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聂鑫森
主持人语:读聂鑫森小小说,可以感受到作家深厚的国学素养,以及在塑造人物时所倾注的人类尊严、达观自信以及对国家民族、传统文化的忧患意识。作品的语言精准,字句考究,书卷味儿浓,有一种成熟的叙写能力与稳定的创作风格,字里行间浸淫了国学的精义所在。在艺术表达中通过高雅审美,折射出理性的光芒,对物化社会彰显出极强的辩识度。另有一种专业的、新鲜的、流畅的相关物事的常识性描写,愈发引人入胜。作品构思奇崛,格调典雅,品位纯正,表现出中国传统小说的艺术功力,散发着浓郁的民族气派和古典主义的人文情怀。聂鑫森的创作,在庞大的小小说读写领域卓然而立,有着不可取代的存在意义。
摘自杨晓敏《让人物注入文化的精魂》
聂鑫森经典小小说五篇
附:创作随笔、作品简论
逍遥游
江南大学是一所老资格的大学,中文系又是江南大学的名系。中文系之所以声名赫赫,是因为有一批久负盛名的老教授,在许多专业上可说是一言九鼎,领风气之先。
名圣臣字散木的贺先生即是其中的一位。
他的专长是古籍校勘与论证,最为人钦服的是《庄子》研究,写过许多振聋发聩的专著。他字“散木”,也是取自《庄子》书中,自谦为无用之材,但“不材”即可免遭斤斧之苦而尽天年。
贺先生的样子,尤其是五十岁以后,极似一棵瘦矮枯黄的杂树,一点儿也不起眼。他的个子也就一米六高,背有些弯,平头,脸色蜡黄,唇上蓄两撇八字胡,说话时露出两颗大门牙。他喜欢着青色的衣裤,加上布鞋布袜,乍一看,俨然一乡下农民。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中文系的办公楼,立在校园东南角的一个小庭院里,是彼此相连的双层木结构小楼,飞檐翘角,古色古香。有一天黄昏,不知何故,起火了,电铃骤响,让所有的教职员迅速撤离。贺先生当时正在办公室撰写讲义,同室的年轻教师陶淘慌忙丢下手中的书,往门外奔去。陶淘是教现代文学的,自己也写小说,在文坛已有相当的知名度。
贺先生一声大喝:“你跑什么?如果我跑,是因为我死了,就不再有人能这么好地讲《庄子》了。”
陶淘连忙恭敬地侧立门边,说:“贺先生,您请!”
事后,贺先生对陶淘说:“我让你等一下,是想提醒你,什么事都不必慌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陶淘说:“是,是。”
贺先生喜欢独来独往,以书为伴。上课之外,不串门,不交际,不嗜烟酒。唯一的爱好是在休息日,带一两本古书和一些干粮到郊外的僻静处,赏玩山水后,坐在树下读书。他的眼睛真好,读了这么多书,却无须戴眼镜。他曾以诗嘲弄那些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同辈:“终日耳边拉短纤,何时鼻上卸长枷。”
“文化大革命”说来就来了。
贺先生很快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红卫兵小将隔三差五拉着他去游街批斗。他被戴上一顶很高很尖的纸做的帽子,胸前挂着一块黑牌,上写“打倒反动学术权威贺圣臣”,手里提着一面铜锣。他没有一点沮丧之色,从容地走着,锣声响得有板有眼。
他的几个同辈人,有的受不了这种侮辱,自杀了;有的吓得旧病复发,住了院。他对他的老伴儿和儿女说:“我不会自杀,也不会因病而逝,我还有几本书要写,我不能让天下人有憾事。”
后来,贺先生又被遣送去了“五七干校”,以体力劳动来改造他的思想。和他同居一室的是陶淘。这一老一少的任务是喂猪,不是关着喂,而是赶着猪野牧。他们两个人共一口锅吃饭,俨然父子。
很奇怪的是贺先生对做饭炒菜十分内行,尤其是炒菜。虽说少荤腥,蔬菜由场部统一发放,也不多,但贺先生却能变通烹调之术,或凉拌,或爆炒,或清煮,做出陶淘从没有品尝过的美味。特别是春夏之间,贺先生识得许多野菜,比如马兰头、蕨菜、地菜、马齿苋……他亲自去采,以补蔬菜之不足。
陶淘问:“您怎么识得这么多野菜?”
贺先生说:“我不是出生于书香世家,我的父亲是农民,是祠堂资助我上的学。另外,我看过许多这方面的书,孔子说多识鱼虫草木之名,想不到现在用上了。”
陶淘说:“您很有童心,我却没有,惭愧。”
贺先生还采了许多艾叶,晒干,做成艾条。他说他稍懂医道,有些病可以烧艾作灸,十分见效。
陶淘的情绪越来越坏。
有一天出门牧猪时,陶淘说身体不舒服,想休息半天。
贺先生说:“好吧。”
贺先生把猪赶到不远处的山坡上,让猪自去嚼草。他坐在树下,想他的《庄子》大义。坐了一阵,觉得陶淘的举动有些异常,慌忙往回赶。
推开门,陶淘上吊在矮屋的梁上。
贺先生忙把被子垫在地上,搬来凳子,站上去,用镰刀砍断绳子。陶淘跌落在被子上。
贺先生寻出一截儿艾条,在煤灶上引燃,然后灸陶淘的“人中”穴。
过了一会儿,陶淘醒来了。
“贺先生,您不该救我!”
