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事

鬼 事

李春松

我家住在农村,离县城不远,可以称为县城远郊。近年来县城大发展,要大肆扩建开发,我们村也将被占领,村民们很是高兴;同时又听说,一同被占领的还有距我家不足两公里之遥的县第五人民医院。县第五人民医院目前是我们县最迟建设的县立医院,早在五年前就被建在了我们村——如此一所县立医院建在了远郊村镇,令很多人匪夷所思;但新闻报道说这表明了县上领导特别有眼光,说我们村特别有发展前途,县立医院建在我们村理所应当,天经地义。我们自然也乐得其中,毕竟这方便了我们就近医疗。

我从医学院毕业,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和基层就业,于是来到了处在郊区的县第五人民医院,做起了该院的新闻在编人员,负责医院的新闻报道和文字处理工作。文字处理主要就是会议记录。

说起这个县第五人民医院,虽然在我们村建了几年了,但我之前还从来没去过,因为一直都在念书;偶尔回家,虽然医院如雷贯耳,并时有稀奇古怪的新闻事儿发生,但年轻的我,沉浸在青春梦幻之中的我,哪有兴趣去关注一所医院?而我所念书的城市大医院多的是,谁去关注村里屁大点的医院?何况我回家呆的时间一般也短,更没有什么重灾大病需要到医院去解决。

于是,对于这所声名显赫的我们村的医院,我竟是如此生疏。

直到我毕业到了这所医院工作。

记得我到这所医院报到时,天正下着不大不小的雨,而且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几天,所以路面到处积满了水。加上医院所在的位置虽然潜力巨大,但因为相对偏离城区,难免显得偏远,一切都百废待兴,亟待开发,而在连续下雨之后,更是有种颓废死寂、荒疏枯败之感。医院处在一个拉长了的略微倾斜的平地之上,一条不宽不窄的马路通向前面,大概过了五六百米突然折向左方,伸向缓平缓平的平地顶端,顶端处就是传说中的县第五人民医院。

还没有能够直达医院的公交车,我只好在远远的地方下了车。我打着伞,带着行李,一步一步地朝医院走去。

通向医院的马路四周建筑物不多,零星地有一两处房子;到处却是泡胀的黄色的泥土,结结实实地伏在大地上。但因为下雨过多,不少泥土已经冲积在马路上,被人经过时践踏得一团糟。我无法避开这些稀泥,鞋子和裤脚也被弄得脏兮兮的,到处是泥浆的斑点。

我来到了这所医院。医院的位置可以说是得天独厚,前面开阔,平顺的地面向三方延伸,极有凌然远眺、君临地下、气势威严之象。但医院后面似乎天然挖空似的,陡然悬空,几为深渊,如此医院平生实为罕见,令人油然而生诧异之感。倒是医院前面四周树木匝地,花草丛生,医院后面更是树木耸立,野草葳蕤,方让人产生亲切之情。

我在医院一干就是几年。这几年之中一直盼望着医院周边迅速发展起来,但直到今天才有迹象表明:一些设施开始破土动工。于是一些破旧的老房、瓦房、民房、茅草房、危房等通通拆除改建。原来所说的潜力巨大终于显影了,虽然来迟了些,但领导的远见终于得到了媒体的证实和赞扬。我怀着满腹的亢奋迎接着一切发生改变。

大兴土木。机器轰鸣。医院也似乎开始热闹起来。

可是奇怪而恐怖的事情却发生了。

一天深夜,医院正在按部就班地、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医疗诊治。可是忽然之间狂风顿起,烟云密布,乌烟瘴气,然后全院停电,黑灯瞎火。接下来就听见几声惨叫,15号病房的3位病号和正在病房为一位重病者看病的陈仕仙医生一共4人第二天早上就奇迹般消失了。鬼影也不见了一个。只剩下地上的滴滴血迹。

当时正在查房的护士小张幸运地不在15号病房,第二天一早她惊魂未定地对大家说:“我的天啊,我当时就在15号病房隔壁就是16号病房给一位病人量测体温。忽然间,狂风就来了,呼啦啦地吹,所有的电灯熄灭,昏天黑地。走廊上,厕所里,办公室都一片漆黑。只有借助窗外的自然天光能够隐隐绰绰地看见一些东西。个别没睡着的病人也只得睡下。我听见陈医生叫小芸、小琳两位护士拿去电筒照着继续对那重病号进行诊治。我量好那个病人的体温后,到另外的一些病房叫他们注意静心养伤,不要惊慌乱动。没一会,小芸、小琳撤去,各自准备在医院就寝。可是没过多久,事情就发生了。”

