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刚过，第一场雪便纷纷扬扬四处飘洒，古堡下华丽的萨赫咖啡馆过早地摆起了圣诞树，银色的蜡烛像情人的目光闪闪烁烁，法国葡萄酒散发出醇香，卡布奇诺上漂着乳白色的四叶草泡沫。我从一位金发碧眼的卖花姑娘手中买了一枝栀子花插在咖啡上，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娇喘的花骨朵，它浅浅的纹理若隐若现，在我轻微的鼻息下，如白色的蝴蝶，嗡动着翅膀，颤颤悠悠，芬芳扑鼻……

栀子花，栀子花！像一把钥匙忽地打开了记忆之锁，岁月的大门随之吱吱呀呀地慢慢开启……恍惚间，几十年的光阴一幕幕踏浪而来，乐声穿越时空隐隐约约飘过。

壹、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俩青年在把我盼望……”

四十年前的一个下午，建阳县少年宫排练厅里，四个年轻女教师身着薄如蝉翼的白色长裙，翩翩起舞。我和另一位女孩也一袭白裙，一遍又一遍地伴唱，她唱低声部，我唱高声部，我们的二重唱由于太卖力，几乎有些声嘶力竭，可依然兴致勃勃，四个舞者也意犹未尽：

“啊　茂密的山楂树白花满树开放

啊　你山楂树呀为何要悲伤？”

大约后面还有人要用舞台，活动的组织者张兆民忍不住委婉地劝道：“好了好了，你们累了，快去歇息吧，不要唱坏了嗓子……”他是我的中学同班同学，时任团县委副书记，现任福建省政协副主席）。

于是，大家便转移到我的宿舍，一座小木楼的一个简易小单间里，唱啊跳啊，直到白白的月亮升起，挂在木楼角上。教师节快到了，我们为县里将要举行的一个联欢会准备节目。《山楂树》是我最喜爱的歌曲之一，我从未见过山楂树，想象中，她是诗意纯洁、清幽淡雅的，融甜蜜与忧伤、高贵与质朴于一身。自学会这首歌，我就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一睹芳容。

春天过去，夏日渐渐到来，姑娘们脱去了累赘的长裤，换上轻盈的裙装，仿佛有如神助，我小屋窗前一夜间哗啦啦开满了白花，有如云蒸霞蔚，香气馥郁令人窒息——这不就是我梦中的山楂树吗？于是我一厢情愿地把这白花认定为山楂花。

那时，我们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小小的县城一中，忽然接二连三来了十多个大学生，而且是文革结束刚恢复高考后的头几届，那都是天之骄子呀。学校给所有的老师每人发一套灰色带暗红条纹的西装，配条红领带，别上校徽，青年老师们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意气风发地走在大街上，引起了很高的回头率，新来的男教师受到适龄丈母娘们的热烈追捧，年轻漂亮的女教师更是仰着脑袋个个像骄傲的公主。

我虽年轻，却很焦虑，1978年，我是建阳一中惟一考上本科的文科应届生，毕业后又分配回来。当时这里依然保守贫穷落后，文化生活单调，我才19岁，恐这么一辈子在山窝窝里呆着，失去了飞翔的能力。但我的这些小情绪不敢向任何人诉说，怕被安上“不安心工作”的帽子，更怕影响了学生的积极性，耽误了高考。我咬着牙跟自己说，熬一熬，一定要熬到这届毕业。让我不自信的还有，我当不好班主任。试想，不到二十岁，从学校到学校，刚走上工作岗位，缺乏锻炼和经验，忽然就要面对那些年龄小不了几岁、有些还特别调皮捣蛋、有些个头比我更大的学生，如何管理？怎有威信？开家长会时，有的家长把我误为班长，他们的眼神在我看来都是狐疑的；学生考试成绩不好，科任老师告状；一个学生因父母离婚离家出走，我骑着自行车到处找……我自己还一副乳臭未干的娃娃脸，担不起这些责呀！