贺先生说:“我已至花甲,尚不想死,何况你!我的《庄子》研究,想收个关门弟子,你愿不愿意?”
陶淘哭了。他因出身不好,又搁在这似无穷期的“五七干校”,女朋友忽然来信要和他分手……
“女朋友分手,好事!不能共患难,何谓夫妻?若你们真走到一块儿,有了孩子,再遇点厄难,那才真叫惨。”
陶淘说:“我愿受教于先生。”
此后,贺先生开始系统地向陶淘讲述《庄子》。没有书,没有讲义,那书和讲义全装在贺先生的肚子里。《汉书》记载《庄子》一书为五十三篇,实存三十三篇,分内篇、外篇、杂篇。贺先生先背出原文,再逐字逐句细细讲评,滔滔不绝,神完气足。《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伴随着日历,一篇一篇讲过去。
贺先生讲课时,喜欢闭着眼睛,讲到他自认为得意的地方,便睁开眼问:“陶淘兄,你认为如何?”陶淘慌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学生心悦诚服,确为高见!”
陶淘觉得日子短了,生活有意思了,眼前常出现幻觉:贺先生就像那自由自在的鲲鹏,扶摇直上,“其翼若垂天之云”,自由自在,不以环境险恶为念,堪为自己人生的楷模。
世道终于清明了。
陶淘一边工作,一边当了贺先生的研究生和助手。在他的协助下,贺先生完成了几部关于《庄子》研究的重要著作。
贺先生说:“陶淘,我也该走了,我的肝癌居然拖过了这么多年,实为奇迹。庄子说,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疣溃痈。我现在把该做的事做完了,写完了书,还有了你这个传人,此生无憾。”
几天后,贺先生安详地去了,享年七十有二。
织补人
当下的城里人还有穿打补丁衣服的吗?没有!人们普遍生活富足,很少有人去费工夫,寻找难得的织补人去补衣服,除非是具有某种纪念意义而舍不得扔掉的衣服。现在的织补是一种艺术,要做到接缝处合经合纬,一如原物。这个手艺了不得,有如字画的修补。
在株洲百货商场大门内的右边,就有这么一位织补人,叫甄法嘉——一位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从服饰中专技校毕业后,放弃到大型服装生产企业任职的机会,选择当自由织补人。
父亲问他:“你怎么喜欢当织补人?”
他说:“学校有这门课,我学得很用心。”
父亲又问:“碰了老同学你不难堪吗?”
他一笑:“凭手艺吃饭,不丢人!”
甄法嘉的行头很简单,一条小板凳,一个手提工具包(里面放着针、线、布块、木绷子),一个可叠折的纸板广告牌。广告牌顶上端写着“织补人甄法嘉”,两边各写一句话,右边是“织补小漏洞”,左边是“不留大遗憾”;中间是根据布料纹理所定的价目表,并承诺凡他经手织补的地方,一年内保证不破。
一眨眼,他当织补人三年了。手艺好,待人有礼貌,收费公道,生意一直不错。顾客送来活计,有当面等着他完工的,也有隔些日子再来取的。还有不是顾客的,但对一个小伙子用木绷子绷在破损处,操持针线织补,很好奇,便蹲在旁边看,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他一边干活,一边答话,满面春风。
甄法嘉发现有一个蓄短发的中年大姐,隔三差五总要在他摊子前待一阵。
于是,甄法嘉忍不住问:“大姐,你贵姓?”
“不敢,我姓刘。没打扰你的工作吧?”
“没有。欢迎你提意见。”
“我想问,缂丝之类织品,你可以织补吗?”
“应该可以。”
“做好的旗袍,再在上面绣出图案的,有了破洞怎么织补?”
“先用原色布料织补好破洞,再在上面依原样补绣图案。”
“你还会绣花?”
“见笑。手艺还过得去。”
刘大姐点点头,说:“我祖母留下一件从未穿过的苏绣旗袍,可惜被虫蛀了十几个小洞,我明日送来,请你织补。祖母虽然过世了,但我要留个念想。”
“谢谢刘大姐照顾我的生意!”
这件旗袍用料是杭州产的紫缎,绣的是淡雅的白玉兰花。刘大姐送来后,当场付下工钱二千元,约定五天后来取。甄法嘉不肯预收工钱,说:“按我的常例,一律是顾客取货、验货认为满意了再付款,刘大姐也不例外。”
第五天,刘大姐没来取织补好的旗袍。
又过了五天,刘大姐仍未见踪影。
甄法嘉的父亲忽然从乡下打手机来说:“法嘉,有位县里来的老板找你,让你赶紧回来织补件西装,说是只要在三天内补好,给多少钱都行。”
“爹,不行啊,有个顾客约好了来取货,却没来。我要等她,怕她找不到我着急。”
又过了十天,刘大姐来了。
刘大姐把旗袍认认真真看了几遍,脸上浮满赞赏的笑意,说:“你叫甄法嘉,谐音是‘针法佳’,名不虚传。”说完,赶忙付工钱,还特意多付了一百元作奖励。
甄法嘉执意退回一百元,说:“谢谢你。但我决不能多收一分钱!”
