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世界中,当某个人突然获悉,在路途遥远的异国他乡,一个与自己关系足够亲密的人病危,必须立刻前往探望时,自然而然的、合乎情理的选择就是,以最快捷的方式比如坐飞机赶去,相信这会是多数人的明智选择。然而,这个世界之所以称得上丰富多彩,就在于总有人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牌,以离奇独特的思路,收获出乎意料的效果,比如德国导演沃纳·赫尔佐格。
1974年,当赫尔佐格听说自己的恩师、影评人洛特·艾斯纳病危有险,心急如焚,毫不犹豫地决定赶去巴黎探望。然而,他却没有登上下一班飞机或火车,而是在长考之下,执意从慕尼黑徒步去往巴黎。要知道那可是暴风雪肆虐的冬天,这一程至少需要好几周的时间,关键是,很可能错过最后的见面机会,然而赫尔佐格却坚信:“只要我用双脚走过去,(恩师)她就一定能活下来。”
作为读者,我根本来不及去了解这个神奇故事的理想结局(赫尔佐格在漫步三周之久,抵达巴黎时,洛特·艾斯纳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了),便为这个故事的开头所紧紧吸引住了,那就是故事主人公舍飞机而择徒步的离奇决定。他是疯了吗,居然别出心裁地决定不坐飞机赶去?为能及时见到生命垂危的恩师,选择最快捷的方式,难道不是最自然不过、最不容置疑的选项吗?赫尔佐格的选择实属难以理解,更像是一种执念,结果可悲难道不是一件更大概率的事吗?
当然,如果赫尔佐格作出的是常规选择,那也就意味着,这个故事从开始就步入了一个寻常路径,注定了一个一开头就可以预料的结果,事实上也就谈不上会有什么传奇性了。这也是这个离奇故事一眼可见的意义所在。
是固执甚至偏执吗?事情显然没有那么简单,我因此很愿意深究他作出如此意外选择的内在动机究竟是什么,竟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可能的解释或许是,赫尔佐格对生命质地的理解、对信念力量的把握,自有异乎常人的更深层次的考量。他的行为,可以被看成是他虔诚犹如圣徒,私底下和命运之神打赌:如果我完成这一大胆的挑战,你必须兑现我期待恩师康复的愿望。赫尔佐格大概率无从知道中国有位大师曾经说过一段话,被世人奉为圭臬:“执念太深,就变成了心魔。执于一念,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但他不可能不清楚这个世界的常规思维,不可能不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从这个意义上说,赫尔佐格的行为,是在虔诚表达祈愿恩师早日康复的同时,又在自觉地检测和升华自己的信念与意志力。为此,不惜付出某种代价,纵然这种代价有些不可捉摸,可能沉重异常,也在所不惜。若干年后他记录这段旅程的自传《冰雪纪行》(Of Walking in Ice)出版,出版社在简介里,直接把赫尔佐格的徒步之行称为“朝圣之旅”——如此来解读赫尔佐格的执念,来解释他不按常理出牌的意义,才让我们有所释然,也有点肃然起敬。
“晦暗寂寥的森林包围了我。周遭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在持续呼啸。西边的天空泛黄,空气很闷,像是要下冰雹了,高处的天空则是朦胧的灰褐色。忽然,眼前出现一座巨大的红色采石场:巨坑中积蓄着红色的水,一台挖土机停在水中,遍身生锈毫无用处……”
这样细致坦诚记录自己徒步期间遭遇与感受的文字,在这本书里随处可见。它既是真切传神的环境描写,正如原本阴沉晦暗的天气里,又传来雷雨冰雹声一般,平添了压抑的气氛和诡秘的意象,它不是可有可无的闲笔,而同时是主人公其时悲凉又执着心境的映衬,是对故事最终产生意外结局所添加的砝码,唯其如此,才愈显理想结果之可贵。
当然,我相信一定会有人质疑这个神奇的故事,大概率会因另一种更可能发生的结局,而失去它的神奇价值,甚至这一行为还会被嘲讽为某种荒诞性,这其实都不足为怪。然而以我的识见,故事那非凡的意义体现,恰在于故事主人公所做的小概率选择上。因了这种选择,结果其实已不再是关键要素,过程才重要,甚至起始的目标确定才至关重要。由彼及此想想我们自己的生活,何以总有无聊无助无力的庸常之感?每当我们需要作选择时,是否都心如止水地随波逐流了?我们生活着的这个世界,有如平湖、风平浪静是常态的景致,因了司空见惯而常遭无视,然偶尔的涟漪,甚至波涛,却会展现平湖别样的形态别样的美。生活无疑是需要那么一些个有主观选择而出现的意外的,比如不期而遇的邂逅,比如说走就走的出行,比如偏不从众的取舍。许多时候,不妨异想天开别出心裁,甚至与常理、与世俗冲突,唯有不按套路出牌,不顾及人言旁眼,才可能收获某种意想不到的效果和感受。所以,但凡遇有现实生活里偶尔闪现类似的传奇时,总会让人眼睛一亮,觉得这个世界还总留存着那么一点多元,一点质地,为此而心生一丝丝暖意。
俄罗斯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曾于1987年拍摄过一部探索性电影《机遇之歌》,影片的主人公在奋力追赶一列火车时,导演提供了登上或没登上火车的三种可能性,人物命运由此分出三条支流,导演未置可否,却给观众留下了充分的选择与思考的余地,因为戏剧化的转折与意外,能使人物命运充满变数,也最有可能会在观众心中荡起涟漪。是啊,选择权在己,谁规定非得这样或那样呢?
来源:联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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