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喆
这是一篇“后文革”时期中学生题材的小说,这一时期而且这一类型的小说几乎仅有。如果说《婚夜》是对极权话语下私人生活的荒诞解构,那么《往事》则将镜头聚焦于特殊年代的教育现场,通过一次“走偏了”的学农参观,以辛辣的幽默笔法描绘一群中学生在性蒙昧与政治狂热夹缝中的青春群像。冰凌以第一人称的童年视角,让沉重的历史在看似无忌的童言与尴尬的误读中,显露出令人哭笑不得的真实质感。
错位的期待:牛奶与“打草鞋”。小说的开篇便奠定了一种基调:革命名义下的日常活动,在学生眼中往往被解构为充满世俗趣味的郊游。同学们对畜牧场的向往并非为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是源于华福那句“牛奶随便喝”的英明论断,这种动机的错位构成第一层幽默——严肃的政治动员与孩子们朴素的口腹之欲形成了鲜明对比。
同样充满隐喻的是“打草鞋”这一暗语,在政治挂帅的年代,正常的生理知识与性启蒙被视为洪水猛兽,只能在地下通过隐晦的黑话流传。作者通过“我”的懵懂与同伴的坏笑,生动刻画了那个时代特有的性压抑环境,这种压抑越是强烈,后续在“人工授精”参观现场的反应就越显得爆发力十足。
尴尬的现场:性与科学的红线。小说的核心冲突爆发在观看“人工授精”的过程中,这是全篇最精彩、最富戏剧性的段落。在这个本应普及科学知识的场景里,所有人的反应都充满了矛盾。
当技术员坦诚地讲解“精子”“公牛母牛”时,依俤的一声“精子是什么”让年轻貌美的夏老师瞬间陷入窘迫,一句“回去问你爸爸”不仅未能解惑,反而让话题变得更加敏感;接下来的现场直播——公牛爬跨母牛,更是将这种尴尬推向高潮。男生们的“瞪圆两眼”、女生们的“悄悄看”、白雪“指缝偷窥”以及淑琴的大胆直视,生动地勾勒出青春期躁动与严苛道德管束下的众生相。
这一场景的幽默之处在于“科学”与“流氓”的界限模糊。在依俤父亲眼中,这是“流氓事情”;在学生眼中,这是稀奇的“西洋景”;而在夏老师眼中,这更是个巨大的烫手山芋。作者通过夏老师在窗口向宋老师低声询问“人的是不是这样”,巧妙地消解教师的权威形象,揭示了在那个知识断层的年代,成年人同样处于一种科学无知与伦理恐慌之中。
政治话语的失效与“科学实验”的庇护。小说的尾声将荒诞感推向了顶点,原本要求写的记叙文,因为题材的敏感性,变成了学生、老师与家长之间博弈的战场。
依俤搬出家长关于“封资修”和“流氓事情”的指控,是一记绝杀。在那个政治高压的环境下,“性”是与“黄”和“修”划等号的,这让夏老师原本的严厉瞬间崩塌,惊慌之中她急于甩锅,将“人工授精”这一核心参观内容异化为抽象的“科学实验”。同时,白雪的作文成为了救命稻草——略去具体的“流氓”过程,只保留宏大的“科学”名义。
“最后,我们还参观了科学实验”这句话不仅是学生们逃离留堂的通关密语,更是那个时代处理敏感问题的万能公式。当无法面对真实的人性或具体的生理现实时,人们习惯用宏大、抽象且政治正确的词汇来遮蔽它,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集体无意识,正是那个时代荒诞性的集中体现。
《往事》虽然题为幽默小说,但其底色是苍凉的。冰凌没有刻意渲染苦难,而是通过孩子们的视角,展示了那个年代教育形态的扭曲:老师在政治压力与学生天性之间的进退维谷,家长们谈“性”色变的粗暴恐惧以及孩子们在夹缝中求生存的狡黠与无奈,都让人在发笑之余感到沉重。
那头被牵着鼻子绕圈的公牛,似乎隐喻了那个时代被各种口号和路线牵着走的人们;而孩子们那篇终于写完的、空洞的作文,则记录了一段被“科学实验”这个宏大词汇所遮蔽的、关于人性与成长的隐秘往事,这种独特的叙事策略,让小说超越了单纯的讽刺,上升到对历史和人性的深刻反思。
董喆:青年文学评论家、纽约商务出版社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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