刘大姐说:“你很实在。”接着她拿出她的工作证,让甄法嘉看了后,说:“我是古代纺织品博物馆的,馆里有不少古代的衣、帽、袍、褂、帷、帘,有的破损了。这些日子我考察你的手艺不错,人品也不错,想请你到敝馆去织补,待遇从优,也免了你在街头日晒雨淋。怎么样?咱们现在就去?”
“刘馆长未能按时来取旗袍,我想也是你考察的内容之一。”
刘馆长脸一热,不好怎么回答。
“刘馆长,我喜欢织补,也喜欢一个个顾客取回衣物时的笑容,好像我补好的不只是衣物,还是他们心里的遗憾。谢谢你的好意。”
好多个日子过去了,甄法嘉还是守着那套行头,在百货商场设摊,一边干活,一边和顾客答话,满面春风。
大 师
上午九点钟,年届八旬的著名山水画家黄云山,正坐在画室的大画案前用紫砂壶啜着茶,目光却落在一张铺好的四尺宣纸上,构思着一幅《深山行旅图》。
门铃小心翼翼地响了。过了好一阵,门铃再一次响起,透出一种急迫的心情。
怎么没人去开门?小保姆呢?老妻呢?
黄云山有些生气,正要大声呼喊,猛然想起小保姆上街买菜去了,老妻替他上医院拿药去了,家里就只他一个人。他本想不理睬,但一想,倘若来的是一位老朋友呢?岂不失礼?
他重重地放下紫砂壶,急急地走出画室,穿过客厅,猛一下把门打开了。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陌生汉子,风尘仆仆,右手提着一个旅行袋,左手拿着一幅折叠着的没有装裱的画。
黄云山问:“你找谁?”
来人彬彬有礼地向他鞠了一躬,说:“您是笔樵先生吧?”
黄云山很意外,来人居然知道他的字,便点了点头。
“笔樵先生,我叫秋小峦,是一个乡村教师。我从外省一个偏远小县来到北京,只为了了却父亲秋溪谷的一个心愿。他也当了一辈子的乡村教师,也在业余画了一辈子的山水画,对您极为倾服。不久前因病辞世,临终前嘱咐我:‘无论如何要携画去京请笔樵先生法眼一鉴,看此生努力是否白费,回来后在坟前转告我,我也就可以闭目于九泉之下了。’”
秋小峦说得很快,为的是怕耽误黄云山的时间。
黄云山有些犹豫,像这样上门求教求画求鉴定的人太多了。他年事已高,实在是没有精力应付了。
“笔樵先生,19年前,也就是1978年,我父亲行将退休,县教育局组织老教师进京参观。他多方打听到您的地址并找到这里来拜访,恰好您外出讲学,便留下一封信交给了尊夫人。”
黄云山“哦”了一声,似乎有点印象,又似乎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一只手习惯地扶住门框,依旧没有请客人进屋的意思。
“您放心,我不进您的家,只想耽误先生几分钟,请您看一看这幅画,我也就可以向死去的父亲作个交代了。”
秋小峦的眼圈红了,眼角有泪光闪烁。
“好吧。”黄云山为秋小峦的孝心所感动,脸上有了笑意。
他接过那张折叠好的画,缓缓地打开,是一幅用积墨法画出的《楚山春寒图》,苍苍茫茫,云烟满纸,繁密处不能多添一笔,却能做到不板、不结、不死;在最浓墨处也能分辨出草、树、石的层次,称得上是大气磅礴。
黄云山激动起来,大声说:“恕老朽怠慢,请进!”
他们一起走进了画室。
黄云山问:“除了此画,还有吗?”
“旅行袋里还带了二十余幅,其他的都在家里。”
“待我净了手、焚了香,我要好好看看你父亲的大手笔。国有颜回而不知,我深以为耻!”
黄云山净了手,又擦拭干净,忙给秋小峦沏上一杯茶,再寻出一个铜香炉,插上一根点着的檀香。
顷刻间满室芬芳。
黄云山足足看了两个小时,然后长叹一声,说:“能得积墨法妙处的有明末清初的龚贤,现代画家中,就要数黄宾虹和你父亲了,可惜这两位也都先后过世,悲哉!悲哉!从你父亲的用纸上,可看出他生前生活的窘困,而从画面上又可看出他的豁达乐观和淡泊名利,我辈惭愧!”
他们坐下来开始亲切地交谈。黄云山问得很细,诸如秋溪谷的身世、师承、生活、读书……秋小峦虔诚地一一回答。
黄云山说:“你一定要进京来为你父亲办一个遗作展,他是一个可以进入美术史的人物,是真正的大师。我给你写几封引荐信,让我的老友们开开眼,别住在北京,就以为天下无人。费用、场地、新闻发布会,我们来安排,不用你操心。”
然后,他站起来,向秋小峦鞠了一躬,说:“一是谢谢你的孝心,为了尊父的嘱托,不远千里而来;二是请你原谅我的失礼,差点与一位大师的作品失之交臂。”
秋小峦忍不住大声恸哭起来。
看看壁上的大挂钟,十一点了。秋小峦慌忙站起来,擦干泪,说:“笔樵先生,我该走了!”
