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什么,也可以出发。
文|阿淼“你是不是很紧张?”早餐桌上,年轻同伴从一盘奶酪和面包里抬起头看了看我。“这也看得出来?”我的反问明显底气不足。因为此刻确实有一种混乱正在内心来回跳跃,就像起跑前等发号令的一刻,没办法平静。是的,起身离开这个早餐桌,我就将拥有人生第一次“壮举”,踏上世界最著名的徒步路线:圣地亚哥之路,也称朝圣之路。我要用5天时间走完其中的112公里,对于资深徒步者这可能毫无难度,但作为一个从未有过正经徒步经验,将近一年没有参加过体育运动,并且,在十人团队里属最为高龄的非户外运动爱好者,“这样的我,能如愿走到终点吗?”
西班牙加利西亚区青翠潮湿,即便在阳光下,也总是弥漫着细细的薄雾。起于中世纪的圣地亚哥之路,在山谷、田野、河流、古镇之间宛转起伏数百公里。无论多少人一起上路,最终都将学习走成一个人(Tourspain 摄)这里是名叫萨里亚(Sarria)的小镇。从北京飞到马德里,再从地处中部高原的马德里北上加利西亚的圣地亚哥,火车三个小时,中途换乘一次,下火车再上汽车就到了。据称萨里亚是每年将近四分之一徒步者都会选择的传统起始点,国王阿方索九世1230年在朝圣途中死于此地,历史的意外从此令萨里亚更不会泯然于沿途众多小镇了,不过这个意外也提醒徒步者,朝圣路上确实生而平等,贵为国王也要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终点。我们来的时候开车走公路,从圣地亚哥到萨里亚不过1.5小时车程,循着古道再徒步回去,我们要用上5天时间,每天还必须保持在22~30公里的速度才能达成。我换算了一下,相当于平均每天至少4万至5万步。所以——我暗自腹诽——除了真有信仰的教众,来自五洲四海如此多人心甘情愿,曲折行路,苦其筋骨,究竟在期待这条路上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它果真能够帮助世俗中人,如我,在这条路上重新发现世事的另一面吗?
并不需要理由上飞机之前,我就像每次出远门前那样,对这条未知的路做了些功课。我读了朋友推荐的《朝圣》。畅销作家保罗·科埃略(Paulo Coelho)在他风靡一时的《炼金术士》(也译为《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出版前一年写了这本非虚构。科埃略年轻时加入了天主教的秘密团体拉姆教会,他这本书中讲的就是自己在1986年,用三个月徒步朝圣之路的经历。他自述跟随修行师傅,沿途领受神启,经历了惊心动魄的身心灵变化,尤其关于师傅授予他“灵操”的诸种场景,字行里闪烁着神秘的光辉和魔幻的色彩。我喜欢他笔下细密的行路,但对那些先验的渲染,短时间内却难以体悟。我想,等上路以后吧,天或将降我奇遇时刻。
圣地亚哥之路从11世纪开始就成为一条“国际公路”,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和徒步者。图为它的一张旧海报我也看了那部有着朝圣之路心灵指南称誉的电影《朝圣之路》(The Way)。成功的医生父亲汤姆,有个拒绝规划人生的儿子丹尼尔,父子隔膜。丹尼尔从加州独自走向遥远的朝圣之路,却意外死在了比利牛斯山。汤姆赶去法国接收儿子的遗体和遗物,在复杂的心情之下,他突然决定背上丹尼尔的骨灰和行囊继续走完他没有完成的朝圣之路。他想用这种方式,靠近从来不曾了解过的儿子的世界。在路上汤姆遇到三个来自不同国家的徒步者,肥胖的中年男人、写不出书的作家、想戒烟的女人,都有各自的精神困境……看到开头就知道,陌路相逢的救赎故事开始了。