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时光里的陈韵：品饮福鼎老白茶寿眉

作者：黄琪

         在白茶的世界里，时间是最好的良师。当沸水注入盖碗，微蜷的叶片在温润中舒展，一股混合着枣香、药香与陈韵的气息便袅袅升起——这是90年代福鼎老白茶寿眉独有的味道，是岁月沉淀的勋章，更是白茶千年历史与时代变革的缩影。

从古老传说到文人雅事

         白茶是一种微发酵茶，其历史几乎与中国茶史同脉。唐代陆羽《茶经》中“永嘉县东三百里有白茶山”的记载，虽未明确指向如今的白茶品类，却为这一茶类的起源埋下了伏笔。真正将白茶工艺系统化的，是宋代的皇家贡茶。彼时福建建安（今建瓯）所产的“龙团凤饼”中，便有以大白茶鲜叶为原料、经微发酵制成的“白茶”，因其芽叶满披白毫、形似银雪而得名，成为皇室独享的珍品。

          明代是白茶工艺的重要转折点。随着散茶兴起，白茶“不炒不揉”的极简工艺逐渐定型——鲜叶采摘后，经自然萎凋、文火烘干，最大程度保留了茶叶的本真。这种工艺看似简单，却对气候、原料与经验有着极高要求。福鼎作为白茶核心产区，凭借得天独厚的山海气候，成为白茶生长的沃土。当地流传着“太姥山有白茶，为仙人所植”的传说，太姥娘娘手植的古茶树至今仍在山间郁郁苍苍，见证着福鼎白茶数百年的种植史。

        清代，福鼎大白茶、大毫茶等优良品种的发现与推广，让白茶产量与品质得到质的飞跃。此时的白茶不仅是民间饮品，更作为“药茶”被载入《本草纲目拾遗》：“白茶性寒凉，功同犀角，解诸毒”。这种药用价值，为后来白茶的收藏属性埋下了伏笔——人们发现，存放多年的老白茶，药性更为温和，滋味也愈发醇厚。

         而我与白茶的缘分，早在上世纪80年代便已悄然结下。那时在杭城求学，睡在我上铺的张姓同学，正来自白茶的故乡宁德。课间闲聊时，常听他说起家乡山间的白茶树故事。毕业后，这位老同学还数次托人给我捎来白茶，一罐罐带着山海气息的茶叶，成了那段青春岁月里难忘的味觉记忆。如今算来，与白茶相伴竟也有数十年了。

从外销宠儿到内销新贵

         20世纪是白茶命运起伏的百年。上世纪50年代，由于国内饮茶习惯偏向绿茶、红茶，白茶主要作为外销茶存在，大量福鼎白茶通过厦门港远销欧洲、东南亚。彼时的白茶多以寿眉、贡眉为主，因其产量大、价格亲民，成为海外市场的“大众茶”，被用于调饮或制作茶包。

          90年代是福鼎白茶的一个特殊节点。这一时期，国内白茶市场尚未觉醒，而外销需求趋于稳定，福鼎当地茶农延续着传统工艺制作白茶，其中寿眉因采摘标准为一芽三四叶，叶片宽厚、梗粗，富含果胶与纤维，成为最适合长期存放的品类。当时的寿眉多以竹篓装存，在自然条件下缓慢陈化，谁也未曾想到，这些看似普通的茶叶，会在数十年后成为茶人追捧的“时光藏品”。

         进入21世纪，白茶的命运迎来转折。随着国内茶文化复兴，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一“小众茶类”的价值。2004年6月16日起，国家对福鼎白茶实施原产地域保护。早期老白茶大都为散茶，根据现有资料，白茶最早压饼的尝试出现在2000年后，2006年，福鼎白茶因包装、运输需求正式推出饼茶，2015年《紧压白茶》国家标准实施，正式确立其工艺规范。但白茶饼因增加蒸压工序，被认为背离传统散茶“不炒不揉”的工艺理念而受到质疑，但后期因其独特果香和便于陈化逐渐被认可。

          2018年5月1日实施的新国标，更是带来了关键变革：将白茶成品含水量从原标准7%调整至8.5%，新增寿眉品类标准（明确寿眉以大白茶、水仙或群体种茶树的嫩梢或叶片为原料，经特定工艺制成），特点是首次确认白茶可长期储存。这些改动既为白茶品质划定了新标尺，也从官方层面认可了其“越陈越香”的特性，让90年代老寿眉的价值有了更清晰的参照。