“不忙,在此午餐!”
两个月后,“秋溪谷先生遗作展”在北京的美术馆顺利举行,观者好评如潮。
在众多记者和名流参加的学术讨论会上,黄云山真诚地对秋小峦说:“我愿以我平生的一幅得意之作,交换你父亲的任何一幅小品,以便时时展读,与他倾心交谈!”
掌声如雷鸣般响起来。
索 当
德义当铺的掌柜钱钦其,在热气腾腾的池子里泡好了澡,披着浴衣,消消停停回到雅间的卧榻上时,突然发现旁边的卧榻上已经躺好了又干又瘦的老人乌六爷,乌六爷正眯缝着一双小眼打量着他。
雅间里燃着一盆炭火,把料峭的春寒逼到屋外去了,空气变得热辣辣的。钱钦其兀地有了一种屈辱感,这乌六爷不过是一家杂货铺的伙计,他怎么够格上这种高档的澡堂子来?何况,平日弓腰驼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钱钦其鼻子“哼”了一声,正欲别过脸去,乌六爷说话了:“钱掌柜,幸会,幸会。”
钱钦其只好打起精神,应付道:“乌六爷,原来是你啊,难得难得!这一块大洋一次的澡,你真舍得。”
“我哪里舍得这个钱,有人请我洗洗而已。”
说毕,乌六爷坐起身子,上身也没披个衣衫,两边的肋骨隔着一层皮鼓凸出来,一副穷相!钱钦其也坐了起来,他觉得调侃这个乌六爷,也是一种乐趣,反正夜来无事,外面又下起了大雨。
堂倌进来了,问有什么要吩咐的。
乌六爷说:“来一壶龙井茶,我做东请钱掌柜品茶聊天。”
居然又让乌六爷抢了风头,难道我钱钦其少了这几个钱?
乌六爷说:“之所以我做东,是因为你是湘潭城里的大人物,我们难得有照拂你的机会。”
钱钦其嗬嗬地笑了。他觉得这个干瘦的乌六爷很知趣,讲起话来让人舒服。
一壶龙井茶,两只细瓷茶盅,由堂倌送进来,并殷勤地斟上了茶。
乌六爷问:“多少钱?”“二十个铜子。”
乌六爷遂从放在旁边的衣褂里,掏出一把铜子放在卧榻上,然后,用两只手指夹起两个铜子,轻轻一扭,铜钱便成半圆筒状。
“两个,四个,六个……”
二十个铜子,成了十个半圆筒。
钱钦其一惊,这指力可了不得。
堂倌说:“这……六爷,柜上不好收这样的钱啊。”
乌六爷一笑,拿起铜钱放在掌心,轻轻一压,便恢复原态。
堂倌说:“谢六爷啦。”拿起钱便走了。
钱钦其呆望着乌六爷的手指肚,状如盘珠,这功夫不是一年两年练得出来的。
“钱掌柜,来,喝茶。”
“好,喝茶。”“钱掌柜,有一事请教,你的当铺怎么一连几天都关着门?”“正在盘点哩,过两天就开门了。”
“你钱掌柜当家已经二十多年了,好像从没有关门盘点的事啊。假若这几天有到期的当票要赎当,过了这几天,不是成‘死当’了吗?成了‘死当’,就赎不出了。好主意,钱掌柜生财有道!”
钱钦其脸红了,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乌六爷说:“我听我的掌柜说,三个月前他到贵铺当了一只祖传的盘龙镂空玉雕,这东西我见过,是汉代的东西,价值上万光洋,当的时候你只给了一千元。当期为三个月,这两天就要到期了,可你的当铺却关门盘点,这不是活活地要夺人宝物吗?他一个读书人,也是百般无奈,才开了这家小杂货店,本小利微,糊口而已。”说毕,乌六爷随手抓起一个铜钱,甩过去,把一只飞蛾钉在对面的墙上,铜钱嵌入墙中有半寸来深。“这飞蛾真是讨厌。”
钱钦其脸都白了。
又喝了一阵茶,钱钦其说:“六爷,赏个脸,我请你到街端头的王家酒楼喝酒,如何?”“愿意奉陪。”
“我有洋车在门外等,你穿着布鞋,路上到处是水,如何去?”
“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当钱钦其坐洋车到达王家酒楼时,乌六爷早已端坐在八仙桌边了,脚上的布鞋,无半点泥痕水迹。
钱钦其想:他是怎么来的?
钱钦其喊道:“上上等好酒菜来!”
