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艺术家徐小国,给人的印象是极其理性的,他画“笼子”、画树,一切物像都可以严谨地被归纳成线条、空间、主次关系。但他近年的创作却开始变得感性,“星光”系列,放置着琐碎的情绪,新创作的“花”系列,表现着失去,可望不可及的疏离。
情绪轻度抑郁的时期和变化极大的这几年,他用绘画走了过来,他无法再在绘画世界里当现实的旁观者,个体感受、肉身经验变成了他创作的重中之重。
“徐小国:回环”展厅现场
龙美术馆(西岸馆),2025,上海
摄影:shaunley
1月,徐小国在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的个展开幕,这是他时隔17年再次回到上海办个展。
他曾与王兴伟、张恩利、尔东强、曲丰国、韩峰、陈墙等艺术家在上海相识相知,见证了中国当代艺术在国际上腾飞的黄金时代。后他又去往北京,在宋庄创作生活,也曾经历金融危机后艺术家最难熬的时期。时代的变化总是在个体身上留下烙印,徐小国想做的就是抓住这些感受,这是他和世界的联结。
编辑:李凝玉
责编:邓凯蕾
“徐小国:回环”展厅现场
龙美术馆(西岸馆),2025,上海
摄影:shaunley
走进展厅,第一眼留意到的就是几道弧形的展墙,展览有如展开的卷轴,翻动的书页,邀请观众进入一个“循环往复”的故事。展览中反复出现着“花”“星光”“笼子”系列暗示着展览主题“回环”。
徐小国聊到主题的灵感来自于他非常喜欢的博尔赫斯的小说《环形废墟》,故事里用魔法创造出少年的魔法师,最终发现自己也是别人想象出的幻影。徐小国形容读完后,自己像是被电击了一般,好像看到了世界的秘密。
展览借用了故事里戏中戏的连环结构。他的创作也像展览名“回环”所示,不是线性的、直线上升的,而是螺旋式的、不断回溯再向前。
“徐小国:回环”展厅现场
龙美术馆(西岸馆),2025,上海
摄影:shaunley
徐小国,《花202304》,2023
布面油画,200 × 160 cm
展出的作品没有按系列、时间排列,是跳跃的、乱序的,编织出一个“莫比乌斯环”。
第一个展厅如同故事的序言,抛出几个引子,上次展览的最后一幅“星光”成为这次展览的开端,它与最新的“星光”并置,旁边是最新开始的“花”系列与小稿,它们后面还会再次出现。
第二个展厅,红色“笼子”系列如三联祭坛画一样挂在一面墙上,对面是两幅最新的“星光”。封闭的笼子和坠落的星光形成对仗,尽头是金色的花束。
上:徐小国,《类推的迷局2》,2015
“徐小国:回环”展厅现场
龙美术馆(西岸馆),2025,上海
摄影:shaunley
下:徐小国在布展中
墙上作品:《花202404》,2024
再往里,是个小空间。徐小国用音乐来形容这个空间“不断重复的元素,就像一次次的强节奏,它像副歌和主歌之前的间奏,一个气口”。墙上挂的是他最新创作的“花”,玻璃罩里的花庄重又神秘,对面是《类推的迷局2》,两件作品间隔了近十年的时间,展览时间的节奏一下子被拉大。
到了最后一个大空间,最早的“笼子”、球形、“星光”系列的小稿散落在展厅各处,看似是混乱的,其实处处是它们之间的对话。
徐小国,《大笼子4》,2013
布面油画,200 × 300 cm
徐小国,《红笼1》,2020
布面油画,200 × 250 cm
不断回望、回忆,是观展时我们最常做的动作,我们不由地开始找线索。
时间的线索,让我们看到系列的变化,十多年前开始的“笼子”,也可能在之后再次出现。颜色营造出氛围,同时也是线索,红色系的作品自成一体,又和后面展厅蓝色、绿色等冷色系的作品呼应。“花”则像一根线一样串起展览。
展厅模型,“徐小国:回环”展厅现场
龙美术馆(西岸馆),2025,上海
摄影:shaunley
最后的空间中,几十个木架子搭建体上挂着展出作品的小稿。架子的尺寸比例和展厅一样,徐小国说他们像搭乐高一样搭出展览的模型。
整个展架的设计,也很像他作品中常常出现的物中物:箱子里的球,笼子里的斑马。站在展厅里看这个展览的模型,callback了博尔赫斯《环形废墟》里的戏中戏结构,“我用它在这代表着一个(个体的)小世界和周围的大世界。”
徐小国,《舞台——武松打虎》,2007
布面油画,190 × 300 cm
徐小国,《界限》,2012
布面油画,120 × 150 cm
徐小国,《白化病人》,2012
布面油画,200 × 300 cm
徐小国,《球笼》,2013
