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桑宜川
久居海外,每到过年的时候,都不由地多了一份乡愁。兴许偏好读史的缘故,坐在书案旁,总会想起许多现代中国历史人物,他们仿佛走马灯似的,一串又一串,列队走过我的眼前,袁世凯就是其中一位。他在民国初期,执掌北洋政府,于1914年颁布法令,确定农历正月初一为“春节”,延续至今,已有111周年。如今不少年轻人可能已感到很陌生,这位爷曾就任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知名度颇高,至今不衰,上了点岁数的人还记得他,多半源自他的银币头像,俗称“袁大头”,民国年间诸省政府及地方军阀先后发行了共计120多个版本,在海内外华人社会广为流传,已成为收藏品,其中稀见品种价值不菲,在国际拍卖会上成交价可达数百万人民币。从清代至民国300多年的历史长河里,袁世凯是中国银币上出现最多的一位政要,就连孙中山头像银币,坊间谓之“孙大炮”也不过只有几个版本,不及其零头,其它民国政要及军阀头像被铸造在银币上的更是屈指可数,也只有几位。由此可见,“袁大头”能有这么高的普及率和认知率绝非偶然现象,他本人早已成为一个历史符号,被注入那个风起云涌的大变革时代光谱中,永不消遁。
历史就是这样乖戾,常让人无所适从,许多时候感到茫然。岂不闻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在现代中国的红色话语里,袁世凯始终是一个负面人物,舆论一边倒,被骂了大半个世纪,泼了一身污水,头上被扣上屎盆子,至今还臭烘烘,屎味儿不散。他的主要罪名有二,一是在任期内迫于压力,同意北洋政府代表签订“二十一条”,其实并未签署,经过力争,最终签订的修改条款叫做《中日民四条约》,在与日本人的强权谈判中最大限度地捍卫了国家主权;二是他被近臣和幕僚忽悠,高呼“万岁”,捧他坐“龙椅”,如同历代君主一样,他竟然云里雾里地穿上“龙袍”,皇帝的新装,拍照留念,还做了八十三天“皇帝梦”,其实并未举行大典,正式登基,后来发现周围的人都在合伙骗他,自己入戏太深,中了“套”,急忙退出,但为时已晚,成就了他一生中的二大“劣行”。如今回望这位历史人物所受到的“国家待遇”,探索其称帝背后的历史动因,了解这段近现代史的冷知识,应是读史者的一页补遗。
我辈从小接受“正面”的阶级斗争教育,小小年纪便对“地富反坏右”等各类“坏人”充满了仇恨,也对袁世凯是“坏人”深信不疑。殊不知,后来读到海外出版的现代中国历史经典论著,例如《剑桥中华民国史》,费正清的《哈佛中国史》,台湾版《中华民国史》及教科书里,袁世凯并不是啥“坏人”,这些经典论著对袁氏的历史叙事均持客观公正的态度,展现出的是严谨的学术范式,可圈可点,几可作为信史。甚至就连体制内的中国社科院所编《中华民国史》,在近年新版中对其也开始有了比较正面的评价,有褒有贬,不再一棍子打死,展现了大陆学者本来应有的洞见与学养。其实,袁世凯在治国平天下的近现代历史转折时期,是唯一跨越大清与民国的“三军总司令”,起承转合,为国家为民族做过不少有积极意义的善事,至今还对当代中国社会文化产生着深刻影响。
举例说,确定每年农历正月初一为“春节”,就是在袁世凯执政的北洋政府时期,正式颁布的一条政令,时间是在1914年。除此之外,袁世凯还借鉴西人历法,颁发政令,每年公历第一天为“元旦”,都是值得称道的历史大事件。在几千年的华夏文明进程中,从此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春节,1949年以后,广大“革命群众”也不再抵制,沿袭旧俗,我以为这就是历史的进步。
今年正好是中国的第111个春节, 正月初一过年这事儿如果追根溯源,可知产生于