又讨好地说:“六爷,明日当铺一早开门。”
刻碑名手
范玉成是古城的刻碑名手,已是古稀之年了。
他长得高大魁梧,浓眉大眼,但面白无须。两只手掌伸开来,小蒲扇一样;指骨节很突出,只要轻轻一握,便咔吧吧一阵脆响,让人觉得那手非常有力气。
范玉成十四岁起拜师学艺,五十多个年头一眨眼就过去了。一生中刻过多少碑?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从刻石社退休十多年了,可一直没闲着。儿子还在刻石社,一接下什么重要工程,总得请老爷子把把关。他也乐意,范家手艺一代代传承,绝不能让世人说闲话,否则就愧对列祖列宗了。
儿子范致远也到知天命之年了。
他对父亲说:“邻市的望江楼重修一新,有块《重修望江楼记》碑要刻哩。”
范玉成显得特别高兴。他记得四十多年前,也就是1966年春节过后,那时他才三十来岁,与一些同行应邀到望江楼公园刻一条诗碑长廊。一直刻到冬天,眼看就要完工了。有一天傍晚,突然来了很多戴红袖章的学生和工人,把望江楼的台阶撬开了,把门窗卸了,把楼梯拆了,把里面的字画等文物烧了,一座清乾隆时的三层楼阁刹那间被当做“四旧”毁掉了。他只能远远地看着,泪水纵横。第二天,那些刻好的诗碑,也被一一砸碎,并把他们这些刻碑人驱赶回了老家。他后来听说,在望江楼原址,竖起一座巨大的工农兵“造反有理”群雕像。又过了些年,雕塑拆了,改建成了一个大花坛。现在恐怕是拆了花坛,再在原地重建了望江楼。范玉成渴望旧地重游,那楼可还是往日模样?
儿子说:“现在正是炎夏,太热,您暂时别去。等我在那里阅好了稿,选好了石,‘上墨’、‘过朱’、‘打样’后,准备刻碑了,您再来,一边指点我,一边看看风景,好吗?”
范玉成答应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范玉成在心里计算着:儿子该阅稿了,那文章是谁撰写的呢?又是哪个书法家书写的墨本呢?字的大小、行距、结构,儿子是否都了然于心了?选的是什么石头,汉白玉石还是大理石?选好了石,先要用砂石打磨平整,再用细刀砖磨光,直至腻滑方可。接下来,儿子该“上墨”了:用磨浓研匀的上等墨汁刷在石上;墨汁干后,再用烙铁烫上白蜡,薄薄地在墨上覆盖一层。下一道工序应是“过朱”:把透明拷版纸覆在墨本上,双钩临描,然后再用银朱做红线双钩。待做完这些,就该“打样”了:把“过朱”的双钩拷版纸,平铺在上过蜡的碑石上,用木榔头垫着羊毛毡,敲击钩本字样,让双钩红线清晰地印下去。
范玉成乘车赶到邻市的望江楼公园,在一间工作室里,找到儿子时,儿子正好完成了“打样”。
“爹,我正准备打电话哩。”
“爹知道你的功夫,该用多少时间,我心里有数。”
儿子笑了:“知子莫若父啊。”
范玉成开始阅稿,文章是本市市长华声撰写的,还不错,情文并茂;墨本是请北京一位老书法家几个月前书写的,那老书法家写好寄来后因心肌梗塞竟鹤归道山了。字真好,行书,有《兰亭序》帖的味道,可惜天不悯才啊。
再看一遍文章,范玉成头上冒出了一层热汗,文中说望江楼毁于1967年春,这就失实了,分明是1966年冬!听说市长还年轻,不到五十岁,又不是本地人,恐怕没有细细考察,就轻率地作了结论。
范玉成说:“这碑暂不能下刀,一定要改过来。”
儿子急了:“爹,我们只管刻就是了,这不是我们的错。再说,人家市长会改吗?再说书写的人都死了,谁能把墨稿改正过来,而且风格丝毫不差呢?”
“若市长不肯改,这个活儿我们退了!碑者,史也,是留给后人看的,不能以讹传讹。”
儿子不做声了。
顿了一阵,儿子说:“爹,您还没去望江楼吧,我陪您去。”
范玉成一甩手,说:“不去!”
第二天一早,范玉成让儿子把公园的负责人找了来,当面说明了情况。
主任姓陈,很年轻,不到四十岁,大学中文系毕业。听完范玉成的话,说:“我就去找市长,谢谢范老的提醒。”
中午快吃饭时,陈主任兴冲冲地回来了,说:“华市长让我转达对您的敬意,而且交代一定要改!”
范玉成呵呵地笑了。
“文章好改,只是这墨本上的字怎么改写过来呢?”陈主任问。
“你放心。这位老书法家的字,我熟悉,要改的字,我可以补写得和他分毫不差,这个功夫我还是有的。”
一个月后,《重修望江楼记》碑刻好了,看过的人都啧啧称赞。
父子俩走之前,认认真真地登上了望江楼,看古色古香的横梁直柱、飞檐翘角,抚红漆栏杆、雕花门窗,品匾额、楹联的内容和书法,确实可称之为杰构。他们登到顶楼,骋目远望:湘江如带,白帆点点;远山似簇,村镇笼烟。
范玉成对儿子说:“刻碑的人,责任重大,历史是不能作假的。否则,我不敢登上这望江楼,我怕前人责怪,后人唾骂!”
