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拍卖》：您在美国购藏艺术品近30年，根据您的观察，这些源源不断的藏品是怎样流入美国的，它们有什么特点？
杨皓：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尤其是欧洲移民，这些古董、艺术品随着来到美国的世世代代开拓者们，一路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一部分成为博物馆的藏品，一部分留在各自的家族中。他们的后辈不一定对这些老物件感兴趣。美国整个国家在崛起暴发后，更多人走向商业、金融、科技等领域，这些老家族的后辈对这些东西的记忆和情感逐渐淡化、淡忘。随着家族的 变更，一些艺术品流到市场上。美国常出现的遗产拍卖就是艺术品流出的形式之一，拍卖物品从别墅、豪车、家具、艺术品到旧衣物等，其中不乏价值不菲的艺术品。
其中也有一些中国艺术品，且种类非常庞杂——瓷器、玉器、书画、明清家具……几乎所有品类都有。瓷器可能是这些品类中数量最多的。在早年中国和世界展开的外贸交流中，瓷器是最大宗，民窑的瓷器多一些，因此在今天很多美国古董店，仍能淘到质量不错的中国瓷器，且价格很便宜。
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的移民形成各自的特点，这些新老移民从家乡带来的古董、艺术品数量庞杂。此外，“二战”以后，曾经驻扎于世界各地的美国老兵，也从各地带回来一些当地的艺术品，因此，美国的古董、艺术市场，可能出现任何国家、任何民族的艺术品。
伦勃朗《浪子归来》铜版画 1636年 杨皓收藏
《中国拍卖》：除了我们熟知的几家全球知名拍卖公司之外，美国艺术品收藏市场具体是怎样构成的？与中国相比，有哪些不同之处？
杨皓：首先，佳士得和苏富比两大拍卖行具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在艺术品拍卖、学术研究、展览传播、鉴定估值等诸多方面实力较强，积累了深厚且优质的买家和卖家资源，其规范的运作模式、优质的客户和强大的市场为艺术品交易提供了专业、成熟、优质的配套服务，是高端艺术品交易的基石和典范。加上邦瀚斯、菲利普斯以及以侧重于钱币拍卖闻名的海瑞德拍卖行（Heritage Auctions），这五家算是美国目前规模最大的拍卖行。
其次是规模中等的拍卖行，在美国范围内，大概也有几十、上百家，分布在美国各州。各种小拍卖行数量就更多了。这些规模不等的拍卖行，总量大概有一两千家。在高度集中的艺术品拍卖市场，中小拍卖行基本上采取小而全的拍卖策略，即什么都拍，他们专注于所在区域释出的藏品，定期（一般是周末）举办各种拍卖，且经常按藏品分类举办专场。
再次是遍布美国各州的专业艺术品经销商。这些大小规模的私人艺术商，数不胜数。中东、俄罗斯、伊朗的犹太人，欧洲的艺术商，都是美国目前艺术交易商的主力，很多都是世代传承经营，真正有实力、有好的藏品，其中不乏博物馆级藏品。他们有雄厚的财力，积存了巨大的艺术珍品，许多人都是美国古董艺术品交易商协会的骨干成员。他们的交易也讲圈层，很多人也是凭多年交情的积累而交易。
再就是散布在美国各地城乡不计其数的大小古董店，也就是美国所谓的“Antique Store”。据不完全统计，这类古董店大概有几万家，虽然号称古董店，但严格来讲，大部分只能算是旧货店，什么旧货杂货都有。美国作为一个移民国家，建国历史很短，许多移民家庭对留下的旧货都很有感情也很珍视，所以当古董卖，也可算是美国特色的“古董”。其中也有一些高档的古董店，尤其是美国“老钱”集中、富有的地区，比如曼哈顿上东城、康州 Stanford 等，这里的一些古董店或古董中心就专门出售艺术含量高、价值不菲的古董和艺术品，有的店仍有可能捡到“漏”，价格便宜，价值很高。纽约曼哈顿 55 街的古董艺术品交易中心里面有四五十家艺术古董商，很多店铺是几代经营留下来的，店面很大，店里也有很多好的藏品。
