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今夕何夕》,即将出版《古石埋香——清印二十品》。
三百多年前的风雨一日,高凤翰在自家的春草堂拜观禹之鼎的《带经荷锄图》,他凝望着王渔洋戴笠荷锄的神貌,不禁提笔写下了一段颇有意思的跋文:
先生荷锄,其神反顾。
意在后来,高踪谁步。
落款是:私淑门人高凤翰沐手敬题。
虽然高凤翰自称王渔洋的私淑门人,然而两人却未曾谋面。高凤翰少时写诗,常常托付蒲松龄把诗作递交王渔洋指教,从而得以知遇。王渔洋欣赏其诗才,临终前遗命将高凤翰列入王氏门墙,那一年,高凤翰28岁。
高凤翰像
王渔洋翩翩西行了,高凤翰追问“高踪谁步”,然而,谁说他不也是高踪其步呢?甚或,他还要仿照图画中的王渔洋,戴笠人来,吟箫子去,“如此风光那可去,荷锄我欲作村佣”。
康熙五十五年(1716),王渔洋离世五年后,高凤翰去拜谒先生墓,又写下一首祭诗。可是,零落残魂倍黯然,这么缱绻悱恻的诗句,不知王渔洋在天上能否看到:
下马长林外,朝霞带树明。
如闻松荫里,拂石落筇声。
山斗人千古,烟霞土一丘。
可怜身后事,零落亦风流。
高凤翰(1683-1749),清代著名书画家,扬州八怪之一,还是诗人、砚人、印人。究其一生,高凤翰和他的师父王渔洋有太多的相似:都曾寓居扬州,又都参加过红桥修禊,也都喜欢山行野吟;都是山东人,晚年都被罢官返籍,也都是在故乡孤独终老。
高凤翰像
王渔洋的旧宅在桓台的西城别墅,设有一间康熙皇帝题匾的带经堂;高凤翰的村居在胶州的城南村,“书舍筑南山下,山之去舍不三里”,故而冠名“南村草堂”。康熙五十九年(1720),安丘文士张在辛为之作《南村草堂图》。
张在辛是书画家和篆刻家,也是高凤翰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高凤翰曾赠诗给他:“经秋伏枕淹孤客,几度关心到草堂”,诗中的“草堂”就是高家的南村草堂。
南村草堂
南村还是高凤翰的号,他另号南阜、南阜山人、南村居士。其字西园,故还有一号“西园居士”。我忽而想起王渔洋的西城别墅最初亦名西园,不知是不是巧合。本来,西园也是汉上林苑的别名。
王渔洋说过,西城别墅有池焉,曰“春草池”,我揣测其或取元人朱希晦的诗意“江东千里暮云合,池上几回春草生”。更有凑巧,高凤翰的书房亦名“春草堂”。
似是偏与高凤翰的春草堂相对应,好友张在辛的堂号名“春岑堂”。
高凤翰的春草堂没有皇帝题匾,自然没有王渔洋的带经堂显赫,但他却是用自己一生的时光擦亮了春草堂的匾额,在历史的幽暝之处批风抹月。
在春草堂里,高凤翰写过一首《幽居》诗:
幽居城南村,百竿种修竹。
杂以花药栏,草草成茅屋。
中有潦倒人,散发惬幽独。
开门春草生,闭门春草绿。
……
春草堂
高凤翰的父亲高曰恭是康熙年间的举人,修眉广额,清远闲放,超然有物外想。亦善书画,其论画以立品为贵:“读书人游心翰墨,当取人间清虚高洁之物,挥洒性情”。春草堂本是其堂号,后又为高凤翰所沿用,而且悬匾一世,其早年的诗集即因此得名《春草堂诗订》。
高凤翰自幼在春草堂从师,又随父亲学习音律,他在《春草堂诗自叙》里写道:“早起,薄日凌窗,急以冷水沃面,抱书赴馆”。一日,年少的高凤翰在春草堂谱写了一首《西江月》:
十里方圆春早,得来霏雨如金。
终宵不寐待甘霖,点滴入枕沃心。
仿佛棉苗破土,依稀禾杆成林。
劳农夜豁胸襟,定卜今秋丰稔。
春草堂的四周是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有一座西亭,也叫竹西亭,取意唐代杜牧诗句“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高凤翰长成后自称西亭主人、西亭半人、西亭寄客,常常在西亭前赏竹孤吟。
清晨,便吟《西亭睡起诗》:“睡起亭轩清复清,短藜支处野云生”;夜晚,又吟《夜归西亭诗》:“老屋疏离带白云,西亭初到夜将分”。待到孤筇壮游,依然是梦里西亭:
江山流莺破晓听,江烟啼处树冥冥。
梦回忘却江南路,错认山园旧竹亭。