儿子说:“爹,我会记在心里的,您放心。”
聂鑫森创作随笔:
小小说一两千字的构制,对作家是一种挑战和考验。小小说不仅仅是写一个压缩了的故事;也不是一种新闻事件式的匆忙勾勒。我希望我们的小小说,具有一种文化品格。不管是对历史的钩沉,还是对现实生活的切入,贯穿此中的依然是一种古典主义的人文情怀,所要表现的依然是对传统文化的守望和坚持。
有人把小小说,比作旧体诗词中的绝句和小令,在有限的文字中,要写出一种情绪、一种意境、一种思想,耐人咀嚼,确非易事。小小说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喜欢小小说这种文体,对作家是一种充满诱惑的挑战。从少至老,虽不是只写小小说,但从没间断过。我总觉得小小说不仅是写一个故事,即便写一个故事,也不是只能按顺时针方向一种路数来写,故事可以变成裁切的片断,可以显现“草蛇灰线”,也可以只是几个细节、一种情绪的流动。古人说“诗无达诂”,小小说也同样如此。我喜欢写一种文化氛围,写人物身上的文化格调,而“故事”已变得并不重要。我喜欢行文的雅逸,把字句推敲得有声有色,使之具有诗的气韵。但我自感学识、才情有限,还须在未来的岁月里认真钻研,所谓“活到老学到老”是也。
唐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去来。”宋人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里面就有小说的因子,也可提供短小说的结构妙旨。我是这样认为的。
中国古代就有小小说。《世说新语》《聊斋志异》等等,讲故事,写人物,注意细节、意境的营造,某些方面更近似诗歌绝句。我写小小说,更多的是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搞文学还是要读书,要读古代典籍。国学功底对作家太重要了,过去作家诗书画都精通。没有很深的文化根底,没有对中国文化典籍的了解,小小说就会很单薄。以我个人的体会,中国传统文化根底对作家、艺术家来说非常关键。其次,要按材料取舍,因材下笔。小小说的构思要更为巧妙,文字要更精炼,像写诗一样推敲,进行艺术上、思想上的反复磨炼。第三,小小说也要注重文化品格,注重文化底蕴。缺少传统文化的根底,小小说会显得单薄。
小小说自然是要有一个好故事的,自然是要有鲜明性格的人物形象的。但我关注的是这个故事中的人物,如何强化和丰富他的文化性格。我喜欢描写那些被传统文化深深浸染的人物,琴、棋、诗、画、酒、茶、民俗、风情……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生活的形式,或者就是他们的生存状态,从中去开掘他们身上的文化特质,多侧面地去展示他们的过人才气、磊落胸怀、高贵操守、审美趋向。我力图在塑造人物时,将中国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转化为一种精神形态、精神境界,人物升华为一种文化的精魂。
小小说的文化品格,还体现在作家对传统文化的感知和体悟上。我试图在小小说有限的文字中,腾挪出一定的空间,来安排一些看似与故事和人物无关的“闲笔”,以散发密集的文化讯息,使故事和人物笼罩在浓郁的文化氛围之中,力求避免小小说易犯的毛病:简单、肤浅、直露、缺少余味。
小小说的文化品格,还表现在文字的张力与控制上,简洁而不是简陋,从容而不显出匆促,娓娓道来,不愠不火,当行即行,当止即止,最平易处即最下功夫处。我自感浅陋,只能加倍努力,去锤炼自己的文字。
作者简介:聂鑫森,曾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长、中、短篇小说、小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等70余部。多篇被译成英、法、日、俄等国文字。曾获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等。
让人物注入文化的精魂
聂鑫森小小说简论
杨晓敏
文学创作是作家的个性表达,作家在每一件作品里,都会留下属于自己的独特气息。即使不同题材的作品,那种结构形状、叙述方法、人物个性、审美态势、认知能力等,在作品外在的形象描摹和内在的逻辑关联上,也多有异曲同工之处。小小说体量小,创作数量容易高产,虽不能让每一篇作品都创意迭出,标新立异,但并不影响作家在拥有成熟的文学观念和娴熟的创作技巧之后,让作品与作品之间产生出别致且微妙的差异,各自散发幽独的芬芳,当这些作品的整体质量一旦达到相对的某种艺术高度,便形成了自己个性化的创作风格。
在当代小小说创造队伍中,以故事见长者有之,以题材取胜者有之,以立意深远者有之,而让一种传统文化意蕴在作品的素材选择、思想内涵、艺术表达上回环缠绕、浸染其中者,并不多见。集诗人、作家和书画家于一身的聂鑫森,是一个忠实的传统文化守望者。他的小小说《逍遥游》《大师》《暗记》《治印》《清水洗尘》《织补人》《珠光宝气》《玩家》《索当》等等,构思奇崛,格调典雅,品位纯正,表现出深厚的中国传统小说的艺术功力,散发着浓郁的民族气派和古典主义的人文情怀。聂鑫森的创作,在小小说读写领域卓然而立,有不可取代的意义。