布面油画,250 × 290 cm
徐小国的创作也是这样环环相扣,像是逻辑严密、结构完整的推理小说。
一开始他将神话、传说和社会现实组合在一起,如“大舞台”“人造风景”系列。接着,他开始反思甚至扬弃画中的含义,他重复画着前苏联海报等有政治符号含义的图像,直至图像意义被消解,这一阶段被他称作“观念绘画”时期。
紧接着,“笼子”开始出现,线条、球形等成为了表达一切物像的语言。他从题材中跳出来,回归绘画的语言,研究图底关系、形色分离、空间等等。
徐小国,《大笼子6》,2013
布面油画,200 × 300 cm
徐小国,《织体2》,2016
布面油画,200 × 155 cm
“徐小国:回环”展厅现场
龙美术馆(西岸馆),2025,上海
摄影:shaunley
“那10年里一直有个主问题,就是正负形。”
画中的主体是“正形”,背景是“负形”。在徐小国看来所有的绘画都是在处理正负形间的关系。但在他的作品中,对主体和背景常见的划分被打破,它们按艺术家的意愿来设定:作为主体的笼子和背景里的条纹是交错的,斑马的条纹和背景的栏杆混淆在一起。
到了“星光”系列,他又开始了新支线——情绪,画中闪烁的星光都是琐碎的情绪,不安、焦虑、痛苦等等,是特殊时期的烙印。
他这样一个严谨理性的人,开始变得感性起来。
徐小国在工作室创作中,2020
2019年,是“星光”的开始。
徐小国画画之余也做音乐,实验的、电子的、噪音的,当时所在乐队的专辑正准备发行,已经混好音,一切就绪,但是乐队成员出现意见分歧,唱片泡汤。“这让我打击很大,现代人的抑郁,很多时候就是从人和人之间交往的受挫开始的,之后我对有些事开始有质疑,比如人之间的情感。”
接着是疫情,朋友去世,现实世界的变故接连发生。徐小国患上了情绪轻度抑郁,开始失眠,要通过褪黑素才能入睡。
上:从左至右《安慰剂效应2》、《安慰剂效应3》
《蓝光》
徐小国,“近作”展览现场
当代唐人艺术中心,2019,北京
下:《安慰剂效应1》及“星光”系列小稿
“徐小国:回环”展览现场
龙美术馆(西岸馆),2025,上海
摄影:shaunley
《安慰剂效应1》记录下那个时期。半球的形状内是橙色、红色、紫粉色的笔触,带着粗糙、混沌的边缘,像是熔岩喷发的一瞬。
“那段时间我特别想画自己临近崩溃的状态,像爆炸的那种感觉。”《水晶灯下的白色形状》《塔可夫斯基的鸟笼子》都是在这个情景下创作出来的。之前画面中井然有序的色块变得混乱起来。
这个系列还有蓝色版本,更加忧郁,徐小国像他过去反复画斯大林一般,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自己更接近自我的感知。
徐小国,《星光 1》,2020
布面油画,120 × 150 cm
徐小国“星光”展览现场
北京白盒子艺术馆,2022
徐小国,《星光17》,2023
布面油画,180 × 160 cm
内心的情绪急需找一个出口。外界冲击了徐小国那个稳定的绘画世界,过往他的作品很少指涉现实,如今他急切地想在现实中找到一个契合自己的题材来表达。“不表达就难受,迫切的难受。”
他那时待在家里,不断回看以前爱看的老电影,在后来接受《绝对艺术》采访时他聊道:“我在看塔可夫斯基的《飞向太空》,看完之后,脑子里一直有个记忆片段,这个记忆好像是我看到的,又好像不是,我看到了一片又像水面,又像在天空中的星辰,整个黑色是有恐惧和不确定的状态……当画完三张实验小稿后,我知道其实是我在触碰自己记忆的感知,我在有意提取并使用我的感知。所以决定坚持,就把它变成下一阶段要做的题材或者要用的物料。”
“徐小国:回环”展览现场
龙美术馆(西岸馆),2025,上海
摄影:shaunley
“星光”系列小稿
展厅地面上一排蓝色的“星光”小稿是他反复描摹的结果。他一遍遍用同一个蓝色画,颜色因为纸张不同和颜料沉淀情况而变化。
“画的时候就在回望我的过去,对光的描述也好,对空间的描述也好,都是为了把自己先找回来。”
20张小稿他画了5年。“它像我的日记一样,一个时间点一个时间点,一层一层地累积,把我对当下时间点的个体感知落在纸面上。”
在此之前,他看到空白的画布就有一种恐惧感,画画也有拖延,难以结束,结束时总有一种想实现的东西就这样草草收尾的无奈,直到画“星光”,一切才顺畅起来。
徐小国,“近作”展览现场
当代唐人艺术中心,2019,北京
2019年的个展,展厅一边的作品延续之前对绘画语言的理性探索,一边的作品则是表现冲动、直接的情感。
