空是出现在行旅中之男子想象世界的幻境:其二,说明这一场面的出现虽可聊慰游子的离愁,却又引起他对女方的深深歉意,因而有告白、乞怜之语来结束这一幻觉。由此可见,开头两句侧重感情的描绘,末尾两句偏于理性的表达:一重抒情,一重明理;一放纵感情的野马任意驰骋,一收束理性的缰绳慰人自慰。

那么,我骑马奔驰在江南道上,是路过家门(她所在时空)而不入呢,还是根本就不曾路过家门?两种可能性都存在。关键就看你对“哒哒的马蹄”这一“美丽的错误”如何理解。为了弄清这个问题,首先得考察一下诗中第二个层次究竟写了些什么?

无疑,这五行诗句完全是写“她”的,但也有两个层次:前三句侧重写她独守家门之“寂寞”。如同不见东风的柳絮之静寂,又如黄昏降临青石街道之空漠,两个比喻,用的都是江南水乡古老小镇春天习见的物象,与“我打江南走过”暗合,是顺手采撷的、颇具情致的两个意象。后二句侧重写她独守家门之“情贞”:如三月的春帏不揭,如小小的窗扉紧掩。虽寂寞而能独守,其心可悯,而其情可赞,这就是游子想象中之女子风貌,特别是她的情怀与操守。耐得住寂寞,守得住空房,岂不令游子情动于衷而歉意深深么?然而,游子想象中女子情操之美好,又正是他们情深意笃的一种写照。了解了这一点,也就可知:游子马背之思女,既有渴念之苦涩,也有回甘之甜蜜,所以诗的情调虽不免凄凄,却温馨柔丽、暗香浮动。

由此可见,黄维梁先生把“寂寞的城”、“街道向晚”、“春帷不揭”、“窗扉紧掩”这一组分明表示男子对女方知情见心的博喻意象,比之于柳宗元的《江雪》,当作同一现实生活中男子由远而近地到了家门,不免混淆了不同时空与场面,有违诗的实际。

与此相关,“哒哒”是拟声,是运动的写实与象征,这对于久别又情痴的游子而言,无疑会产生飞驰回家释离愁的联想,这联想无论如何总是“美丽的”。然而,联想尽管可以产生,可以任性,但实际上“哒哒的马蹄”却是把我带向远方,也许是路过家门飞驰而过,也许是走在不经家门的另一条路上,家只是可想而不可见或可望而不可及的心中之影,不论原因缘何,对于两情不能相慰而言,这岂不是一个绝大的“错误”么?所以,“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也不是写女子的,还是男子的内心独白:由于这个错误之不可避免(或因集体行动、或因紧急差遣,总之是客观情势使他无法与女子见面了),不但不能一慰自己的离情,而且不能安慰女子的愁怀,这又加重了我那原已不宁的心绪,于是油然而生“我不是归人”的浩叹,这既可以看作是对自己处境的无奈叹息,又可以看作是对想象中爱侣的诉说心迹,乞恕谅解……一个感情丰沛的游子落入这般不堪与闻的境地,这本身岂不就是一个“错误”么?明白了这一底蕴,就不难判定:《错误》不只是幽怨之作,还应当视作怨世之作了。由此观之,“我”经过家门与不经过家门都是可能的,实质则一:没有与女子见面。换言之,《错误》自始至终是男子之独白,他的行动、情感,皆为女子所不知。因此,黄维梁先生说“我捉弄了她”以至女子留他一宿也不肯的评判,就不免有失公允了,不但于“我”不公,而且于她亦不公:“我”如此情薄,“她”岂能那样独守空房?!离愁之美,其极致不在一方情浓而一方情薄,而在于双方情深意笃、生死不渝,至少在离愁主角的感情上应是如此。以这样的角度写男子之离愁者,自《诗经》以降,名篇佳作真是俯拾即是,尤其唐诗宋词更为出色。例如杜甫的“今夜麓州月,闺中只独看”(《月夜》),明明是自己身陷长安怀念妻子,却不从自己的感情落笔,而是描绘想象中妻子如何怀念自己的情态,真是“心已神驰到彼,诗从对面飞来”。又如柳永的“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八声甘州》),明明是自己旅次怀佳人,却也不从自己下笔,而从想象中佳人盼望自己归去的神情写起,写尽佳人“天际识归舟”、“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怅然若失的痴情。这种写法,无疑比直说自己如何睹物思人,更觉委婉深曲、情深一层。

我也注意到,黄、水二位均认为《错误》颇得宋词小令之风,可谓抓住了“愁予风”饮誉台港文坛的重要一环。这样的特点在郑氏创作中表现突出,如他作于《错误》前一年的《小小的岛》,便是又一名篇:明明是自己思念住在小岛上的佳人,却拟想佳人在小岛上思念自己的动人情态:“那儿的山崖都爱凝望,披垂着长藤如发”,连那里山崖、长藤也像佳人一样在极目远眺盼己归,更不用说佳人自己了。这种手法,不但有杜、柳诗词余韵,而且也有郑愁予的精心创造——由人的情态转向与人相邻之物态。比之于《小小的岛》,《错误》的角度又有新的变化:由具体可绘的物态,转向难以描摹的心态,化情人心态的抽象情致为可视可悟的独特意象,使传统的离愁之作开拓出新的意境。这大约就是《错误》问世以后,既为广大青年读者所喜爱,又为众多骚人所追踪的一个深刻原因吧!例如,自从“美丽的错误”这个著名的矛盾语发明出来,台港文坛从散文的“美丽的堕落”,到诗歌的“美丽的痒”,诸如此类“美丽牌”文句、诗句不但出现在后起之秀的笔下,而且也出现在文名不下于郑愁予的大诗人笔下,这算得上一则台岛文坛佳话吧!但令人惋惜的是,这些“美丽牌”产品,似乎未能超越东施效颦的水平。这样说,并不意味着《错误》的艺术成就高不可攀,而是说明诗歌乃至一切艺术品的独创性,是不能批量生产的。当然,这点浅白的道理并非所有仿效者不懂,但仿效之作仍不能免,这又说明《错误》的确具有使人倾倒的魅力。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错误》的魅力不只是漂亮的矛盾语之发明,更在于结构的独创——寓想象中情人心态的具象描绘于自己行旅神驰中的“戏中戏”架构,通过内省来凝聚男子的真情与沉思,写出他生命深处的感悟,加上一系列变常态为奇崛的倒句造成节奏之劲键感,使动态与静态、现实与幻境、此岸与彼岸、感性与知性、音乐与绘画浑然套叠、珠圆玉润,诗意明朗而又蕴藉,格调柔美而又清新。诵之则朗朗上口,甜香裹舌,氤氲之气直透肺腑,使人如醉如痴;视之如月照寒江,不知月在天上还是水中,令人如梦如幻……

也许就因为这一特色之故吧,前面所引述的“黄水之争”,似乎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2025.6.15于新泽西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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