但是，职业本能告诉我，再不情愿也不能害了学生。为了让他们考出高分，我吞下满腹委屈，小心翼翼地收藏起点点心事，找来蜡纸和铁笔，一笔一划地誊写各种练习题和试卷，自己到打印室用老式油印机一张张打印，油墨沾满了双手和衣服，争分夺秒地和其他老师争抢课外时间补课。我没有很高的水平，但有很多的爱和很强的责任心。终于，1985年，这届学生高考大多考出了好成绩。

贰、

学生们远走高飞了，仿佛全世界所有的火车都开走了，留下孤独无望的我站在月台上，更加没有勇气和信心面对未来，压力和苦闷灰蒙蒙地铺天盖地而来，看不到方向和前途。

梦想，在当时等同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是一个贬义词，与好高骛远、华而不实、浮躁轻率、异想天开、个人主义等等有关。

因为梦多，所以遥远；因为遥远，所以辛苦。我经历着人生最迷惘最苦闷的阶段，心比天高，身如土沉。二十岁的眼睛，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渴望走向远方，做自己喜欢的事，教自己喜欢的课，渴望真真切切地年轻过，再实实在在地老去。但，路在何方？

尝试考研换专业，县教育局一纸公文，一个也不准报名。尝试调动，不予准许。年纪轻轻便感觉已经穷途末路了，无计可施，我埋首于西方文学，冥想的头颅固执地持着诗卷，《荷马史诗》、萨福、雪莱、歌德……幻觉中，自己成了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里的法国女郎，成了米兰·昆德拉《身份》中的红衣女主教，成了罗塞蒂《白日梦》中那个坐在花树上的女子……书中的另一个世界在召唤，那是埃及金字塔法老庄严的仪容，是爱琴海中海伦神秘的面纱，是伊斯坦布尔清真寺悲切的祷告。我躲在宿舍里看书听音乐，让屠格涅夫和柴科夫斯基陪伴日夜。

“不幸”的是，我宿舍的楼上住着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英俊的体育老师，他帅得那样的不可方物，像太阳一样耀眼，以至于我不敢正眼看他，以免被阳光灼伤眼睛。从操场经过也最好绕道，不要看到他跃起扣篮的矫健身姿……可是，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心如止水，再帅的小伙子也难以泛起我心底的涟漪。

我请人写了一对诗句贴在家中卧室里：“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灰暗冷寂的黄昏，我常徘徊于水西桥，看天边燃烧的晚霞倒映在麻阳溪中，残阳如血一点一点退进天幕，行人如织穿梭往来犹如幽魂。云淡风轻的周末，我独自到考亭书院吊桥散步，愿伟大的朱子给我力量。大多数时候，我是沉默而孤独的，只有窗前的白花懂得，我的灵魂经历过什么，正在经历着什么。

有一天我忽然知道，那白花竟然不是山楂树，而是栀子花。这对我是个小小的打击，原来，我付出那么多感情的花，竟然别有她名！我能爱上这种不是山楂树的花吗？

于是我常常听到那首名叫《栀子花开》的歌：

“栀子花开呀开，

像晶莹的浪花盛开在我的心海

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

栀子花开如此可爱

挥挥手告别欢乐和无奈

光阴好像流水飞快

日日夜夜将我们的青春灌溉……”

圆舞曲式的欢快歌声更让我觉得，我的青春不是被浇灌的，是被荒废的；我的生命是干涸的沙漠。年轻的心，被抱怨和失落所充满。我在笔记本上写满了各种带着文艺腔的励志诗歌:

有时是泰戈尔的——“静静地坐着吧，我的心，不要扬起你的尘土，让世界自己寻路向你走来。”

有时是雪莱的——“我的心，不要忧郁，把你的命运担起，冬天从这里夺去的，新春会交还给你。有多少事物为你留存，这世界还是多么美丽！凡是你所喜爱的，我的心，你都可以去爱。”

有时是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那愉快的一天将会来临！心，永远憧憬着未来；现在却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将成为亲切的怀念。”

（建阳一中老校门，摄于1982年）

某一日，我回到宿舍，见锁扣上插着一朵栀子花。花骨朵儿嫩嫩的，透明的，浅浅的纹理若隐若现，在我轻微的鼻息下，像一只娇喘的蝴蝶，嗡动着翅膀，颤颤悠悠，散发着异香。月光透过树梢，照在粉白的花瓣上……是谁？为什么？泪水奔涌而出——原来，在我内心最枯竭最困难的时候，还有栀子花陪伴，还有人惦念关心，我并不是完全孤苦无助的。