此时,小芸、小琳也过来了。她们也是惊魂丧魄,魂不守舍,脸色还煞白煞白的。

“我和小琳正拿着手电筒照着陈医生诊治,突然间风声四起,真是怪,没有任何征兆,风突然就来了,而且风还阴森森冷飕飕的。我全身一个激灵。可是陈医生很淡定,没有任何反应一样,继续聚精会神地诊断。”小芸夸张地比划着说,“不过陈医生看我全身发颤,就说‘完了,你们可以走了’。然后我和小琳分头就去洗漱,准备就寝。”

“是啊,陈医生挺负责的。”小琳说,“他叫我们先离开,也许他还要叮嘱病人需要注意什么吧。不料不一会就出事了。”

“当时出事的时候大概多少时间?”我问。

“具体我不知道。”小琳回忆道,“我只记得我睡下不到一刻钟,就听到几声惨叫。我急匆匆穿戴好,想找电筒过去看,结果才想起电筒在陈医生那里忘了拿。又赶紧找蜡烛,找了半天没找着。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听见走廊里风声呼呼,还听见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下有些后怕,于是关好门又倒头便睡。”

“离开陈医生的时候我看了下时间,是深夜1:24,出事时就是惨叫发生的时候大概1:50。”小芸说,“我急急忙忙地跑到走廊上一看,什么也看不见,又跑回屋内找手电筒,才想起手电筒放陈医生那里没带走。在柜子里到处摸了一番,找到一截蜡烛和一只打火机,于是点燃蜡烛。可是刚走到走廊,就被走廊上呼呼风声吹熄了。试图再点燃,可是无论怎么遮挡,都无法点燃持续一会儿。只好回去睡觉。”

“你们睡得着么?”我问。

“是啊!”小芸、小琳都说,“就是睡不着。我们听见惨叫声也心下害怕,想睡也睡不着。可是惨叫之后很快异常安静。说来也怪,很快就睡着了,还做了噩梦。”

我想要知道事件发生时的详细时间,可是我不得结果,转身又去16号病房问情况。15号病房在病房的最左端,然后16号17号等病房依次往右。1至14号病房在里面一排,15号之后在外面一排。

“请问昨晚在此病房的有哪些病人?”我问16号病房的病友们。得知有三个人当时在病房里面时,我又问:“昨晚发生事情时,你们都听到了些什么,或者还看到了什么?”

可惜三位病友皆昏昏沉沉,没有掌握到什么情况。我只好对大家说:“情况已基本摸得差不多了。谢谢你们。”然后走出16号病房,心下不免遗憾。

医院对此次人员失踪事件高度重视,紧急召开特殊会议,商榷对策。我也出席了此次会议。可是会议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之久,除了安抚病人家属和相关人员之外,仍然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和建议,找不到一个良好的破决方案;甚至连发生如此怪异的吃人事件的原因是什么,也没有人解释得清楚。有一位新来的员工说是不是与周围大兴土木大搞建设有关,结果遭到一些人的围攻,说怎么与这个有关系,你新人想问题实在是太离谱了。倒是医院那位主管医院基础建设和工程设施的副院长想说什么,可是看了看院长,又停止了。于是没有谁敢乱说话,会议不了了之。

警方也展开了秘密调查,可是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和突破口。

我也很想搞清楚这件吃人事件的真实过程和原因所在,也好为我的新闻报道做点原味和独家色彩出来。可是我却无从下手,身边的人个个都只知道事件皮毛或者纯是臆想。我焦急难耐,心想医院如此重大的新闻,如此特大的灾难,我不能在第一时间拿出重磅性新闻出来,实在难以向医院交差,向自己交代。

幸好我们医院的报纸并非每天一出,而是一周出两期,这样我就有时间鼓捣出好的作品来。上一期昨天才出了,下一期可以等到后天甚至大后天才出。这样一想,我便豁然自在了,同时可以细心地思考一些事情。怎么会发生如此奇怪而恐怖的事情呢?怎么是昨天发生呢?而不是几年之前、几个月之前呢?我想。

但我突然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可怕,为什么是现在而非之前,难道这场厄运注定要到来?注定无法避免?难道是命中注定么?