殷商时期年头岁尾的祭神祭祖活动,起初日期并不固定。史料记载,秦朝之前先后规定过10月、11月、12月的第一天“过年”,直到汉高祖刘邦之曾祖孙刘彻(前156年-前87年)实行“太初历”,才正式确定在正月初一。刘彻亦称汉武帝,是第一个使用年号的皇帝,在位长达近54年,社会发展空前繁荣。他留下的思想遗产对后世影响至深。正是这位爷制定了历法,下诏定阴历正月初一过新年。读者朋友或许会纳闷,难道春节不就是正月初一过新年吗?是也不是,说起来还真有点儿绕弯,历史演绎过程曲折,因为在1914年以前,民间没有“春节”这个表达方式。从殷商至清朝,历代农历正月初一这一天叫“岁首”、“元辰”、“岁朝”、“震旦”、“元日”、也叫过“元旦”,直到1914年袁世凯颁布一道大总统令之后, 过年这一天才开始正式叫“春节”。
史料记载:1912年1月1日晚10点正,孙中山在广州就任临时大总统,翌日以临时大总统之名义,通电全国:“各省都督鉴:中华民国改用阳历,以黄帝纪元4609年11月13日为中华民国元年元旦。”甫久,2月15日孙中山宣布辞职。南京参议院选举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2月20日袁世凯颁布改历布告:“现在共和政体业已成立,自应改用阳历,已是大同。”客观地说,袁世凯和他领导的北洋政府还是不错的,尊重并且认可孙中山的改历主张,并且做了进一步的细化规定, 通过内务部颁布新旧隶属修订方案,在汉满蒙回藏等各地区大力推广,同时考虑到广大民众的不同习俗和习惯,允许使用新旧合历,日历上有阳历也有阴历,也就是农历,但新年就定在了阳历的1月1日,也就是元旦这一天。
转眼就到了民国二年(1912)的1月1日,民国初期的国庆日,同时也是阳历颁布以后的第一个新年,非常尴尬的情形出现了,这一天政府机关张罗着悬旗结彩,互相脱帽拜年,高呼民国万岁,但搞不明白的是,民间却冷冷清清,民众都没怎么响应,反而到了2月6日阴历正月初一这一天,千家爆竹,万民鼎沸,热热闹闹地过起了新年。到了民国三年(1913)的1月1日,还是政府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 民间几乎没有响应,面对这种极其不和谐的场景,北洋政府开始坐不住了。1914年1月21日,内务总长朱启钤向大总统袁世凯陈情,并由内务府呈文:“拟请定阴历元旦为春节,端午为夏节,中秋为秋节,冬至为冬节。”袁世凯立刻批复:“据陈以信,应即照准。” 如今回望这段历史,顺从民意,才能化解官民对立情绪,缓和社会矛盾,当年袁世凯开了一个好头,可圈可点。
那一年的1月23日,内务部所颁布的训令如下:“四时节令,关于社会风俗,人民生计,本部衡度迷失,对于此类习俗,未便干涉,成名大总统以阴历元旦为春节,端午为夏节, 中秋为秋节,冬至为冬节,凡国民均得休息,在公人员亦准给假一日,以顺民意。”应该说北洋政府对这件事的处理,还是比较开明,理智而且务实的。三天以后,中国的第一个春节就在1914年的1月26日这一天, 官民一道,欢天喜地,共庆佳节。就此奠定了阳历年首为元旦,阴历正月初一为‘春节’的并存格局,这就是我们今天“春节”的由来。
民国年间,关于“春节”的故事演绎还有不少插曲。1928年随着东北张学良的易帜,南京国民政府北伐取得了全面胜利,北洋政府也从此就落下了帷幕,全国统一宣告完成,同时也为了区别于北洋政府,国民政府再一次把当年孙先生倡导用阳历的主张推了出来,同年12月8日,国民政府颁发通令宣布,自1929年1月1日起,全国使用公历,废除旧历,禁过旧年,还通过了旧历节日替代办法,阳历1月1日定为新年,元宵节定在阳历1月15
号,改名上元节,端午节定在阳历5月5号,改名宠物节, 重阳节定在阳历9月9号,改名重九节,中秋节定在9月9号到10月7号之间,月圆的那一天。国民政府认为,遵循旧历过年是革命不彻底的一种表现,是有必要被摒弃的社会陋习,同时还规定,旧历正月间的所有娱乐活动,移至公历新年1月份举行。
1930年年初,是民国政府推行阳历最严厉的一年,春节期间派警察到关门停业的商店,强迫开门营业。遇到不听劝阻,依旧祭祖拜财神的,放鞭炮贴春联的,售卖旧历的小贩会被捉走拘役, 一时间监狱里人满为患,就连公务员干不能幸免。公职人员也不能说“恭喜发财”的拜年话,若被发现将会严厉处分,在孙总理遗像前罚站。如今看来十分滑稽,已是匪夷所思,但却是那个年代真实发生过的事。
