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暑气袭人,气温连日攀升。人的感官记忆很奇妙,—— 哈德逊河谷那略带潮湿的暑热,与远在内蒙古黄土高原夏锄季节的燥热,总是执拗地交织在一起。两个相隔万里,风貌迥异的地域,似乎在我记忆深处悄然接壤,彼此呼应。
1.
我想起一九七七年七月里的夏锄 。那时我在内蒙古固阳县忽鸡沟公社厂汗队当知青 。
我和知青魏克岩在厂汗村东南坡上的荞麦地锄草松土。盛夏阳光炙热如火焰,舔灼着发烫的土坡。空气里弥漫的燥热令人窒息。 吸一口气,滚滚热浪涌入胸腔,灼得很痛,五脏六腑似乎在燃烧。呵出一口气,也是热腾腾的,像火龙喷吐火焰,烧得喉咙如刀刻般疼痛。
这个夏锄,被烈日烙入记忆。
2.
人们听说内蒙古的冬天冷彻骨,却少有人知道盛夏里燥热难耐。厂汗村一带山区干旱严重,地面上裂出龟纹,走路时用脚踢一下,撮起一股黄土烟尘。山坳里的岩石,河漕里的沙土,黄泥垒砌的墙垣,散发着烤焙的干燥气味。
厂汗村的耕种土地大多是在附近山坡上。坡地多有沙石,只有一层薄薄的泥土。荞麦是主要作物之一。夏季锄地时,荞麦不足半尺高。入秋后,荞麦花遍开在山坡上。有时引来外地的养蜂人。
夏天农忙季节,一天,石队长到知青点来派工,正巧只有我和魏克岩在知青房。石队长要我俩包锄东南坡的荞麦地。我答应了,小魏也说行。
一连好几天,我们天朦朦亮就出工,趁清晨凉爽多干一会活。我们踏踏实实地锄完山坡上十几亩地,丝毫没有偷工减料,没有中途撂挑子,竟然没有请假。至今想起来还挺自豪。此外,我和小魏愉快的合作,结下一段难忘的友谊。
3.
但是没想到,这次夏锄成为我当知青的一次艰苦卓绝的劳动体验,不知不觉中几乎遭遇一场生命的历劫。
东南坡位于厂汗村对面的河槽路边。盛夏烈日之下,地里闷热得像只大烤箱。由于干旱,杂草都难以生长。锄地时把土翻松、打碎即可。我尽量小心不踩伤荞麦苗,侧身站在两垄荞麦之间的空隙中,左右各拉一锄,每走一趟锄两垅。锄头落地,锄杵往回一拉,土块便纷纷碎裂,蓬松地散开,尘土随之扬起,一股热烘烘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4.
刚开始,我和小魏并肩而行。渐渐地,我落到后面。体力劳动原就是我的弱项。对此,我自是羞愧。那句著名口号:“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 时时在鞭笞着我。在那个特殊年代里,知青若干活不行,就是表现不好,那就别指望有机会招工、升学、重返城市。这个观念一度使我十分苦闷。
坡上寂静无声,从未听见虫鸣鸟啼,坡上没有树,无一丝荫凉。炙热与沉闷笼罩着山坡,我和小魏都累得气喘吁吁,谁也无心开口。上午天气稍凉,我们一口气干了许久。下午阳光西斜时,山坡的阴影缓缓移动,投进荞麦地里,带来一丝凉意。不知从何时起,小魏在锄到地头回返时,顺手也将我那两垅锄了。这些默默的相助,细微的体谅,陪伴我渡过艰难的知青岁月。
5.
除了酷暑难忍,这次夏锄还有一道始料未及的难关—— 爬坡锄地。 东南坡的漫坡延伸到河漕路边,荞麦地如一块浅绿色的地毯,从坡顶一直铺展到坡底,锄地时,我们不是在往上爬坡,就是在往下滑坡,两条腿踏不稳。尤其是靠近河槽路的那片斜坡,一天下来,我和小魏不知上下来回爬了多少趟。
我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又晒干。为了方便,我光脚穿着帆布球鞋,松软的泥土灌进球鞋,与汗水混合,滑腻腻地粘在脚上,爬一步,崴一下。
实在累极了,我停下来,望着这无边的荞麦地发愁:何时才能锄完?不远处,小魏拄着锄杵,眉头紧皱,一脸愁苦的样子。烈日之下,我们俩像极了地里那些耷拉脑袋的荞麦苗,疲惫而又无奈。
6.
