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陆春祥
来其为中国当代的海洋文学贡献了一部好作品。
我读《逐梦远洋》,内心一直有一种隐隐的痛感。这种痛感,大半为鱼而生发,小半也来自依靠大海而生存的渔民,透着深深的无奈。
我特别关注作者的一些叙事细节,我以为,这些触动我的细节,直击当下人心,引发人类的深度思索,继而延伸至海洋生态的开发与保护,乃至整个生态系统的平衡。
《逐梦远洋》来其 著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
“鱼是会哭的”
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吃海鱼的记忆,就是从舟山渔场开始的,大小黄鱼,最多的是带鱼,还有那著名的龙头烤(腌制后晾晒风干的虾潺),它们都来自舟山渔场。来其告诉我们,舟山渔场大致形成于一百多年前的清嘉庆道光年间,那时,舟山群岛的马迹、大戢、中街山列岛等岛屿周围,就经常出现本地渔民的大对船及大流网船,主要捕捞大小黄鱼、带鱼、鲳鱼等,同治年间,捕捞范围慢慢扩展至浪岗山、嵊山岛等周边海域。换句话说,即便危险与辛苦,渔民们在周边海域也能基本捕捞到生活需要的海产品。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不过,随着人口的急剧增加、捕捞方式的不断改进,渔民们捕鱼的距离越来越远,先至公海,再至远洋。其实,舟山渔场发展的基本轨迹与整个中国的社会及经济发展基本上是成正比的,舟山渔场现象只是一个侧面、一个缩影。来其用他扎实的采访、细腻的笔触、深邃的理解,为我们展示了其间的惊心动魄。
当大黄鱼已形不成鱼汛,产量锐减,甚至已鲜见野生大黄鱼踪迹的时候,作者采访了一位渔区老人。老人一句“鱼是会哭的”,让我的心被瞬间击中,我也惊叹于作者捕捉细节的能力,不用太多,就五个字,只这一句,就可以将书的前半部分串起来。
来其用两种仪器,构建起“鱼是会哭的”重要的情节殿堂,即大黄鱼、小黄鱼等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灭绝境地的,让人读得心惊肉跳。
仪器之前,还有一个词:敲罟。“罟”是什么?就是网。
渔网是软的,肯定不能敲,渔民们在敲黄檀木板或者竹板。大黄鱼头部长有两块耳石,它们一遇刺激性的声音,便会翻浮到海面上,或者朝没有声音发出的渔网方向游去。这是一种人为驱赶,为的是将大黄鱼赶到包围圈中,一网打尽。
《论语》中说孔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钓和弋,是古代男子极普通的休闲活动,但孔子只钓鱼,不用网绳捕鱼;孔子射鸟,不射在巢中休息的鸟。这也是一个细节,我们的先人,对待动物,大多带着仁爱之心。他们知道个中浅显的道理,而敲罟,就是一种灭绝黄鱼的残酷手段。
当整个洋面上,摇橹号子震天响起,渔民们血脉偾张,他们齐力拖着的,似乎不是一网网的大黄鱼,而是一网网的大金条!众渔船围追堵截,无数个大黄鱼军团被一一歼灭。
来其对这种场面的叙述,有一个形象的比方:捕鱼,就如兵团作战,歼灭战、运动战,快速包围,穿插迂回,讲究效率,前后方配合,最大限度消灭有生力量,渔民们就是围猎者,鱼就是他们的“敌人”。
不过,对于贪婪的人类,这样的敲罟,远远不够,于是各种仪器纷纷问世。
第一种是“鱼群探测仪”。
场面,我们可以随着作者细致的描绘,随意想象:当敲罟已经不起作用时,面对茫茫大海,捕捞船也如无头苍蝇,再精明的渔老大也不能一下子确定哪片海域有鱼、有多少鱼。渔老大们正在大海上彷徨数日而心焦时,突然,一条船上的人们兴奋起来,原来,他们利用鱼群探测仪,发现了大批的鱼群,这么多的鱼,都在这一片海域潜着,他们立即招呼周围渔船,迅速组成包围圈,鱼跑得再快也没关系,他们有跑得很快的机帆船,要做的是把数百米长、数十米宽的网不断收紧。
第二种是“惊虾仪”。