高凤翰还让西亭入书法,乾隆二年(1737)作行书《西亭十二客印记》;又让西亭入画,曾作《西亭对雪图》,52岁时和友人黄钰合作绘画《西亭诗思图》;还曾用铁笔让西亭入印,为自己刻下“高氏西亭亭长”和“西亭长章”。
竹西亭
高凤翰的堂号还有很多,几乎要把堂号的各种称谓都用遍了,如“馆”:采芷馆;如“阁”:松籁阁;还有艳雪斋、归云庵、苍雪轩、六印山房、河上草庐、枣花书屋、文石山庄、海天涵碧楼、柴门老树村、十砚千墨之居……不过,我初识的,还是春草堂,以及从春草堂演衍而来的“春草续梦之堂”。
尽管我不确知高曰恭为何颜其堂曰春草堂,但是,君不见,萋萋春草,已让历代诗人写尽诗笔,又延续着一个又一个绿色的诗梦。
我读过唐代诗人张旭的《春草》:
春草青青万里余,边城落日见离居。
情知塞上三年别,不寄云间一纸书。
又读过唐代诗人王圭的《春草》:
和烟和雨碧萋萋,岁岁长亭照客衣。
春风陌上轮蹄满,莫问王孙归不归。
还读过明代诗人杨基的《春草》:
嫩绿柔香远更浓,春来无处不茸茸。
六朝旧恨斜阳里,南浦新愁细雨中。
也读过明代诗人朱诚泳的《春草》:
一望蒙茸接远天,东风吹绿暖生烟。
王孙去后无消息,落日空留醉客眠。
再读过明代诗人聂大年的《春草》:
平原归路暗回汀,细雨和烟暖更生。
野火年年烧不尽,为留春色醉蜻蜓。
更读过清代诗人彭孙贻的《春草》:
小楼人去杏花残,寂寂纱窗梦亦寒。
何事多情芳草色,芜人时伴倚阑干。
读不够的春草诗,做不完的春草梦。当然,我还喜欢南梁诗人沈约的“春草黄复绿,客心伤此时”;也欣赏另一个南梁诗人范云的“春草醉春烟,深闺人独眠”,……只是,遥想高凤翰的春草堂,我总会忆起彭孙贻的诗问:“何事多情芳草色”?
春草堂
或曰:春草堂是诗词堂。高凤翰九岁时就能填词赋诗,又颇负诗名,诗人张历友赞他“佳儿弱冠弄柔翰,笔阵横扫千人军”;日后更是春风词笔,以至王渔洋临终前都要收他为弟子。
在春草堂里,高凤翰经常诵读唐代的杜甫诗,他称自己“十年学唱杜陵诗”,又说自己“杜陵彭泽诗,时向树根读”。高凤翰自然知道杜甫也咏春草,甚至把自己的一生自比春草:
此生任春草,垂老独漂萍。
高凤翰又何尝不是如此,像春草一般恣意生长而又清孤零落……
高凤翰曾言及父亲偏好陆游诗,他也因此最为尊崇这个南宋的大诗人:“诗成自笑无些用,清盏梅花祭放翁”。据《清史稿》载,高凤翰曾登临焦山观《瘞鹤铭》,特意察看陆游的旧题名。
夕阳影里,高凤翰也曾寻见陆游的春草诗:
漫漫晚花吹瀼岸,离离春草上宫垣。
此生飘泊何时已,家在山阴水际村。
高凤翰一生作诗近3000首,他自称“第一功名只赏诗,精力之消耗此中者,十之八九”。除了《春草堂诗订》,他还编纂了《击林》《湖海》《岫云》《鸿雪》《江干》《归云》《青莲》等诸多诗集,不过,其若干诗叶却还依旧遗落在他的画幅间。
高凤翰绘画
在《空山香雪图》上,我曾邂逅他的一首梅花五绝:
韵冷难宜俗,香幽不受怜。
独留高格在,寥落伴春烟。
在《水墨竹石图》上,我又偶遇他的两首梅花七绝:
(一)
玉骨冰肌品最高,冷淡清癯任挥毫。
等闲着上胭脂水,却是红梅不是桃。
(二)
湖上梅花手自移,小桥风月最相宜。
主人岁岁常为客,莫怪幽香怨不知。
说什么梅花幽香怨不知,高凤翰也许是在说自己。世人只知高凤翰诗书画砚印俱佳,其实他还是一个笔下生香的美文大家,他兼擅诗文书画砚印,是一个六边形的全方位艺术家。
高凤翰绘画
例如,高凤翰有一篇洋洋洒洒的《月谈》,写尽了赏月的文思和词藻,堪称齐梁雅文:
……山之月孤,野之月远,江湖之月旷荡,溪沿之月容与,楼高月近,逡巡如揖,曲房月深,宛转如寻,此月之以地殊也。……
高凤翰绘画
而且,高凤翰还是一个关心民生的良知文人,他不仅仅载酒溯月,更要观照人间。雍正三年(1725),他撰写了一篇描写盐民采盐生活的文赋《盐说》。
高凤翰的家乡离海边的盐场很近,祖上原为世代盐户,因而,他非常了解盐业生产和盐民疾苦。在《盐说》里,高凤翰写出了制盐的过程及其艰难:
煎盐之法,临海置滩,潮汐时至,弥漫四走,潮退而硷留……嗟嗟,灶民生此穷海,力田之外,窘于活计,出死力以谋生,济民用而利国,盐岂细事易易者哉!