到最后,我还是没有能够被影片想要传递的文化冲突、信仰探讨、人生和解所打动。踏上这条路的人,必要随身携带一个疗伤的理由吗,未能完成的人生愿望,或是人生伤痛?走一段长路,必要寻找一些意义和答案吗?如果是这样,家人平安,生活平静,身体健康,无信仰,无焦虑,甚至也懒得挑战自己……的人,应该用什么理由来踏上朝圣之路?早餐后,同伴利用等待集合的十分钟教会我如何将新崭崭的徒步杖调整至符合自己身高和手臂长度的合适位置,又把她自己的一副备用手套给了我:“用徒步杖千万记得戴上它,要不一天下来你的手就打泡了。”我走出旅馆大门,看见自己的大件行李正被装上小货车,它们将被从公路送往第一天的住宿地:马林港(Marin)。在圣地亚哥之路上,丰富的地理风景和人文历史之外,沿途安全到位的服务对徒步者同样极具吸引。全球总共有两条徒步路线是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证的世界文化遗产,一条是眼前的圣地亚哥之路,另一条是日本的熊野古道。圣地亚哥之路其实是一个开放的路网,徒步者从自己家门口任何地点出发,只要能够并入三大路线中的一条,记得领取朝圣护照,沿途盖章认证(每天两个),抵达圣地亚哥大教堂后就能取得朝圣证书。这其中的法国之路最热门也最古老,它自南法穿越比利牛斯山脉一路向西,总长800公里;葡萄牙之路以里斯本为起点,自南而北,紧贴海岸线行走600公里;最远一条是从西班牙南部塞维利亚出发的白银之路,全程超过1000公里。
抵达了“欢呼山”,一路跋涉的徒步者便能远眺圣地亚哥城了,这个地名描述了目的地就在眼前的激动心情(Lei Tao 摄)保罗·科埃略在书中自述的神秘经历都发生在法国之路上。我们这次选的也是同一条路,不过只需完成它的最后一段——按照最新规则,徒步者走完最后100公里(骑行200公里)就能取得证书。这大概是诱人上路的一种方式,毕竟有勇气、有时间走完全程的没有那么多人。虔诚的徒步者大多重装简宿,背上全部行装,沿途在修道院、医院、学校等机构提供的住宿地歇脚,象征性地交上5到10欧元,如果运气好,还能先来先得免费床位。而像我这种徒步白丁,大可毫无愧色地选择轻装奢宿,提前确认当天目的地,办妥托运事项,行李就会提前等在你的下榻旅馆。早上9点钟,队伍以遛弯儿的步伐从马路绕到屋后,穿过几百米田野后,进到了林中小道。我紧跟在两个经验丰富的队友身后,就这样正式开启了虽无人生问题等待修复却也满心期待的朝圣之旅。在路遇的第一条小溪边,我终于看到了此行第一块朝圣路碑,上半部刷成醒目的克莱因蓝,画上经典的朝圣象征——黄色的贝壳和箭头。过去时代里,朝圣者在路上很容易识别,因为他们都在身上挂有加利西亚海岸边常见的一种贝壳,此外,“他们身着最粗糙的粗布斗篷、短披肩,戴着柔软的帽子,脚踩凉鞋。他们总带着一根手杖,上面绑着一个葫芦,晚上就在过夜的地方用葫芦吃饭”。而比起拥有上千年历史的贝壳,箭头路标的历史就短得多了,1984年才第一次出现在朝圣路上。约翰·克罗在《西班牙的灵魂:一个文明的哀伤与荣光》中写到,虽然从9世纪,西班牙人就在传说中神迹显现的圣地亚哥的墓地开始修造教堂,圣地亚哥城也逐渐在周围形成,但并非一开头就有如此多人往来朝圣。直到11世纪后,有越来越多的欧洲教徒经由法国南部前往朝圣,通往圣地亚哥之路才成了国际公路,“法国之路”的名字就这样沿用了下来。无数朝圣者辗转在连绵不断的山谷里,经常会迷失方向,这种状况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也没有得到改观,直到瓦里纳(Elias Valina)神父的出现。