兴许是上天作弄,抑或一念成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当天晚上,即发生吃人事件的第二晚,吃人事件再度发生,对象是16号病房。当晚此病房的曾与我说话的3位病号全部丧命。我惊呆了!我惊讶得目瞪口呆!难道与我说话、接受我对此次事件的询问的人,就全部殒命?他们的遇难难道因我而起?或者难道至少与我有关?

……

我不敢再往下想。我内心惶惶。

医院又召开非常特殊会议。领导认为此次事件是有预谋有计划有准备有组织的杀人事件,并且不是孤立的,是连环作案,是循环作案,是幕后有人指挥的一次重特大作案行为。医院这样定性了,不过还是拿不出什么方案和对策。医院领导只是觉得杀人事件似乎还没有结束,必须做好预防,以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他们要求接下来的17号病房人员当晚必须撤离,做好妥善安排;并且当晚深夜必须派人前往17号病房做好实地侦探、防护及应对工作。全院必须高度一致,紧急展开行动。

可是不等医院上面决定17号病房人员当晚撤离,17号病房的全体人员一早就骚动不安,慌乱不已,个个嚷着要立马搬出病房。医院没有办法,鉴于事态严重,于是让他们搬出17号病房,让病人分插在里排的几间病房里面去了。刚等17号病房人员一搬,18号病房就面临重灾第一线,于是也闹着要搬,医院也没有办法,很快让他们搬进了临时腾空的一间房子——其他病房插不进去人了。接下来19号病房以及之后的病房都开始骚乱起来,嚷嚷要搬出病房,甚至有的人说要搬出医院——事态眼看已经无法控制了。

医院领导连忙部署,高声宣传,郑重承诺从今晚起,不仅把全院的保安,甚至调派一切工作人员和外援力量到每间病房去严防死守,让“杀人犯“即使来了也无机可乘,不仅无机可乘,还无处可逃,插翅难飞——这样事态才稍微缓和平息下来。

医院当天请了一些关系密切的医学专家甚至教育专家、学术专家来分析医院发生事件原因。可是这些专家都没有解决实际问题,医院只好请了风水专家(俗称风水先生或风水师)来分析评议。风水先生认为周围频繁大搞建设大兴土木动了风水的大忌,于是上天惩罚近处人多的所在来了,医院自然成了首当其冲的对象。

风水师建议医院做个风水道场。他说:“目的是验明正身,摸清底细,查明真凶,惩治顽徒,以彻底杜绝此类事件发生。”于是医院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做风水道场。

到了深夜,我和两位同事主动提议到17号病房去监视。我为了便于从全方位观察事件的整个过程,我没有选在病房里,而是选在了病房外面左前方的一处极为隐蔽的花草树木丛中。当然也留有可以观察的罅隙出来。我带上隐形录音机和照相机。

两位同事为了近距离地观察,也为了捉拿真凶,自然选在了病房里面,于是他们一个躲在一张桌子下面,一个躲在门背后。

过了接近一小时,狂风忽地而至。夹带着股股黑烟似的。我心下一紧。幻影来了。

幻影真的来了。可是那真不是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人影,高大得出奇,有一般人的两倍大小。他被一阵黑风裹带着,迅速飘移过来。临近17号病房时,他身上的黑风褪掉。我惊讶得长大了嘴巴合不拢来——他全身只有骨头,纯粹是一具骷髅!眼睛有拳头那么大,瞟向你的时候,还发出惊人的绿光!

我幸好只是张大了嘴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全身缩成一团。我确信,我看见鬼了。我平生第一次看见鬼了。我瘫软在地。瘫软得像一团稀泥,不能动弹,不敢动弹。我知道,我几乎晕厥过去。没有意识。但我的眼睛还张开着,毫无生气地张开着。

那鬼比门框高出许多,但他竟不弯腰,就走进17号病房里去了,却没听见他撞击和穿过门框的声音。我又一次惊呆了,但我说不出话。我再一次肯定:我的的确确看见鬼了。

那鬼在病房里走了一圈,旋即转过来,脸朝着门外,背朝着桌子。忽然他右手从桌子上面直插进桌子下面,桌子下面那位同事顿时惨叫了一声,就不再有任何声息了。那鬼抓起我那同事像捉小鸡一样提起来,张大了血盆大口,伸出一两米长的舌头,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将我那同事吞进肚里去了。

门背后的另一同事“啊啊啊”几声,估计被吓破胆了,很快就没了声息,只看见那鬼,走到门旁边抓起已然没气的那同事,又是瞬间吞吃进了肚里。

这一幕幕场景,我都亲眼看见,其他隔壁守护的同事是看不见的。等他们听见惨叫声,拿起钢棒铁锨锄头警棍铲子等追过来时,那鬼已渐渐远去。可是我早已说不出话,只剩下死鱼般轻微张开的眼睛,让我看见了那鬼影的远去。但隐形录音机和照相机自然没派上用场。