接着往下读,这篇文章还写道,在盐场劳作,盐工容易痿痹:“晒盐之场,池深而盐沉,凡取盐者,冬夏皆裸,阴寒下中,往往痿痹”。
这一年,高凤翰四十三岁,他哪里能想到,十二年之后,他的右臂也如那些盐工一样病痹了,不知此中有无弦脉可寻。
乾隆二年(1737),高凤翰右臂突发风痹了,他日夜卧于病榻之上,哀转久绝。一日,他不经意地一瞥,盯上了一只困伏在窗簾上的蛛虫,于是,相顾自怜,写下了又一篇《簾蛛记》:
高子病痿不出内户者旬月,客散擁榻,目无所寄。则常属之窗与簾,簾附窗而嫟于壁,壁之穴虫多缘而游。有蛛初来登簾,若涉大险,簾有界隙,动辄失足,失足辄惊,惊辄退,缩不敢前,则惴惴而行,帖帖而蹲其势,若不终日者。
高凤翰绘画
这是一篇史上少有的别样文赋,却是高凤翰的自身写照。高凤翰右臂痹废了,再也不能挥洒笔墨,他在《致友人书》中叹道:“弟右手废,其苦尤不胜言”。虽然苦不胜言,他却犹能自嘲,说自己是“尚左后生”、“废道人”,又赋诗曰:
学书四十年,晚知有八法。
欲从腕已僵,筋节如石压。
高凤翰开始尝试左笔书法,参以汉隶,贯之气韵,却没想到,怪生笔端,竟然进入了一个古趣横生的书法新境界。他顿生感念:“近以左腕代之,殊有大味,其生拗涩拙,有万非右手所及”。他自谓“西园左笔”,复又作诗:
自从尚左分丁巳,万事皆如转世身。
忽见三生旧影子,拈花已省梦中身。
无论是右手书法还是左手书法,高凤翰都是一个笔有妙法的书法家。他博雅精鉴,各种书体兼能,楷书学欧阳询、钟繇和黄道周,行书从欧阳询、赵孟頫和晚明诸家,章草取皇象和宋克,隶书则源自郑簠、张在辛和朱文震。
高凤翰隶书
且说以上隶书三家。
郑簠是清初肆力学习汉碑的书法家,开清代书法崇尚碑学之法门,因其书法“八分之妙”而与“六分半书”的郑板桥合称“二郑”。清代著名学者朱彝尊将郑簠视为清代隶书第一人,清代书法家包世臣则将他与金农的隶书同列为“逸品上”。
张在辛是郑簠的弟子,著有重要的隶书专论《隶法琐言》。高凤翰欣赏其隶法,更称赞其为人,认为通过其书品便知其人品。他还例举说,疏秀率直如倪元璐,嵚崎磊落如黄道周,瘦劲朴野如傅山,“皆一望而知其人,孰谓书法不可以观人哉?”
高凤翰隶书
康熙四十一年(1702),高凤翰在济南应试时结识了朱文震。朱文震官至詹事府主簿,参编过《四库全书》。他肆力于六书八分,隶书风格近乎郑簠。他曾连续数月在曲阜孔庙的古碑间游赏,故而其书法极具金石味道。
高凤翰隶书
同袍同泽,高凤翰也有一颗金石心:
不抱云山骨,哪成金石心。
自然奇节士,落墨见高襟。
在扬州八怪中,高凤翰的隶书写得最为奇古,不过,有谁能知晓他的精神悲苦:“一臂思扛鼎,越到精熟越可悲”;又有谁能倾听他的内心伤吟:
人生寄迹亦如此,鸿泥转眼迷江潮。
(请见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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