春天很快过去了，夏天过去了，栀子花谢了，一阵暴雨，将花瓣打满一地，我那些淅淅沥沥的心事也碎了一地。一起分配来的语文老师、好友依弟把我领到楼上他的房间，坐在洗得发白的木地板上，给我读一首诗《青鸟》：

“每天你把我唤醒

把我从黎明中唤醒

婉转的歌声像网

把我从昨夜深处打捞起来……”

谢谢你，善解人意的依弟。那么，就让我做一只勇敢的青鸟，飞向云端吧！

（今日依弟（林云杰）：建阳外国语学校校长。摄于2018年4月）

严格地说，我是逃离建阳的，是不称职的中学班主任和政治老师，这让我深感惭愧，一度无颜回来。

建阳建阳！抱歉我辜负了你。

建阳建阳！遗憾我远离了你。

请无视我的寡情。

请原谅我的无能。

走出了地理上的建阳，却走不出心理上的建阳。躯体离开了建阳，感情却永远定格在那里。一个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灵魂，只有在回望建阳之时，仿佛才有了着落。

（兄妹仨都是建阳一中的学生，摄于1982年）

叁、

四十年后，我重返建阳一中，那座木楼不见了，窗前的白花不见了，代之以整齐方便的学生宿舍。作为福建省最古老的五个县邑之一、具有一千八百余年置县历史的闽北重镇、孕育了璀璨文明的理学之邦、南宋时全国三大刻书中心的文化名城，建阳在发展为现代化城市的同时，仍不失典雅古韵和绿色生态，为首批国家级生态示范区，享有“竹乡林海”“嘉禾之乡”的美称。

站在朱熹和宋慈踩过的土地，千年的风刷刷地从耳边吹过，宛如遥远往事的呼唤。漫步桥头，看四十年前的夕阳一寸寸地落下，心中说不出的怅然。逝者如斯夫。重新审视那段时光，桥下之水明亮如昨，四十年的风霜雨雪在此留下不可磨灭的点点滴滴，我内心深处的伤感和皱褶，只有自己能抚摸到。想起了席慕蓉的诗：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

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建阳，还能欢迎我这个不肖子弟吗？

欣慰的是，母校越来越开明，重视素质教育，管理更加人性化，鼓励老师们考研精进，甚至选派出国进修，时代之潮纷纷涌入，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和精神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2018年4月，我以福建教育学院副教授、欧华文学会会员的身份，作为“杰出校友”受邀到建阳一中开了一场“愿你以梦为马，纵横驰骋天涯”的讲座，分享自己从建阳出发走向世界的生命历程和感悟，将作品《萨尔茨堡有张床》和《你好，福建》（2017年厦门金砖会议国礼）赠给母校收藏。

（在建阳一中开讲座，与师生合影，摄于2018年4月）

（与当年老师、同事及一中校长黄景青女士等相聚于爱盟楼）

我和当年的学生重逢，很多人已经互相认不出了，他们成熟自信、坚定友好，有的成了厅级处级干部，有的成了上市公司老总，有的成了高级管理人才和高军阶军官，有的是留美科学家，有的是拥有正高职称的科技人员和医务工作者，当然，更多的如我一样，只是普普通通的教师或职员，这并不妨碍他们的优秀、幸福和睿智。时光抹去了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抹去了我们师生间的身份差距，蓦然回首，我才惊觉自己曾多么幸运，在人生的第一站，就遇到如此美好、如此宽容、如此懂得感恩的学生和朋友。在具有浓郁地方风情的茶馆里，在富丽堂皇的宾馆大堂里，在丰盛的酒桌上交杯换盏之间，我听到了点点滴滴与我有关的往事——