《逍遥游》是聂鑫森的代表作之一。作品描写一个知识分子在那种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所体现出来的风骨、忧患和生活价值取向,语言十分考究,章法自然,气韵不凡。主人公贺先生身处逆境而独立思考、心忧天下的高贵品性,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幽默诙谐的君子之风,永远张扬的理想主义色彩,堪称历代志士仁人中集大成者。做学问亦以找传人为第一,没有书,没有讲义,《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等,那书和讲义全装在贺先生的肚子里。请看贺先生是如何进行传承的:贺先生先背出原文,再逐字逐句细细讲评,滔滔不绝,神完气足。即使在面临火灾时也大声对学生说:“你跑什么?如果我跑,是因为我死了,就不再有人能这么好地讲《庄子》了。”
作者塑造的这一独特的知识分子形象神形兼备,师者风趣旷达,学生心领神会,演释出一种另类的师道尊严:“贺先生讲课时,喜欢闭着眼睛,讲到他自认为得意的地方,便睁开眼问:‘陶淘兄,你认为如何?’陶淘慌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学生心悦诚服,确为高见!’陶淘觉得日子短了,生活有意思了,眼前常出现幻觉:贺先生就像那自由自在的鲲鹏,扶摇直上,‘其翼若垂天之云’,自由自在,不以环境险恶为念,堪为自己人生的楷模。”
在聂鑫森小小说的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作家深厚的国学素养,在塑造人物时所倾注的人类尊严、达观自信以及对国家民族、传统文化的忧患意识。写贺先生身处逆境的淡然自若,发现人才倾囊相授的喜悦,危机关头的从容镇定,像深水潜流一样沉静,有老僧谈禅一样的心境。“从中去开掘他们身上的文化特质,多侧面地去展示他们的过人才气、磊落胸怀、高贵操守、审美趋向。我力图在塑造人物时,将中国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转化为一种精神形态、精神境界,人物升华为一种文化的精魂。”(聂鑫森语)
世道清明,主人公了却生前身后事,再无牵挂。贺先生在诀别人世时说,“庄子说,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疴溃痈。我现在把该做的事做完了,写完了书,还有了你这么个传人,此生无憾。”这种堪透人生的洒脱率性,言辞高蹈,行为倜傥、实乃当世名士高人。而在作品中能把人物塑造得如此浑然大气者,非大手笔而不可为。著名评论家胡平对此评论说:“作者心中有人物,人物有意思,意思里面有底蕴,底蕴里面又融入作者的理解。”可谓一语中的。
读聂鑫森的《织补人》,被其中的三处所吸引。一是主人公的招牌“织补小漏洞,不留大遗憾”,是行业宣言与承诺;二是“凭手艺吃饭,不丢人”,是生活个性与情趣;三是主人公的名字叫甄法嘉,谐音“针法佳”,是修身律己与自信。
和作者以前的作品一样,《织补人》主题明朗:在芸芸众生中总有一些人,他们身怀一技之长,有独立的个性思维与价值观,不愿在物化的世俗中放弃自我随波逐流,并在生活中充满热情与清晰的目标,作家一如既往地对这些人给予了充分认同。放大了说,《织补人》中主人公的所作所为,那种隐约可见的与“人文情怀”、“独善其身”、“诚信无欺”、“气节操守”等字眼相关的行为准则与精神追求,正是传统文化中那些优质元素在现代人身上的具体体现。
该文结构完整,情节单纯,夹叙夹议,一气呵成。叙的是行业释义,何谓“缝旧”?何谓织补,无掉书袋之嫌,几句话介绍便让人一目了然。议的是织补者的人生际遇,门里出身、个人选择、美丽邂逅、价值取向、笑傲江湖等,故事推进连绵无隙,让织补人在经纬之间,巧手补锦绣,行走于光怪陆离的社会,针飞线舞,划出蓝天下优美的弧线,如春燕衔泥般筑就心中绚丽的明天。作者文史知识渊博,尊重常识,在讲故事时,所诠释的手工织补这一小众行业,也是传统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它的传承,应引起人们足够的关注。
《红楼梦》第五十二回,讲的是贾府心灵手巧的俏丫头晴雯,抱病为主人宝玉补雀金裘。在头昏眼花织补一夜之后,那件后襟子上被烧了个洞的名贵雀金裘竟恢复如新,看不出丝毫破绽。晴雯之勇之巧之于宝玉一腔深情,皆融进那细细密密的纹路针法。今日不同的是,“针法嘉”于市井闹市之中挂牌,用精湛的织补技艺服务于大众路人,一条小凳,小小工具包内装有针头线脑布绷子,大大方方地招徕生意,为高档衣物或有特殊意义的物件织补如新,了却生活遗憾。“古代纺织品博物馆”虽好,我却愿“隐于野”,不忘初心。
作品的语言精准,字句考究,书卷味儿浓,毫无雕琢之痕。这种叙写能力与风格,是写作者数十年的读写养成,字里行间浸淫了国学的精义所在。在艺术表达中通过高雅审美,折射出理性的光芒,对物化社会产生出距离感,也是文学的某种责任。《织补人》说明,只要你遵从内心的呼唤,真心去做那些有兴趣的事情,摒弃形象面子问题,织补虽是以手艺谋生,却也是放任的自由心性。