丢勒《骑士、死神魔鬼》铜版画
24.5cm×19.1cm 1513 年
《中国拍卖》：根据您近30年购买、收藏艺术品的经历，您觉得在美国购藏艺术品方面有哪些有利条件或优势？
杨皓：作为一个国际化程度高的艺术品市场，纽约不仅资源聚集、资讯发达，而且有着成熟规范的商业体系、法制体系与职业操守，能够吸引和汇集来自全世界的收藏家、买家、艺术商。
从卖方来看，像我在上面提及的，一是美国甚至北美地区仍旧拥有丰厚的艺术品资源，不论是西方还是东方艺术品，甚至美国各地的大小博物馆也常常通过市场买进或卖出部分藏品；二是美国已形成比较成熟的交易体系，不同类别，不同价位的古董、艺术品都能寻找到相应的买家市场；三是纽约作为全球最大的艺术品交易中心，具有健全的交易结算系统。
因此，不管买方还是卖方市场，纽约艺术品交易的系统非常完善，各个层次、不同价位的艺术品都有。我们几十年来，一直持续关注一些个人偏爱的艺术品，量力而为，适时买一些。与此同时，我在对藏品进行筛选后，也会委托纽约的交易商、拍卖行，出手一些不同阶段购入的藏品，有些品相不错，价格也合理，很适合作为家庭装饰，都有不错的市场。
《中国拍卖》：这样的艺术品市场环境和交易系统，为您提供了怎样的机遇？如何找到“捡漏”的机会？
杨皓：“捡漏”的机会肯定有，就看眼力和胆识魄力。比如，本来可以卖一千万的大名头的作品，可能因为真伪存在的争议、来源不清晰，重要的拍卖公司不愿或不敢接受委托，只能送到规模次一级的中小拍卖行，估价也大打折扣。这些出现在小拍卖行的名家作品，一旦经过研究挖掘，发现有文献或者其他证据后续证明其为真迹，或许一飞冲天、价值连城，这就是“捡大漏”的机会。这种机会肯定还是有的，但是很难碰到。
在美国做西洋古董艺术品收藏这一行，最终看的是收藏者的眼光，这种能力和学养的积累，不仅要学习很多东西，深谙西方美术史，还要有长期实践经验的积累，触类旁通。要对各个时代艺术家、艺术作品的风格和面貌都烂熟于心，远远看到一件画作，很快能判断出画作的作者、风格与价值，再通过检查画面正面和背面，以及材质、画布画框等非常细节的地方判断出作品真伪及价值。
弗朗西斯卡《女子像》石版画（原版）
25.7 x 33.9cm
《中国拍卖》：在这样的一个复杂体系和庞大的艺术品市场环境下，如何寻找这样的作品？如何找到自己的心仪之选？
杨皓：除了与熟悉的拍卖行、交易商分享信息外，主要的方式还是通过网络得到拍卖信息和内容，先做研究，再去拍卖会现场进行登记、拍卖。另一个比较有特色的是美国的遗产拍卖，由于艺术品遗产继承人负担不起天价的遗产税，所以很多藏家去世后，其收藏的艺术品要么捐赠，要么拍卖。遗产拍卖特指通过拍卖的方式，接受货主委托，处理委托的财产，包括房产、艺术品、古董等。当有人去世并留下遗产时，如果遗产中有可拍卖的物品，其继承人或执行人可以联系专业的拍卖行进行拍卖。拍卖行会负责评估遗产中的物品，确定其价值，并根据一定的章程和规则，确保拍卖的公开、公平和公正，在适当的场合和时间举行拍卖会，公开竞购，最终拍卖人会将物品卖给出价最高的买主，完成交易。
《中国拍卖》：看来您已总结了很多非常实用的途径和方法，那么在疫情之后，美国的艺术品交易有什么变化吗？