大约两天后我病了,好像是热感冒,头痛晕眩,浑身无力,有点恶心。我不愿让小魏独自承担,勉强撑着去锄地。出门前喝了些盐水,把清凉油,仁丹,等中药带在身边。休息时,我跑到附近老乡家找水喝。村里习俗,家家不锁门的。我推门进去,靠墙就是水缸,舀上一大瓢水喝个精光,把毛巾沾湿搭在肩上,掩上门离开。
熬到傍晚收工,我早就渴得火烧火燎。往后沟走,有一口深井,老乡们都在此汲水。井上有个大轱辘,铁链上拴个车胎做的橡皮桶。在井边摇轱辘先吊起一桶水,看见那冰泠清洌的井水,我丢下平时的矜持,顾不得什么体面,蹲下身去,嘴巴直接凑在皮桶边使劲喝水。喝一阵子,歇一下,喘口气。再喝一阵子,长长地舒一口气。喝够了,顾不得抹嘴,把水撩到脸上清凉一会,再卷起袖子和裤腿,往胳膊,小腿和脚丫上泼水,多么凉爽舒畅,消祛一天的暑气和疲劳。在井边折腾一番之后,才觉得肚子饿了,全身乏透了。
晚上躺在炕上腰酸腿痛,睡梦里来回滚翻,躺着都不解乏。夜里身上发烫又头痛,我下炕来,用清水冲洗头发,一遍遍擦洗身上。然后把毛巾浸湿,敷在额头上,喝上一大瓢清水,才觉得舒坦些。最后我昏昏沉沉睡一大觉。待窗户发白时,黎明时辰到了,我又复活了。
夏锄过后好多天,我身上晒得通红的皮肤还在一片片脱落,像鱼鳞片似的,头发被晒得像干草般麻扎扎的,我干脆把头发剪短。在几天时间里,人的模样都变了,干瘦了许多。
7.
许多年后,我意识到在夏锄时,躲过了一场生命历劫。 我在北美生活多年,因暑热去就医,医生诊断是热射病,即中暑。诊断说:我的体质对强烈阳光和高温有过敏反应,若不及时缓解,会导致人体衰竭,危及生命。忽然,我想起在夏锄中出现的症状,那不就是中暑吗,怎么挺过来的?
原来,厂汗村清凉的井水是天然山泉水,含有丰富矿物质,具有消暑作用。当时我凭着直觉,缓解中暑症状,救了自己。大自然以神秘的方式,维持世间万物的平衡,保护人们幸免于险恶环境的危害让人的生命力延续下去。这纯净的泉水是上天送来的琼瑶玉浆,可以祛病免灾。厂汗村炎热干旱,却有着一汪清泉,这巧合颇具神话传奇的色彩。
8.
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那个夏锄。 2018年春天,我回包头和知青们聚会,一起回厂汗村看望老乡们,我们唠叨起当知青时发生的许多事情。
老魏问我: “小吕,记得咱俩夏天包工,在东南山坡锄地吗?” 我说:“当然记得!”
我们在村口瞭望东南坡,那片漫坡静卧在连绵不断的山峦之列。我眼前出现那个夏锄:两个年轻人赢弱的身影,来来回回地,上了坡,又下坡,走了一天又一天。那情景可谓恍如隔世。
“小吕,收工后都是你的做饭。你把从南方带来的好东西给我吃。” 老魏笑着说。我不记得了,听上去也是在情理之中。那很像我的一惯作风。锄地时,小魏帮我在前边接垅。收工后,我一定会主动做饭,把珍藏的好东西翻出来分享。不过,我记得是小魏替我挑的水。
老魏又说,“小吕,你跟我说,小魏,多给你一些公分吧, 我少要点, 你比我干的多。” 对此,我也不记得了,不过这也很像我的一惯作风。
老魏还继续说道:“我说不要,小吕,咱们平分吧。” 他笑嘻嘻的,那模样还跟40多年前的知青小魏一样。我记得他那东北人的慷慨豪爽,也记得小魏下乡几年从来没分过红。
不知怎么回事,这番谈话竟让我鼻子里一阵阵发酸。
9.
回纽约后的一天,我坐在院里的枫树下,手机响了一下,进来一条微信,是老魏发来的。他说:“我记得石队长让我俩包了东南方向那片山坡地, 离二合公村不远。锄地时还遇见二合公的知青。休息的时候,我们望着远处的群山,谈天说地,谈理想和未来…。”
读着这几行字,我的眼睛模糊了。是啊,我们知青满怀理想,憧憬未来,但没有机会去实现理想和争取未来。我决意写下这篇小文,纪念那不一样的青春年华,铭记那曾经真实存在的,顽强的生命状态 —— 每个知青心中都怀着未泯的希望,犹如一盏不灭之灯。
吕丁倩
写于纽约
2025年6月21日
知青集体照
东南坡照片
带轱辘的井
在井旁的合影
![图片[1]-在厂汗门洞当知青 —— 夏锄–吕丁倩-华闻时空](https://hwsk.oss-cn-shanghai.aliyuncs.com/2025/07/image-38.png?x-oss-process=image/auto-orient,1/quality,q_90/format,we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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