陈同学不断提到，当年他脚上长疮溃烂，我和母亲是如何帮他找医生治疗，又如何帮他高考选志愿上大学。这些故事，他每聚必提。现在他是一家大医院的科主任，正高职称。

徐同学告诉我，正是在我家里，他第一次感受到音乐的洗礼，让他日后的大学生涯受益匪浅。他甚至清楚地记得，我请他们欣赏的乐曲是马思涅的小提琴独奏曲《沉思》以及肖邦的作品。那时，他和同学经常晚饭后散步到我家。现在，他是一家大型医疗器械公司的老总，成功孵化出十多家家牙科企业，入选中国火炬创业导师资格。

葛同学抱着我，感谢当年我给他自由的空间和时间，使他有机会课外学习音乐，得以成为一个音乐老师。

在卡拉OK朦胧的灯光下，我和龚同学相拥共舞，他漂亮的大眼睛蒙着一层薄雾，喃喃地说：“老师，知道吗？当年你给我写的评语‘该生有独立思考能力’一直鼓励我，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我自信和力量……”在现场一片喧闹的歌声中，他柔和的声音清晰明白。现在，他是一个上市公司老总。

真的发生过这些事吗？不，一定还有很多我做得不好的地方，对不住他们的地方，由于年轻幼稚，我肯定伤害过什么人，但这些他们只字不提，假装忘记或什么也没发生。也许这是他们为了安慰我而编造出来的美丽故事？也许他们记住的都只是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细节？

同学们大都出身寒门，后来或成为商界翘楚，或职场精英，智商情商都很高，阅历自然也丰富。他们知道该如何得体地表达，让人宽慰。但无论如何，我要感恩，感谢命运曾把他们交给我，感谢他们父母信任我，感谢时代让他们健康成长。

在我没有任何经验的时候，

他们没有嫌弃。

我只做了一点点应该做的事，

他们没有忘记。

真的，果如普希金所言，所有的一切，在沉淀了三十多年后，都成为亲切的怀念。是闽北独有的山水自然和人文历史，孕育了这样善良纯朴的人；是国家的开放富强，给予人们更大的勇气和信心。

建阳，建阳！

我曾经日日夜夜想逃离的地方。

建阳，建阳！

我逃来逃去逃不出思念的地方。

请收下我的歉意。

请接受我的礼赞。

四十年来，命中注定的流浪基因引我四处漂泊：我如愿考上研究生，如愿当了文学教师，又如愿定居于以前只在地理历史书中见过的欧洲。经历了很多情感沧桑，见识过不少更帅的男人，唱过许多关于花的歌，教过一届又一届各式各样的学生……但无论走遍天涯海角，从绿色宽广的匈牙利平原到翻着白色波浪的尼罗河，从科隆的日耳曼人博物馆到德累斯顿瓷器小城迈森，只要一睁眼一闭眼，就会想起在我生命中打下深刻烙印的建阳，想起我的青葱岁月，想起我的母校老师，想起我的第一批学生，想起木楼窗前如云似雪的一丛丛灿烂的白花。生命中的美好，只有当一切都过去后才能显现，因为岁月滤去了当时的不堪和苦涩，一段经历也只有在忘却和反思之后重新回味、隔着时空的距离才能找到它的意义和价值。

何其有幸哉！置身于风云变幻的伟大时代，拥有远走又回归的机会，看故园之沧桑巨变，锦瑟如诗；圆家国之未央梦想，琴声雩咏。

此刻，盖斯山下，萨尔嚓赫河畔，沙鸥踏着雪花轻舞，教堂钟声铛铛铛地响着，那插在锁扣上的栀子花，隔着万里之遥，隔着一万三千多个日夜，从我心底生出，像白色的蝴蝶，浅浅的纹理若隐若现，嗡动着翅膀，颤颤巍巍，千娇百媚，在飘雪的卡拉扬塑像前散发着异香。四个白裙仙女眼里闪着非现实的梦幻之光，逆风飞扬，于古老的霍恩萨尔茨堡且歌且舞：

“哦最勇敢可爱的呀　

到底是哪一个?　

亲爱的山楂树呀　

请你告诉我……”

（未删节版全文约6000字。本文为2018年福建省文联、福建省作协、福建文学杂志社、福建省文学院、冰心文学馆等单位联合举办的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征文活动获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