第二天早上,我的一个医生同事无意间才发现我,以为我玩完了,结果一摸我的气儿还在。于是我才慢慢苏醒活将过来。也才慢慢恢复了知觉和意识。

我跟大家描述我看到的景象。大家起初都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平生会遇到这样恐怖的事儿;但他们由不得不相信,因为命案在场,事实在场。

这天,医院赶紧组织做风水道场。风水先生在医院前面空地上搭建起一个很大的帐篷。帐篷里又搭建起一个环形木质楼台,足有四层之高。二三层点燃几根大蜡烛,烛光闪闪烁烁,影影绰绰,若明若暗。风水先生登上最高层,正襟危坐,闭上眼睛,咿咿呀呀地念个不停。显然,风水先生在招鬼。但我越看越觉得风水先生倒像个鬼!我全身不禁一个寒噤。

足足一个时辰后,风水师突然撒下几大把糖果下来,周围的小孩们趋之若鹜,抢着拣起来兴高采烈地吃开了。大家等不及了,问风水先生还有多久才能验出结果来,风水先生摆摆手说快了快了。又等了约半个小时,风水师的侍从才招呼大家聚拢来听风水师的结果。风水师卸下身上一些装束,仍然坐在四层高台上对众宣示:“适才捉鬼缉妖,鬼影闪现,妖魔横行,幸本座手眼极快,将他捉拿于掌中。”我们顺眼瞧去,看他拳头紧握,似乎鬼怪就在拳头中。他将拳头伸出来,然后拿出一块巨大的花布,摊开来,将拳头手心向下,瞬间将拳头打开,又以极快的速度把包裹倒悬过来裹好,再用结实的绳索将包裹套牢了。然后说:“鬼怪就在这包裹中。“有人问:“大师,是不是将包裹烧毁,妖魔鬼怪就死掉了,医院就安宁了?”

风水先生说:“包裹里只是鬼怪的神灵魂魄,真正的鬼怪,适才风水喻示,在医院正西北方一百五十米处作怪。必须先消灭其肉身,再毁灭其魂魄,方可求得彻底安宁。“于是大家照着风水师的指点,奔向医院正西北方一百五十米处去。原来医院正西北方就在医院左面偏后处。可是奔了不到一百米,再往前就是悬崖。悬崖有多高,又怎么下到悬崖下面去,竟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不过大家已经顾不了那么多,拿来一根足足有几十米长的粗大结实的绳索,套在上面的一颗大树上,大家顺着绳索都下去了。悬崖说不上深不见底,但足足有四五十米高。下得悬崖,左右望去,不见有鬼怪。再向正西北方前行十余米,陡然间看见一堆草丛里有东西在抖动,细看,原来是人的两根大腿骨,一根呈现死灰色,寂然不动,一根仍是鲜活状,还在瑟瑟抖动。此情此景,让人大惊失色,神形恐慌。

风水先生稍后才到,见此没有任何惧色。只见他轻轻捡起两根腿骨,还用衣袖拂拭了几下,对正在颤动的那根腿骨还轻轻拍了拍它,然后将它们装入另一个包裹中。

我问大师这是怎么回事,风水先生见我叫他大师,便高兴地告诉我说:“这是当年建医院时,推土机将坟墓推掉,有个别不负责的工人将坟墓里的尸骨到处乱扔,一些在平地上的尸骨都捡好安放在这座坟墓里了,只有这两根腿骨被遥遥地甩在了悬崖之下。于是两根腿骨远离自身肉体,心寒至极,愤怒至极,于是开始变做鬼魂做起坏事来。”

“那为什么一根腿骨安静不动,一根还有生命气息不停抖动?”

“因为这两根腿骨同属一人之身,刚被甩下来时,它们都在颤动,都在反抗,不过生命力越来越微弱,最后只剩下一根在动。本来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全部停止颤动,所以在它们即将沉寂消灭之时,加之受到外界的干扰和挑拨,便出来报复社会报复人们了。”

“受到外界的干扰和挑拨,干扰应该是指大搞建设大兴土木吧,可是外界的挑拨是什么意思?请大师指点。”我又问。

“不要再问了。”风水师边走边说,“我们干正事去。”于是他将我们带到医院西南方的乱坟岗上,那里有一座唯一完好无损的坟墓。他叫大伙将坟墓挖开一个小缝,可以看见里面很大一口棺材,棺材里放满了各种骨头,风水师将两根腿骨放进棺材里,很快那根腿骨停止了颤抖。然后大伙又用泥土将坟墓小缝封好。风水师轻吁了一口气。

有人问:“先生,你不是说将鬼魂肉身消灭么,你怎么把那骨头放进棺材里?没消灭它又出来作怪怎么办?”

