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往文学 | 刘荒田散文:老男人最后的“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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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荒田:著名作家。

老男人最后的“痒”

文友秋水,是我深深敬佩的孝顺女子,她父亲到了晚年,患病、就医、服药,几乎成了日常生活的全部,多次被送进加护病房,和死神擦身而过。到生命之烛燃烧完毕,撒手尘寰。秋水和弟妹照顾病中的父亲,竭尽全力,舍己的体贴、周到,谁看了都感动。父亲走了以后,秋水在自己的公众号多次发表怀念之作,或被回忆牵起,或受眼前事件触发,反省自己和父亲的关系,自责居多。我好几次劝她:过分自苦连天上的父亲也不高兴。

最近,她贴出一篇,回忆父亲最后三年,她陪同父亲隔天去医院做透析的情景。她痛切地反省,父亲在那些日子,“内心世界一定是漆黑又冰冷的。我们却极少去关心他内心的想法,他的恐惧和绝望,他因为病而自责和自卑,我们从来不过问。”“只是苍白地鼓励和安慰,又简单粗暴地要求他要坚强,坚持就是胜利。”秋水长久地懊悔的,有下列几种:以忙碌为借口,不愿意和父亲聊天;不愿意听他说从前的故事,不耐烦他的苦心婆心,不乐于为他校对刚写好的诗作。

虽然“悟已往之不谏”再多,逝者也不可追,以此警诫包括自己在内的后来者却永远具正面意义。我别无资本,只有年龄,据之勉强可设身处地,探讨垂垂老矣一群的末路心事,换个说法,他们有哪些最后的心中“奇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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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渴望受到肯定。我的同龄人以及更老的一代,所受的磨难异乎寻常地多且巨大,活过来已算了不起。幸亏有了改革开放,才活得像人样。但青春年华交给阶级斗争而错过求学,难以投入竞争。此生将尽,如果被贴上“一无所成”的标签,那就是死也不愿意直视的残忍“判决”。后辈须努力挖掘他们的“成就”。倘无戎马生涯加部级大员的辉煌经历,那就小处落墨,颂扬他的博物架和书橱,他的宠物、盆栽、菜园,他的儿女和孙儿女乃至发迹的战友、学生。

第二,渴望被倾听。前面的岁月无多,身后的却丰富之至,自认为“至关重要”或晚辈有所不知,有所混淆的往事,他们要和盘托出。然而,隔代倾诉,乃众生喧哗而听众寥寥的时代被摒弃的“啰嗦”。我的婶母,88岁了,我去看望她,她一个劲地诉述五十多年前在干校的同事,开拖拉机的小汪代她买农家菜,某科长允诺调她回机关却食言,阿信和老公吵架,最后离了。说了一个多小时,连水也没喝一口。我并不认识任何一个,只好静听,偶尔呼应。她女儿向我作鬼脸悄悄说:“昨天她说不舒服,躺了一天,今天这么‘生鬼’!”我就此晓得,婶母在家一开口,所有晚辈连孙子都走避。

第三,渴望解开若干心结。前大半生的一些事和人难以忘怀,或是误会,或是嫌隙,或是一种债,或是秘密的眷念。比如,刻骨镂心但以吵架终结的初恋,就从来不敢向老妻吐露半句。郁结于心的块垒,若有老友同酌,尚可趁醉发泄,故旧星散时,只好向隅而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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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渴望找到共鸣。老人寡言,未必是“懒得说”,而是因为身边人的爱好不相同,心灵不相通。贾岛诗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下了这么多苦功,还是被漠视,无轰动效应,不写,躲进深山去!他的赌气出于终极性苦恼。秋水提及,父亲生前写的诗,要她“校对”,老人家的用心岂止“替我看看有没有错”,而在于诱导也爱文学、少女时代颇具才名的宝贝,与他一起进入从前的诗世界,即使无法像古体诗作者那般唱和,也可切磋、争论。如果女儿朗诵父亲的新作,连带地,品味他从前的杰作,让他重新当一回文学青年,他一定喜极。

总之,晚辈费点心,思量长辈“痒”在哪里,不着痕迹地充当“麻姑之爪”。对方在精神层面获得到位的安抚,有可能自豪地说一声“此生不虚”,然后安然入睡。

(图片:史为摄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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