1933年,全国各地推行“国历”运动已渐渐趋于放松状态。1934年,民国政府对于民间过阴历年,明确表示不加干涉,不再推行废除旧历的政策,同时宣布,对于旧历年关,除公务机关之外,民间习俗不宜过于干涉,从此“春节”就再一次回到了老百姓中间,皆大欢喜。那一年鲁迅在上海过春节,写下了一篇《过年》的文章,后来编入他的散文集《花边文学》,其中有这么一句:“不过旧历年已经二十三年了,这回却连放了三夜的花爆,使隔壁的外国人也‘嘘’了起来:这却和花爆都成了我一年中仅有的高兴。”这段话可视为那年那月的别样“春节”真实写照。
如前所述,袁世凯是现代中国历史上一位绕不过去的人物,他曾任晚清军机大臣、末代内阁总理大臣,1912年,他继孙中山之后出任临时大总统,继而正式成为民国第一任大总统。那个年代,在天安门城楼上曾悬挂过他的巨幅画像。他的人生最后时光,是在中南海里度过的。时至今日,那里还留下不少他的历史遗韵。例如长安街上的新华门,清代原名“宝月楼”,后来俗称“香妃楼”,建成于清朝乾隆二十三年,相传乾隆皇帝为讨香妃的欢心所建。1913年改建为北洋政府总统府正门,由袁世凯改名为“新华门”,沿用至今。(上图:1912年,改名后的新华门,悬挂着北洋政府的旗帜。)
查史溯源,宝月楼虽不应称为“香妃楼”,但它们的称谓确实都与香妃有着“道是无晴却有晴”般的牵扯。在史料和口传之间,坊间似乎更热衷于听信街谈巷议,这是基于老百姓内心朴素的理想与乐见,往往使得一些历史人物,被分割为本体和精神的两副面孔,因而才演绎出一段乾隆与香妃缠绵悱恻的爱情传奇。历史上的香妃在清宫生活了二十八年,而乾隆也确实对其有所宠爱,下江南巡泰山都有香妃随驾就是史证。香妃香消玉殒三年后,年已八旬的乾隆还于宝月楼前吟诗神伤:“卅载画图朝夕似,新正吟咏名今同。”此情此景并不虚传。(上图:辛亥革命以前的宝月楼侧影,周围还是一片芦苇水榭。)
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后,袁世凯任民国大总统,接管清室西苑,把中南海作为总统府。按中国的传统习俗,府邸正门要向南开,于是由当时的内务总理朱启钤主持,将位于中南海南墙内仅几米的宝月楼底层中间打通,改为大门,移端王府的一对石狮置于门前,又将挡在前面的皇城红墙扒开一段缺口,加砌两道八字墙,请晚清文人袁励准书“新华门”馆阁体匾额一幅,悬于门上,自此宝月楼更名为“新华门”,取代西苑门成为了中南海的正门,并一直沿用至今。宝月楼街对面曾有一座清真寺,袁世凯遂以不宜直对总统府为名,下令拆除,并修了一道灰色花砖墙,用以遮挡路南的民居。一座楼变成一道门,敞开的是历史往事的风云诡谲;一道墙取代一座寺,遮蔽的是民间世相的落落红尘。(上图:新华门旧影,摄于1914年。)
中南海里还有不少楼宇殿堂,也与袁世凯关联,例如清代“海晏堂”,1911年袁世凯入主中南海之后将其更名为“居仁堂”,作为他的隐居之地。另外“怀仁堂”,原为“仪銮殿”旧址,建于光绪年间,历时三年而成,慈禧太后曾迁入,作为寝宫居住,并在此殿召见大臣,处理政务。1900年毁于拳匪之乱,几成废墟。1902年,平定事端之后,慈禧从长安回都,耗资500余万两白银,对该殿加以重建,改名“佛照楼”。1908年,慈禧病逝于此。中华民国成立后,大总统袁世凯将此楼改名为“怀仁堂”,并在此接见外宾、接受文武百官的元旦朝贺。(上图:民国初期,袁世凯易名的中南海怀仁堂旧影)
那个年代,中南海怀仁堂对外开放,京城里的晚清王公贵族,北洋达官显贵均可租用,举办商务宴请,红白喜事等大型活动。北洋政府结束后,怀仁堂曾一度闲置多年,北平市政府响应蒋介石宋美龄倡导的“新生活运动”,经常在此主办集体婚礼,闻名遐迩。1949年新政进驻后,怀仁堂华丽转身,变为“红色殿堂”,成为各种政治会议,文艺晚会,及周末舞会的场所。