风水师平静地说:“消灭并不代表将它毁灭于无形,将它从一个地方放到另一个地方,使它不再作怪,也是消灭。因为肉身本身没有犯错,它是无辜的。有罪的是我口袋中装的魂魄。它才是元凶。”

于是风水师提起口袋,就在坟墓边,点燃蜡烛,将严严实实的口袋很快烧毁了。鬼的魂魄被彻底毁灭了。“医院得以安宁了。”风水师说。

“永远安宁了么?”我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么一句话。

风水师没有回答。

我们跟随风水先生回到了医院,只见医院前面空地上布满了巨大的黑色帷幕,帷幕上用黄色封条封好了。这是灭鬼符。鬼不能趋近了。

果然,医院安静了。

可是,没过两天,我们家左邻右舍又开始发生吃人事件。据村里德高望重的王四爷说,他晚上起来解手,看见一个披着长发的骷髅黑影,随着一股黑风走进隔壁孙占喜的家,将他妻儿吃掉了。当晚孙占喜幸好不在家。王四爷躲进屋里大气不敢出。

第二天,村里几位资望高的老人聚众商议。商量得出的结论是:也许是周围几天前才死去的周小白女儿周倩倩在作怪。周倩倩怎么死的?原来是周小白和他老婆出外打工,长年不归,只剩周倩倩和她婆婆在家。一天黄昏周倩倩放学回家,遇上了歹徒,被百般凌辱。她最后投水自尽。死时只有13岁。大家都说太可怜了,没享受到父母之爱,死得也凄惨。

周倩倩的坟墓由村里人决定选在一个孤寂的山坳上,好让她不要再受人间的折磨,让她安安静静地享受在天堂里的日子。

可是周倩倩虽然死了,他的灵魂不甘心,为什么自己要承受那么大的折磨,为什么自己的命运那么悲惨凄凉?这个世界为什么对她这样不公平?为什么?她想不通。这个世界欠她的。她最后这样下了结论。

于是她要报复这个社会。

村里当天组织一干得力人手,挖开了倩倩的坟墓,发现已经下葬几天的周倩倩,上身坏死,可是两条大腿还在微微颤动。和医院周围那两根腿骨的情形极其相似,只不过那是一根腿骨在颤动,这里是双腿在颤抖。显然已死的周倩倩还在极力挣扎,还在反抗埋葬她的世界和社会。

村里人个个被吓得面如土色。

我却很镇定。他们问我为什么,我把之前在医院经历过的讲给他们听。王四爷说:“这个周倩倩应该与你们医院丢失的两根腿骨有关系。”我没有言语。可是却记下了他的推想。

周倩倩的尸体被挖出来,放进了另外一个坟墓密集的地方,让她不再孤单。因为黄四爷说周倩倩需要温暖,因为她缺的不是安静,而是温暖和呵护。周倩倩的尸体果然不再颤抖,村里也不再发生吃人事件。大家都佩服黄四爷的卓越见识。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还有人在深夜或凌晨看见披着长发的骷髅黑影随处飘动,骷髅有时还做个恐怖的鬼脸吓吓一些人。村里人于是惶惶不可终日。

一天我正好回家睡。深夜两点左右,我突然想好了一篇新闻稿件,于是更衣起来查对资料。就在此时,我看见窗外飘过去一个高高的黑发身影,我竟脱口而出:“周倩倩!”也许是关于周倩倩以及那两根腿骨事件的关联,我日夜悬心,竟对周倩倩这三个字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没想,周倩倩停下来了,用细微的声音说:“谁在叫我?”

我没有丝毫惧意,一边走出去一边说:“我在叫你。“

“你是谁?”周倩倩背对着我,没有转身。

“我是你同一个村子的邻居苍子寒,我家和你家只隔了两截田坎啊。我记得你,你不记得我了么?”我说。

周倩倩还是没有转过身来,说:“我记得你。你是我们村子唯一考上大学的苍子寒。谁不认识?谁不记得?可是,你还记得我,莫非因为近来发生的事情。”

她似乎点中了我的穴道。但我还是很平静地说:“不是。你几岁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怎么会不记得?你还到我们家来借过米筛子呢!”