“那时我已经确定要走入直觉性、感受性和表述性的创作中。在艺术史语境里工作不是没有意义,很有意义,但是作为个体来说,我觉得有更重要的意义在前面等着我。”
于是我们看到“星光”形成的浩瀚空间,绿荫中浮动的光斑,很多时候它们没有具体的指向,只是一个氛围,一个情绪。
2022年个展后他继续画“星光”,这些近作中,火光似乎染红了天际,星光坠落。“下坠”,是他对世界和当下现实的感受。
他形容整个创作过程为“找到了一个容器把情感装在里面,人才不会出问题。”
如今徐小国早已走出情绪轻度抑郁的时期。这种关注自我的感性表达,对他来说是个体在宏大时代中的抓手,是和现实的联结,作为艺术家也作为一个个体,他得找到自己的坐标。
上:徐小国,《斑马和格子》创作过程
下:徐小国工作室,2025
整个展览囊括了徐小国近十年创作的2个阶段,3个系列。逛完,你会发现,他的创作之路似乎总会改道,变换着方向。所以这是场循环往复的回头路吗?
徐小国笑道,只有做了才知道不对,“真正去革新了,你才知道它和自己有没有关联。”
上:徐小国,《星光22》,2023-2024
布面油画,250 × 350 cm
下:“徐小国:回环”展览现场
龙美术馆(西岸馆),2025,上海
摄影:shaunley
一切都没有白走,他对现代主义、形式语言的迷恋,在“星光”中继续。徐小国指向画面,“发现没有,你能感觉到星光这个点很准确地在背景的某个位置上,就像是横竖坐标轴,像是用色块、线串联出来的脚手架。”“星光”依然在“笼子”里。他依旧在平衡着主体和背景的关系,它们的强弱主次。
徐小国笑着形容这就像人的宿命,一种习惯性的执拗。不过语言不是限制,而是让他能更自由地表达感受的工具。
“我原来坚持绘画语言革新论,现在慢慢赞成把绘画语言当成工具,服务于表达。当然也有人可能会反对,但是不管,我觉得艺术家应该在自己的直觉世界里,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就像正负形也不是绝对的,都是由艺术家决定的。”
徐小国工作室一角:素材板
上:徐小国,《花202307》,2023
布面油画,150 × 200 cm
下:徐小国,《花202408》,2024
布面油画,250 × 200 cm
2023年,徐小国开始了他的新系列“花”。
一年前他的素材板上就钉了一张花的照片,但一直找不到这个题材和自己的关联。那段时间他像个猎人一样在捕捉身边所有的信息。
最终,他找到了。
如果说“星光”系列是情绪、是下坠的感受,那“花”系列就是关于“失去”、“疏离”。世界快速地变化,全球化逐渐消失后分裂的世界,原本触手可及的东西如今已经很难想象过去拥有时的情景。
徐小国,《花202404》,2024
布面油画,250 × 180 cm
在画面中,这些花朵给人一种疏离感。近在眼前,却又无法触手可及。比如花朵被放在大理石般的桌台上、玻璃罩里。具象的花朵,近看都是抽象的笔触。徐小国再次使用正负形的魔法,将物像之间的关系拉平、错置。
所有的花朵都有现实的指向,但它不局限于具体的社会事件,它也不只是徐小国的个体感受,而是很多人共通的体悟。
上:《花202410》创作过程
下:徐小国,《花202410》,2024
布面油画,200 × 300 cm
当被问到未来创作会怎么发展,徐小国说会继续“花”系列的创作。
“我下一步会用更开阔的语言去工作,不会陷在一个小的语境里。”
“但个体经验、肉身感受依旧是我未来想表达的,只要作品是关于切身的体验,哪怕不表达任何意义,只表达审美意义也是可以的,我不怕别人去说没有大题材什么的。我觉得世界在变化,人也要在体验中去变化,这一生不用抱着要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的想法,围绕着恒久不变的母题去工作。”
聊天中,徐小国多次提到喜欢的艺术家图伊曼斯,在他看来图伊曼斯根本不是绘画的卫道士,“他一天就能画完一张,他不看重绘画,是利用绘画来传达他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徐小国也是如此,绘画重要,但不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想表达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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