        区别于传统工艺的老白茶是新工艺白茶，其实这种工艺也不新，它是福建茶叶进出口公司于1968年为适应出口需求研制的新型白茶制品。该产品以福鼎地区一芽二、三叶茶青为原料，在传统白茶萎凋工艺基础上增加轻揉捻工序，并采用二次烘干法提升香气和浓度，形成半卷条形外观和浓醇清甘的独特风味。产品主要销往港澳及东南亚。一度成为市场的主流，直到2013年后因传统白茶兴起，产量缩减。一些习惯喝传统工艺白茶的茶友，常常将新工艺白茶归入“作旧”白茶，这其实是一种混淆。比如，采用晒红工艺的白茶与经渥堆“作旧”的白茶，虽然外观上有相似之处，但口感存在明显区别。

         尽管新国标虽未能对新工艺白茶进行划过，却为老白茶寿眉品类定下了标准，这如同为白茶的传承上了一把锁。它确保了无论市场如何变化，福鼎白茶的“根”不会断——那些刻在基因里的品种特性、工艺智慧与地域风味，将在时光中永续流传。而90年代的老寿眉，恰是这一传承链中珍贵的一环，它诞生于市场未兴的年代，带着最朴素的工艺痕迹，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

品饮老寿眉，与时光对话

         某个秋日周末，我约了几位爱茶的朋友到茶室小聚，特意带上了一盒90年代寿眉。这是一个雨后的下午，阳光带着洗过的清亮，空气里裹着泥土和草木的潮气，被阳光一烘，又带着点清爽，与即将登场的老茶气息莫名契合。

         取6克茶叶投入盖碗，先用沸水润洗，刹那间，一股沉稳的枣香便从盖碗中溢出，夹杂着淡淡的药香与陈腐的木质味，没有新茶的青涩，也没有过度陈化的霉味，恰如老木屋在雨后散发出的温润气息。第一泡注水后，茶汤迅速呈琥珀色，透亮如陈年黄酒。入口的瞬间，没有强烈的刺激感，反而像一股暖流缓缓淌过舌尖，甜度在口腔中慢慢散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蜜感。

         三泡之后，茶汤渐浓，呈深栗色，药香愈发明显，像是陈年的陈皮与艾草混合的味道，却又被柔和的枣香中和，不显苦涩。此时细品茶汤，能感受到茶汤的厚度——如丝绸般滑过喉咙，留下持久的回甘，生津感从两颊蔓延至舌底，久久不散。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低了些，茶室里只有注水的咕嘟声和偶尔的赞叹，每个人都捧着茶杯，任由这股陈韵在舌尖流转。

        七泡过后，叶片完全舒展，叶底呈黄褐色，质地柔韧，仍带着弹性。茶汤虽转淡，却依然清甜，陈韵中透出一丝木质的沉静，仿佛在诉说着二十多年的仓储故事。或许它曾在茶农的阁楼上度过潮湿的梅雨季，也曾在干燥的秋冬里呼吸着山风，最终在时光的打磨下，褪去了所有浮躁，留下最本真的温润。

        我本人独自品饮这种老白茶时，更喜欢用煮泡法，虽少了一种层次感，却多了一份陈香，尤其能体验老白茶的那种醇厚。

老白茶的启示：慢下来的哲学

          品饮90年代的老寿眉，喝的不仅是茶，更是一种时间的哲学。在这个追求“快”的时代，白茶“不炒不揉”的工艺与“越陈越香”的特性，本身就是一种反叛。它告诉我们，有些美好需要等待，需要顺应自然，需要在时光中耐心沉淀。

         新国标的出台，看似是对传统的“固化”，实则是为这种“慢”提供了保障。它让白茶不必为迎合市场而改变工艺，不必为追求产量而牺牲品质，得以在岁月中从容生长、自然陈化。而那些存世的老白茶，便成了这种哲学的最佳见证——它们在无人问津的年代默默陈化，最终在合适的时机绽放光彩，用醇厚的滋味证明：真正的价值，从不会被时间遗忘。

         当最后一泡茶汤饮尽，杯底仍留有余香。望着盖碗中舒展的叶片，忽然明白：老白茶的珍贵，不仅在于它的稀缺，更在于它承载的历史记忆——从宋代贡茶的风雅，到明代工艺的定型；从外销年代的沉默，到标准完善后的新生。每一口茶汤里，都藏着白茶走过的路，藏着福鼎山水的灵秀，藏着时光赋予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