“是的。你还到我们家喝过茶。我那时才四岁。”周倩倩接着我的话说。

“对对对!”我说,“你记忆力真好!”

“谢谢你记得我,“周倩倩一动不动地说,”可是,我很奇怪,别人看到我都吓得魂飞魄散,惊慌失措,落荒而逃。而你为什么不怕呢?“

“第一,因为我们自小有邻居和朋友的缘分;“我说,”第二,因为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我便把医院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周倩倩。最后我问:“你和那两根腿骨的主人有关系么?我可以知道吗?”

等我说完,我才发现周倩倩竟然在轻声哭泣。

“你为什么伤心呢?”我问。

“因为我发现,我的身世和我爷爷一样凄惨。”周倩倩说,“那两根腿骨的主人就是我的爷爷。他得痨病死的,家里无钱医治。医药费实在太贵。”

“其实我也很难过,看见你们这样的处境。”我说,“不过这也怪不着那些无辜的人啊,是这样吗,周倩倩?”

“难道我是有辜的人么?”显见周倩倩有些愠怒。

“你也是无辜的。只恨上天错怪了你们。”我说,“你为什么去投水呢?”

“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耻辱怎么可以忍受?”

“不过……终是……不该……投水啊……”我支吾不知说什么,问,“你13岁了啊!”

“恩。可是你没经历过,你不知道。”周倩倩语气转为柔和,“不过确实不应该去投水。”

“那你后悔么?”

“有些后悔。”周倩倩用手捋了一下长发,“不过后来想想,也没有什么可以后悔。因为现在要我回到那个状态,恐怕还是忍受不了,还是这个结局。”

“也许这就是命。”我叹道。

“你也相信命么?”周倩倩似乎有点惊讶。

“也许。“我说,”你是否可以不再去恐吓无辜的邻居,毕竟他们是无辜的。”

周倩倩迟疑片刻,说:“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说。”

“可以将我和我爷爷的尸骨葬在一起么?”

“这个没有问题。我明天就和大伙一起办到。”

“谢谢你,苍子寒。”

“不,应该谢谢你。”

……

“你为什么不转过身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怕吓着你。”

“我说过我不怕。”

“哦对的。你说过。”周倩倩就缓缓转过身来。就在那一瞬间,我还是有些害怕。不过仅仅是一瞬间。

不过,令我万分惊异的是,周倩倩颈上镶嵌着的并非是骷髅脸庞,而是一张看上去像十七八岁的少女的红润的脸庞。

可是,我还没想好正准备要说什么,周倩倩就在朦胧中轻轻地向天上飞走了。我看见她浅浅的影子,可是很快就消逝了。永远地消逝了。

第二天,经过村里和医院的同意,我就叫几个熟人将周倩倩的尸体和她爷爷的尸骨合葬在一起。从此,村里就安静下来了。

从此也就再也没看到了周倩倩。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在医院做出了一些有深度的独家新闻来。我以为我可以在这家医院干一辈子。可是没过多久,上级部门说我们医院因为一场浩劫影响很恶劣,并且随时有阴影缠身,所以建议医院另改地址重新修建。医院认为的确如此,于是决定另行选址修建。

一两年后,医院搬迁。我也没再在那医院工作,而是去了另外的单位。医院搬往何处,谁也不知道。而医院原来所处的位置究竟怎么样,我也再没回去看过。不得而知。

有关医院和那些离奇的故事,就像做梦一样。

我一觉醒来,我记得,我的确做了一个梦。浅浅的影子,向天上飞去。

我还在思考,我到底做的是怎样的一个梦。

附个人近照

图片[1]-鬼 事-华闻时空

作者简介

李春松,新锐小说作家。小说代表作有《人字诀:春秋对决》和“飞”系列等;有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剧本《春秋对决》(亦名《伍子胥》)。并且小说多次被选进各人气小说选本:《明暗之间》《近在眉眼》入选《最具中学生人气的经典小说》,《一本小说和一次谋杀》入选《最具中学生人气的社会小说》,《明暗之间》入选《最具中学生人气的原创小说》等。另是《华人》月刊专栏作家(2012— ),《千高原》签约作家(2015—),《西部作家》特邀评刊作家(2014—2016),《散文世界》签约实力作家(2014—2015),《妙笔作文》特邀作家(2012-2013,2017-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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