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正月,山海关外,北风如刀,雪沫漫天,拍打着古老的长城。就在数月前,甲午战火已越过鸭绿江,燃向辽东大地。李鸿章半生心血打造的淮军,在日军铁蹄下节节溃退,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紧锁着那座巍峨的关城——山海关。此关之后,便是京畿要地。
就在这危急存亡之际,一个令人费解的传言悄然在京师流传开来:远在湖南的巡抚吴大澂,偶然获得一枚汉代古印,其上赫然刻着“度辽将军”四字。
这难道是上天预示一位万里封侯、驱逐倭寇的人物即将出现?
长城默然,唯有关外的隆隆炮声,正一步步逼近。
▲山海关旧影。(图片来源:罗哲文编著《万里长城》)
(一)关门告急:“清流”老臣的请缨
朝堂之上,物议汹汹。以帝师翁同龢为首的“清流”派,对李鸿章及其淮军彻底失望。他们迫切需要一支新的力量来挽回战局,哪怕只是挽回一丝颜面。
他们的目光,投向了那支曾在镇压太平天国时挽救过王朝命运的军队——湘军。恰在此时,时任湖南巡抚的吴大澂慨然上奏,自请督师北上。
▲吴大澂像。(图片来源:澎湃网)
这封奏疏震惊了朝野。吴大澂是谁?他是同治七年(1868年)的进士,翰林院编修出身,最为人称道的是在黄河决口时亲赴一线、督办河工;在湖南巡抚任上深入州县、整顿吏治。
这样一位政绩斐然的文官,为何要在花甲之年请缨?答案是,他还有另一重身份——“疆臣”。
时光倒回到光绪六年(1880年),吴大澂就曾受命出关,远赴吉林督办边防。在白山黑水之地,他展现了惊人的强硬与才干:仿效湘淮军制,编练新式防军;借鉴天津大沽口的经验,在珲春、三姓等地修筑炮台;还建立了东北当时规模最大、设备最先进的近代军火工厂——吉林机器局。
▲吉林机器局旧址。(图片来源:悠游吉林)
最能体现他“疆臣”风骨的,是光绪十二年(1886年)的中俄勘界谈判。面对沙俄的步步蚕食,吴大澂亲赴边境,据理力争,最终迫使俄方同意重新补立“土字牌”,争回了包括黑顶子在内的百余里国土。
事后,吴大澂亲立铜柱为记,并篆书“疆域有表国有维,此柱可立不可移”,护疆之心可见一斑。
▲土字牌与铜柱铭。(图片来源:《珲春市志》)
正是这段在关外的经历与功绩,让吴大澂对军事和边防充满了感情。他既有“清流”的爱国激愤,又有督练新军的实践经验。在淮军尽墨的危局下,他和他背后的湘军,似乎成了清廷唯一的希望。
朝廷很快准奏,命吴大澂帮办军务,统率湘军,火速北上,驻防山海关。
(二)关外鏖战:书生统帅的抉择
光绪二十年(1894年)冬,吴大澂抵达山海关。等待他的并非精锐之师,而是一盘早已崩坏的残局——户部拨款迟迟不到,地方垫资不过杯水车薪。就连购置取暖火炉、订购军械,都需反复斟酌。
同时,吴大澂对现代战争理解的局限性也暴露出来。他看似“熟悉”西式兵器:早年在吉林练兵时,曾亲撰《枪法准绳》,自诩“精练枪法十有三年”;甚至去电前线,要求购买日本的“皮纸领甲”以研究其防弹性能。
但这份见识,始终停留在器物层面。对于决定战局的参谋体系、兵种协同与指挥系统,他几乎一无所知。面对已完成近代化改革的日军,他所率领的湘军仍训练落后、装备混杂,多为临时招募的新兵,缺乏战阵经验。
▲1894年10月24日,日本第二军在中国辽东花园口换小艇准备登陆。(图片来源:澎湃网)
吴大澂沉浸在过往战绩与传统战术思维中,甚至发布告谕,声称能以“七纵七擒”之计对付日军。他将大营设于关外田庄台,誓言:“断不使倭兵越过长城一步!”
然而,清军内部派系林立、指挥混乱,身为“帮办军务”的吴大澂,根本无力统一调度淮军、湘军、长顺的吉林靖边军和依克唐阿的镇边军。
在此困境之下,吴大澂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主动出击,意图收复已被日军占据的海城。
▲清军第四次反攻海城作战示意图(图片来源:《鞍山文史资料选辑·甲午中日陆战辽海战事纪》)
于是,清军开始了第四次反攻海城计划,但在协同失调和日军的凌厉反击下迅速失败。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二月,日军趁清军集结主力第五次反攻海城战役之际,设下声东击西之策。他们以一部分兵力佯攻辽阳,成功诱使吉林将军长顺和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率部“星夜北援”,随即趁机以主力直扑清军的后勤枢纽——牛庄。
牛庄顿时告急!此时有前线将领认为日军倾巢而来,其后方必然空虚,力主趁虚反制。这无疑是解救牛庄、扭转战局的唯一机会。然而,后方的吴大澂闻报后迟疑不决,断送了最后的希望。
▲残存的营口西炮台大炮。(图片来源:《鞍山文史资料选辑·甲午中日陆战辽海战事纪》)
牛庄失陷后,清军在辽河平原的防御体系土崩瓦解。紧接着营口、田庄台也迅速失守,数万湘军“溃馁不振”。
这场发生在长城之外的战役,以清王朝最后一支有生力量的彻底崩溃而告终。
(三)雄关漫道:末路疆臣的余响
兵败如山倒。吴大澂率败军退守锦州。据史料记载,这位六十岁的老人羞愤欲绝,欲拔剑自刎,痛哭道:“余实不能军,当自请严议。”
朝廷的申饬雪片般飞来,纷纷弹劾他“赋性虚矫,专事欺蒙”“巧于铺张,见贼即溃”。清廷的谕旨也随之而来,先是革职留任,旋即开缺回籍,最终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被处以“永不叙用”。这位曾经的“疆臣”,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
战后,一个细节令人唏嘘。当听闻《马关条约》要赔款二万万两白银时,已被罢官的吴大澂竟密电张之洞,愿将毕生收藏的3200余件古玉金石悉数捐献,以抵偿赔款的二十分之一。此举虽不切实际,却透着一位文人最后的、令人心酸的赤诚。
▲签订《马关条约》时的场景。(资料图)
吴大澂的失败,是个人的不幸,更是时代的悲剧。
从个人因素看,他确实“言大而夸”。以一个学者和外交官的经验,去指挥一场近代化的大规模战役,或许是他一生最大的误判。
但战争的失败,也深刻地暴露了整个清王朝的痼疾:内部派系倾轧,指挥系统失灵;后勤补给混乱,前线资源匮乏。在这样的局面下,无论是吴大澂,还是宋庆、刘坤一、魏光焘,恐怕都难以挽回败局。
▲游客在河北省秦皇岛市山海关区“天下第一关”游览。新华社记者 杨世尧 摄
130年后的今天,长城依旧蜿蜒于群山之巅。山海关城楼游客如织,昔日“疆臣”领军出关的身影早已远去。
长城之所以屹立千年,并非仅靠砖石之厚、关隘之险,而在于每一代守卫者都懂得,如何在旧基石上,筑起符合新时代需求的坚固防线。
(作者简介:陈华伟,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在读博士生)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