这个原理,不用解释,读者也能基本想象出来:大多数虾类,昼伏夜出,白天匍匐在海底,潜伏在泥沙里,而惊虾仪,就是通过电缆,将电流传输到海底,在网口附近产生电场,那些潜伏的大中虾,瞬间受到刺激,跳起来自投罗网。
鱼要捕完,虾也要捕完的,而且,很快就会捕完。果然,这两种在当时看来是科技新发明的仪器,就成了最直接的杀手,它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横扫鱼虾的千军万马。但当低营养级的资源被滥捕,破坏了鱼类食物链的稳定,海洋生态已经失衡。
来其在叙事时几乎不动声色,沉着冷静,以带着寒气的数据以及渔民们的亲历,一步步交代——终于听不见鱼的哭声了。
充满细节的鱿鱼与金枪鱼
鱼不再哭,是听不见它们哭了。在舟山渔场等近海渔场,虽然禁止使用探测仪、惊虾仪,虽然每年有三个月左右的休渔期,但似乎已经无济于事,近海似乎濒临死亡,广大的渔民,为了生存,必须将眼光瞄准远洋。
来其对舟山远洋渔业发展的叙述,笔法同样沉着冷静。远征西非,在白令海、鄂霍次克海捕鳕鱼,去公海捕鱿鱼、金枪鱼,对传统渔业来说,这远洋,是一项全新的事业。无论是对捕鱼人的思想观念,还是航船的吨位、捕捞技术的更新,这都是一个大的考验。
鱿鱼与金枪鱼的两处细节,让我开了眼界。
先说鱿鱼。
我对鱿鱼的故事,曾有不少疑问。这些疑问,是来其帮我做了极仔细的解答。来其说,鱿鱼的远祖,是奥陶纪的直壳鹦鹉螺,距我们四亿八千万年。对于这个古老的时代,作者女儿有趣地问:从一数到四亿八千万,要数多少天呢?
这个童稚之问,并不无聊,从一数到一亿,用播音速度,需要约八年三百二十九天。如果乘以四点八,普通人的半生就这么数没了。我觉得,这一个细节,用意其实颇深:人类远没有鱼类古老,然而,人类并没有建立起对比我们古老的其他族类的应有的敬畏与尊重。
次说金枪鱼。
金枪鱼对中国人来说,有点陌生。它们被称为“没有国界的鱼类”,它们没有固定的栖息场所,在全世界各大洋东闯西窜,但体形大,商业价值高。我在猜想,作者在描写涉及金枪鱼的章节中,一定是先游离于金枪鱼之外,去寻找各种各样的素材,然后,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那条金枪鱼,就活泼泼了:
“渔民们小心翼翼地从鱼嘴中卸下钩子,举起橡皮榔头,将金枪鱼砸晕。然后,在鱼肚皮上剖开十厘米长的口子,掏出内脏,挖出鱼鳃,再将冰块塞进被掏空的鱼肚,速冻至零下60℃,返航后销往当地市场和日本。”
其实,上面只是细节铺垫,接下来这一句才是高潮:“捕鱼的人们用红地毯来迎接金枪鱼。”作者就用这一句,再也不肯展开,似乎有点反常,但细想一下,谁配得上红地毯?金枪鱼高贵的身份一下子被描绘得淋漓尽致。
修复家门口这片海
为什么要逐梦远洋?作者引录了一位渔民代表的形象说法:
“20世纪70年代,家门口就可以捕到鱼;80年代,开船5小时捕到鱼;90年代,开船十多个小时才能捕到鱼;到了21世纪,只有走出国门才能捕到鱼。”
无论你在远洋捕多少鱼,舟山的渔船终究要回到舟山群岛。这就如同一个游子,无论去往多远的远方,也终究要回到故乡一样。因此,“逐梦远洋”,它与“修复舟山渔场”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它是无奈下的重生,但它并不是终点,而人们追求的理想状态是,修复家门口这片海,在家门口就能捕到自己需要的鱼。
这就回到了当前我们宏大的生态命题,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逐梦远洋》中那一望无际的海洋,也是人类共同的无限辽阔的绿色疆域,它同样需要我们精心呵护,取之有度。人类应该从以往的伤痛中吸取教训。
《逐梦远洋》,帮我重新诠释了海洋,亦让我重新认识了舟山。
图片来自舟山发布
(刊于2024年12月22日解放日报06版读书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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