神父住在名叫奥赛布雷罗伊(O Cebreiro)的小镇,经常听到迷路的抱怨,于是买来黄色油漆,把小镇附近都画上路标,也发起给整条法国之路都画上路标。自那以后,朝圣者只需看清箭头方向就不容易走错了。到达加利西亚第一天,我们坐车去往萨里亚途中特意在奥镇停留了一个小时。从镇中央的小广场看出去,视野高而阔,脚下群山环绕,山顶积雪未尽,有一种与世隔绝的中世纪气质。镇上的圣母玛利亚教堂里传说藏有耶稣圣杯,在教堂墓地里矗立了神父的半身雕像,几乎每天都有朝圣者前来瞻仰,感念这个平凡身躯里的博爱与善良。
朝圣之路可以有无数个起点,目的地只有一个: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大教堂 (Tourspain 摄)
极限与选择没想到身体的极限在第二天上午就来了。第一天23公里,我表现良好,自始至终都跟上了队伍的第二梯队,到旅馆住宿时虽然两脚酸痛,洗个热水澡、睡一觉也就恢复过来了。第二天依旧是加利西亚大区难得的阳光灿烂,预报中的大雨并没有降临。出发后我们说说笑笑地沿公路走了两段,接下来便一头钻进了森林。还未来得及惊叹空气鲜美,大爬坡就猝不及防地开始了。不跑步、不健身的我立刻暴露了心肺功能差、体能差的短板,三段上千米的爬坡后,呼吸急促,大脑空白,一双腿就像被粘在了地上,每迈出一步都十分艰难。眼看落在队尾的同伴也离我越来越远,背影消失在坡顶的那一边。不断有陌生徒步者走过身边,道声“Boen Camino”,又继续往前了。接下来几公里我走成了一个人的队伍。早上出发前向导提醒过今天会持续遇见大坡,其数量在五天行程中将是最多的一天——想起这些一阵慌张,“怎么办,我会不会成为大家的累赘?还要走四天路,如果跟不上队,要不要中途退出?”半小时后,沮丧和自我怀疑呼啸而来:“我是谁?我干吗来这里?我到底在做什么?”三天前,我还在马德里开开心心地刷街,寻食城里最美味的Tapas;两天前,我正在普拉多博物馆里,享受提前一小时入场的幸福,深情款款地凝视委拉斯凯兹的《宫娥》……此刻我却不自量力地走在一条好像没有尽头的路上,一脸茫然。
《朝圣之路》剧照风景仿佛从眼前消失了。我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掌控——这种情形在过去的旅行中从未发生过。西班牙我来过三回,走得最远是15年前,从巴塞罗那一路搭火车南下,经过马德里,最终抵达伊比利亚半岛最南端的塞维利亚,和毕加索的故乡马拉加。去马拉加那次,途中我一直在读一本毕加索传记,书中第一章就写到他的父亲何塞中年失业,为谋一份新职,不得不带领家人搬往路途迢迢的北方,“拉科鲁尼亚和位于西班牙另一端、冷雾弥漫的加利西亚”——在马拉加人眼中,北方就是全然陌生的“另一个西班牙”。19世纪末的西班牙铁路还不发达,毕加索跟父亲走的是海路,从地图上看,这条航线有长长一段与海边的“葡萄牙之路”平行,想必他们与朝圣者在途中所见景物也有相似的地方。现在我和何塞父子一样,身处个人经验中的“另一个西班牙”。马德里的高原季风干燥猛烈,加利西亚山区却多雨湿润,满目青翠。即便在阳光之下,深谷中也时时荡起一层白色的雾气。可我此刻对薄雾、山林、鸟鸣都已无感,唯有余力盯住脚下路面,努力抬步。我很清楚地辨认出疼痛的路径,从脚趾部位很有秩序地向上传递,先是小腿,而后至膝盖、大腿和腰背。好容易走出树林,眼前还是看不到头的坡道。公路对面有个露天咖啡馆,坐满了休息的徒步者,我猜同伴也在这里休整,等着掉队的我赶上来。我此刻有两个选择:1.进咖啡馆休息,接受同伴的安慰和帮助,但我明白自己一旦停下来很可能就再也没有心气往前走了。2.无论多慢,努力向前挪动,直到熬过极限或再也克服不了极限。