聂鑫森在他的一系列小小说作品中,对于琴棋书画诗书礼乐的描写均有相当造诣,对民俗民情素有研究,擅长描写那些被传统文化深深浸染的人物,从中开掘他们身上的卓尔不群的文化特质和磊落胸怀。像《大师》中的山水画家黄云山虚怀若谷的博爱胸襟,所接受的“荐贤贤于贤”古训,读罢掩卷,令人肃然起敬。所谓大师者,不仅要技艺超群,更能以德服人。一位沉沦的画家和他已经旁置的杰作,被另一位有话语权的同仁重新发掘并推崇前台展览时,我们看到的既有艺术家们之间的惺惺相惜,知音难觅,同时也会感受到人性的善美和世道的温暖。
编辑家寇云峰认为:聂鑫森的小说《大师》语言格调文雅,满纸书香。在写到一个国画大师级人物看到一幅民间穷教师的国画遗作时,他震惊了,对其儿子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待我净手焚香,我要好好看看你父亲的大手笔。国有颜回而不知,我深以为耻!”第二句是:“我愿以我平生最得意之作,交换你父亲的任何一幅小品,以便时时展读,与他倾心交谈。”只这两句话,闻其声见其人,把一个艺术大师礼贤下士的高尚人格展示出来了。
《治印》的主人公叫厉刃,其名如此,可想这篇小小说讲的就是篆刻家的凛然气节了。秘书为市长求印,篆刻家一视同仁,收润笔费后精心制作。殊不知经市长查实,所支费用竟由公款支付。最后市长纠错,补交财务又以用人不淑做了检讨,让秘书下基层锻炼。故事的结局是,篆刻家捐献给希望工程五万元,又宕出漂亮一笔。“治印必端方,做人亦如是。”权力的使用亦应如此。原则与诚信是艺术家的立身之本,操守与情怀同样也是艺术家的思想境界。
像《永远的鹤》中的年轻护鹤人谭立那种忠于职守的责任感,像《戒酒》中的老编辑董重的动人“迂腐”劲儿,都令人肃然起敬,可歌可泣。这种塑造正面人物形象又不直奔主题的写法,旁逸斜出,曲径通幽,是作者制胜的一大法宝,每每在峰回路转之后留下无尽的余韵。如果留心细分一下,聂鑫森也有少量的“散文化”的小小说,由于篇幅短小,有些题材的叙述不宜太仓促,太紧凑,那样会显得干巴令人难以卒读,而适当调剂一点闲笔和抒情文字,则会让读者品咂出诸多滋味。
聂鑫森认为中国古代就有小小说,《世说新语》《聊斋志异》等等,讲故事,写人物,要注意细节、意境的营造。自己写小小说,更多的是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搞文学还是要读书,要读古代典籍。国学功底对作家太重要了,没有很深的文化根底,没有对中国文化典籍的了解,写的小小说就会很单薄。小小说需要从两个方面去提升:一是文化价值,二是审美价值。这些话听起来简单,真正做起来,则是一门非下苦功才能结业的课题。
作家只有多才多艺,博学多采,才能在写作中起承转合、言情状物、遣词造句时游刃有余。譬如在《大师》中的描写:他接过那张折叠好的画,缓缓地打开,是一幅用积墨法画出的《楚山春寒图》,苍苍茫茫,云烟满纸,繁密处不能多添一笔,却能做到不板、不结、不死;在最浓墨处也能分辨出草、树、石的层次,称得上是大气磅礴。又譬如在《珠光宝气》中的描写:他把穿珠子的丝光尼龙线小心地解开,用肥皂水把珠子泡了三天,洗净后,再用切碎的通草把珠子裹起来用手轻轻地揉。因为通草柔软,茎里含大量的白色髓,这样揉既不会伤珠皮,又能使珠子光泽发亮。这种专业的、新鲜的、流畅的常识性描写,作者胸有成竹,会引发阅读趣味。
近几年来,聂鑫森似乎更倾心于小小说创作,各类题材的精制短章散见于林林总总的报刊。他对小小说人物的成功塑造,是对文学艺术创作规律的把握和尊重,是建立在熟悉生活的基础上的集中体现,都会散发出如影相随的文化意蕴。无论写声名显赫的大师贤达,写挚爱自己技艺的能工巧匠,即使写平民百姓,也能精心刻画出他们身手的“绝活”,能塑造出他们与众不同的个性风采和精气神来。正如作者所言:“不管是对久远历史的钩沉,还是对现实生活的切入,企图凸现的是一种古典主义的人文关怀,为物欲横流的当下生活提供一种参照系数,则于愿足矣。”
早在2006年夏天,在湖南资兴市的风景名胜东江湖畔小小说笔会上,聂鑫森先生一袭简约装束,清癯且精气神儿十足。或即兴赋诗作画,或与年轻的文友们举杯畅饮,或一起憧憬文学,举止言谈中那种自然得体的文化涵养和长者风范令人啧啧称羡。多年来,他出版过20多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和诗歌、散文、小小说集等,有的还被译为英文版出版,在业界获誉无数。从1995年的《沧州日报》全国小小说征文获奖至今,小小说创作的热情从未减弱过,即使在荣获小小说金麻雀奖、被授予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之后,依旧兴趣正浓。
作者简介:杨晓敏,当代作家、评论家、小小说文体倡导者和理论奠基人。历任河南省作协副主席、郑州市作协名誉主席、华夏小小说研究院院长等。曾主持编选《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小小说出版》千余期,主编《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及精华本图书480余卷;著有《小小说是平民艺术》《当代小小说百家论》《清水塘祭》《我的喜马拉雅》等多部;创立小小说金麻雀奖、创建杨晓敏文学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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