作为对照,在现代中国历史上,民国政要的后人离开大陆后,普遍活得比较体面。例如袁世凯之家,可谓豪门望族,大部分子女及孙辈,曾孙辈遍布海外,且多有出息,实业家,科学家,院士一大堆。袁世凯一生娶有1妻9妾,有子女32人,17子15女;17个儿子又育有22个孙子、25个孙女,儿孙共79人。袁世凯的世系辈分为:志九耀三,保世克家,启文绍武,卫伟国华。如今在世后人已至启、文、绍字辈,除部分聚居天津老家外,美国、加拿大、台湾、上海、港澳等地也有不少。笔者在温哥华就结识了袁氏后人一家,他们隐居在这里,说起老祖宗的故事,如数家珍,以此为荣。按照中国老话,这叫做“光宗耀祖。”类似的民国豪门望族还有不少,例如梁启超家族,孔祥熙家族,白崇禧家族,荣毅仁家族等等,才俊辈出,故事多多,不胜枚举。(上图:袁世凯与部分儿孙合影)
回望历史,当年袁世凯主张“五族共和”,孙中山主张“联俄联共”,尽管二人的政治主张和治国理念不同,并无对错之分,孰优孰劣,是矣非矣,留待历史评说。从认知的角度来看,今天大陆的红色江山其实是大俄帮着打下的,因此革命群众一边倒,对孙中山感恩戴德,若追溯到源头,是有因果关系的。大陆大中小学开设的历史课及教科书,名义上讲的是历史,实际上是按照政治课的价值取向开设的。大半个世纪以来,抑袁扬孙,贬前者为“坏人”,捧后者为“圣人”,其实不是尊重历史的做法。孙中山的大半生都在避难,早年(1896)他流亡英国时曾遭绑架,为此他写有回忆录《伦敦蒙难记》一书,记述自己被清廷通缉的日日夜夜。后来他又多次去日本避难,去南洋各地避难,甚至登上永丰舰避难整整一年。其实他过得很不顺,也很不容易,广东老家还丢下了原配夫人卢慕贞和如夫人陈粹芬,为他养育了一子二女,长子孙科,长女孙娫,次女孙婉,同时还替他孝敬公婆,并为公婆送终。尽管自己在外打拼,还娶了宋庆龄任第三房太太,后来功成名就,成为了“圣人”。其实世上本无啥“圣人”,他也是凡人,所谓“圣人”都是被包装和编造出来的。(上图:袁世凯妻妾合女儿(部分)合影,中坐者为原配夫人于氏。)
袁世凯和孙中山的生命之路都不长,袁活了
56岁,孙活了58岁,均未到“退休年龄”就双双寿终了,前者一生备受诟言,后者死倍哀荣。北洋及民国时期,他们二人的画像曾先后高挂天安门城楼,可是孙先生的唯一爱子孙科,是民国第一位先后当过行政院长、立法院长和考试院长的人,还曾代表国民政府去苏联谈判,从中斡旋外蒙事宜,签订《中苏互不侵犯条约》和《中苏商务条约》,应该说他是对华夏民族有贡献之士,没想到1949年竟成了新生政权眼里的“战犯”,与胡适和其他几位不肯留在大陆的文人士者一道,统统被列入了“战犯”名单。其实与他们同时代的枭雄人物,仁人志士还有很多,但凡那些有着雄才大略,试图向西方学习,治国平天下,倡导将权力关进笼子的人都未能善终,文革时期死于非命的人更是达到了高潮。与袁孙同辈的宋教仁试图用内阁制度约束权力,却死于暗杀。陈炯明想推动宪政共和,却成了叛军首领,被历史抹黑,至今都没有翻过来。
话说回来,这几天还在过年,国人还沉浸在春节喜庆气氛之中。我想起了《诗经·大雅》有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正所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知兴衰。袁世凯作为一个历史人物,若在九泉之下有知,当年他作为第一任民国大总统颁布法令,确定的“春节”如今还在延续,已成为中国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庆,家喻户晓,更传播至海外,五洲同庆,定会感到欣慰。难道不是吗?无论你生活在何处,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春节所承载的团圆,祈福,辞旧迎新的精神内涵始终一如既往的存在,这不仅是春节的魅力所在,也正是华夏民族真正的文化自信,真正的力量源泉。我留意到,2013年,“春节”已正式成为联合国的节假日,为人类社会所认同。2014年,春节被正式列为联合国“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而载入史册,应是炎黄子孙的荣光。
(上图:北洋政府时期发行的辛亥烈士邮票,第一排左起:黄兴、宋教仁、廖仲恺、第二排左起:邓铿、朱执信、陈英士)
2025年2月3日星期一修订于加拿大温哥华枫林谷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