杨皓：变化非常大！第一，美国移民的更新很快，购藏艺术品最好的时机可能已经过了，好东西变得越来越少。第二，时代变了，人们对于艺术品的定义、审美发生了改变，作品的价格也随之发生改变，可能以前很值钱的作品，现在变得不那么值钱，市场一直在变。第三，受大环境影响，美国的艺术品购买力也在萎缩。我在 Artnet 上关注近期上拍的一件摄影作品，10年前出售价格3.6万美元，今年再卖的时候估价仅为1.2万美元。此外新世代新人类的年轻藏家的趣味、风向变了。今天对于艺术的关注点和热点发生了显著的改变，艺术品价值的未来是由未来的人类来决定和定义的，我们现在关注的更多是生存、健康，还有世界政治的不确定性，地缘政治的冲突和当下全球性的经济大萧条给每一个人带来的不安全感，这些因素对艺术品市场冲击尤其巨大，藏家对艺术品购买变得更加保守。
而另一方面的积极变化在于，互联网普及和不断升级使艺术品市场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网络交易渐成主流，艺术品推广得到前所未有的发展，使艺术品销售扩展到全球的每个角落。
《中国拍卖》：您在近30年的艺术品购藏过程中，如何确定以收藏名家版画为主线的收藏体系？
杨皓：版画的确也是欧美各大博物馆重要的藏品类型之一，我们虽然有丰富的欧美古典大师经典版画收藏，总数超过5000件，但不是全部，穆瑞山艺术博物馆的油画、雕塑以及玻璃艺术品都是重要的组成部分。版画只是我们重要的收藏类别之一，也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过程。总体而言，在欧美艺术品市场，版画整体量大，在相对珍稀的西方艺术品市场中，价格偏低，常常也能找到珍稀的精品。
《中国拍卖》：中国艺术品市场，绝大多数买家、藏家，对版画都有着很大的“误解”，造成这种误解的原因何在？
杨皓：许多人觉得版画是印刷品，没有太大的艺术价值，其实这是非常大的误解。真正珍稀版画的价格并不低，虽然大师版画的市场价格以几百至几千美元居多，但珍稀罕见的原版大师版画，包括近现代大师的签名原版版画，价格非常昂贵，达数十万甚至数百万美元，安迪·沃霍尔过亿美元成交的作品中，有的也是丝网版画。
在欧美国家，版画是非常重要的画种，不仅制作工艺复杂，还浸透了艺术家的情感和巧思，15至17世纪的意大利、德国、法国、荷兰等国，都诞生过许多伟大的版画艺术家，如丢勒、伦勃朗、荷尔拜因等，欧洲还有版画公会这样的组织。版画在欧美国家一直非常流行，历代大师都热衷于版画创作，德国的丢勒，荷兰的伦勃朗，西班牙的毕加索、戈雅等，都留下了一幅又一幅的旷世佳作，许多欧美的豪门巨宅的墙上必定挂了大师版画！
伦勃朗在人生、事业最落魄的时候，生活困顿，就靠卖版画维生。我们今天去阿姆斯特丹的伦勃朗故居博物馆，里面的版画车间还保留着当年的雕版工具等。一些老的家族古堡或者历史遗迹中，都有不少版画。在最有钱的“老钱”家，版画最多，家有老的铜版画甚至是身份显赫的象征。一些稀有的大师版画流传至今，非常珍贵，一张达·芬奇、米开朗琪罗、丢勒的原版版画，也许就是某个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当下的中国艺术市场对版画的重视程度偏低，一般老百姓不太了解，也不太认可版画的价值，不过这种情形近年来正悄然改变，越来越多的中国藏家或房地产内装行业开始关注喜爱欧美大师版画，这是一个方兴未艾的市场，市场潜力正呈井喷式增长，前景无限！当然，可能初始阶段对于版数、价格体系的错乱影响了中国的版画市场和收藏，这样的情况需要及时加以引导规范。
当代中国，有经济条件的家庭或许会积极地选购意大利家具、法国沙发、欧洲装饰品，但他们的墙上却是空空的，或者挂着低廉的工艺品。如果我们抛开市场为导向的艺术观，重塑艺术消费观，让艺术品走进生活，那么对于很多中国家庭而言，版画便是最好的选择。
备注：原文发表于《中国拍卖》杂志2024年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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