久远的指路者保罗·科埃略在书中提到古老的圣地亚哥之路上有一条法则,“那便是一旦启程,唯一允许放弃的理由就是生病。如果你的伤口无法愈合,并且继续发烧,恐怕我们的旅程就只能到此为止”。我极度疲乏但没有生病,脚很疼但也没有扭伤,甚至幸运地没有血泡(这要感谢同伴出发前传授经验,套上了两层袜子)——没有放弃的理由。我走过咖啡馆,决定继续在无遮无挡的正午太阳下缓慢移动。在某个路口,墙上刷了一个呼叫出租车的电话号码,那串数字是诱惑,也是底气。“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拨通这个号码。”我这样安抚着心里面正在呐喊放弃的“我”。
世界不一样了吗五天后,当我和同伴们站上圣地亚哥大教堂最高的钟楼屋顶环瞰全城时,我特意问向导,哪里是我们来的方向。她指了指正前方白雾缭绕那一片,有瞬间我以为看见了加利西亚的海,但我知道那不是海,是我们刚刚走过的100公里路。在那一刻,我无比感谢自己,感谢我站在那个咖啡馆前面做出的选择。那个时刻之后的我才真正走进了朝圣之路。我发现自己从未如此专注过走路这件事,迈出的每一步都在脚-踏-实-地。我理解了保罗·科埃略,他书里描述的内心独白并非夸大其词,“我开始与出现在路上的一切事物对话:树干、水洼、落叶、绿藤。这件事我们每个人都做过,孩提时便会,成年后却忘记了。与此同时,万事万物都给出了自己神秘的答案,仿佛它们懂得我说的话。”在这种沉默的对话中,努力聚拢身体里的全部直觉,就像小时候将放大镜举向太阳,去放大身体给出的每一个细微反应。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行路方式。就算这条路上的所有人都在超过我,我也不再为此而感到焦灼。只要在走,终究能够抵达。之前有人说,在圣地亚哥之路,无论你从哪里上路,终将汇入众人。我却想说,无论你和多少人一起上路,最终都要学习走成一个人。
《涉足荒野》剧照不知又过去多长时间,我翻完当天的最后一个大坡。先登顶的徒步者三五成群正在摆出欢呼胜利的姿势合影,我停下脚步,从背包里找出手机,在白云翻滚的蓝天下自拍了一张。放下手机后,突然惊喜地意识到,我竟然又重新有了记录美景的欲望——终于走出了漫长的极限时刻。这一路的古老教堂和修道院,大都是孤零零地耸立在山坡之上、云团之下,远远看去,让人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森然。待到行程过半,却感觉它们亲近起来,像是朝圣之路上一个个更大的路碑,令人渴望走向和倚靠。从前走进这样的地方,我会沉迷在观看建筑、绘画和雕塑之中,试图解读背后的历史,现在我更想要摸一摸修道院厚实的外墙,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来,安静待上几分钟。有些地方景色单调,矗立了一根中世纪的柱子,柱子顶端一个十字架,标记着朝圣者要走的路。遇到这样的地方我也会驻足仰望良久,在身体最疲累的时候,看到它竟湿了眼眶。这当然算不得宗教的情感。但一个人走上漫长的路,目的地只是一个名字,唯有路上这些确定的精神的标识,可以帮助确认肉身存在。
《林中漫步》剧照回来以后,总有人问起徒步朝圣之路的感受。诚实地说,走完这五天,我的生活没有因此改变。我没有爱上徒步,也没有重建人生。如果非要说获得了意义,可能是以最真切的方式,触达了身体的边界,认识了从前所不了解的自己。还有什么比身体的记忆更为长久呢?圣地亚哥之路,通过我的双脚刻进了我的身体。
来源 西班牙国家旅游局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