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培德《成熟第一难》知青生活其四

四、成熟第一难

邵培德

人不经过社会磨难,不可能走向成熟。知青虽然所处农村的大环境相似,但就个体成长而言,所经受的磨难有异,他们所走过的成熟之道还是有所不同的,甚至竟有天壤之别。

1971年阴历春节过去,知青们从城里探亲纷纷返回了农村的家。经过一年多的劳动生活,知青们已从红卫兵时代充满幻想的岁月步入思考现实的年龄。这一年将是个成熟的季节,社会也将教育知青,必须丢掉胡思乱想,认清形势,端正自己的位置,实实在在面对生活。

首先当提及的是文革期间,那些红卫兵时代打过派仗,下乡后又自视出身好而不爱参加农业生产的知青,也就是那些被官方认为胆敢闹事而不愿自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被送进了“六·二五”学习班——即每天吃六两粮的稀饭,二角五分钱的咸菜,然后强制在县城嘉陵江畔抬石头修龙岸。汪三们的刀枪之类武器已被收缴,这时饿着肚皮抬不动石头,便被一旁看管的民兵拿出皮带抽打。汪三有一次终于忍受不住,扑过去欲夺那打人的皮带,没等他夺到手,三五个民兵一齐上来用枪托子当场就把他打晕了过去。从此汪三回到生产队,老实干起了农活,虽时常还会骂天骂地,却再也不敢偷鸡摸狗,与社员发生冲突了。

黑六躲过了“六·二五”这一劫。他以其聪明在知青中最早学会了打纸牌。每到雨天不出工时便与社员一起赌博,赌一分钱的筹。而农村中最爱赌博的人恰恰是干部。当时纸牌不好买,黑六又以其自幼美术好的特长用硬纸片自制纸牌送给队干部。他制作的纸牌用桐油熬成明油浸泡过,质量比商店买的还好。黑六因此被大队保了下来,没去学习班。但从此黑六对社会的认识越发深刻,却也越发阴暗了。

累子打小就一老一实,他虽参加过武斗却因在农村表现好,队上保了他而没去学习班。他每星期总要到永兴公社往凤碧那儿打一头,队上社员说他们在耍朋友,凤碧却每次都给累子脸色看。尽管他每到凤碧、秀碧的生产队去,不是自留地里忙,就是煮饭烧水什么的,没事也找着事干,却反叫凤碧瞧不起。凤碧倒是爱往我队上来,我自投稿出事后从此便窝在队上干活不再出门了,对凤碧爱理不理,有次更是直接叫她别来耍,凤碧也渐渐生了气,不大来往了。

我也没进“六·二五”学习班。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我是因祸得福,县公安局曾研究,怕我东写西写乱投稿子弄出事来,反惹麻烦。这话是后来我在中学教书,敬同志为子女找我帮忙,亲自告诉我的。阿弥陀佛,真个世事难料。

王五跟秀碧都是北碚天府煤矿的干部子女,加之劳动好,所以也没去学习班。但自从汪三进了“六·二五”,秀碧常到王五队上去,农民所谓“男大女大,走拢就下”,果然秀碧也就怀上了娃。

旧小说常道,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眼1972年的新春将到来,大多知青已不像头一年下乡那样,过节纷纷朝城头家里跑,而是选择了在农村过一个革命的春节。一来反正到都到了农村,回城几天还得回来;二来也可以节约点路费钱,那时节家家户户生活都不宽裕,能省点就省点。

这一日三九寒天,早饭后不久,累子就气喘吁吁跑到生产队,说秀碧生了小孩,有七天了,好像情况不妙,叫我们都去看看。石泉、永兴、伏虎三公社连线如一个直角三角形,最远的路也不过20来里,我们20岁出头的小伙子,一个多钟头都赶到了秀碧家。

婴儿小兔子般大点,脸皮皱巴巴,没一点血色。眼睛闭着,口张着,没有哭声,只有抽气的力。婴儿裹在母亲脱下的旧棉衣里,微微觉得他在母亲怀里抽动。秀碧则抖得更厉害,斜坐在被子里,不停地流眼泪。

有农民妇女说,用生锈的剪子剪脐带,小孩抽七风,养不活的,得把他埋了;埋前要用锄头把头敲破,今后才变不成鬼来找父母算账。

“作孽哟!”秀碧、凤碧住在队上院子里,院里时不时传来农妇絮絮叨叨的声音。

王五坐立不安,也没个主意。待累子把我们喊来了,他才问怎么办。我说送到公社医院去看看吧,可大家身上都没多少钱,加之他俩又没结婚证,名不正言不顺的,也不敢送去看。还是黑六精明些,说:“反正看样子也活不成了,就照农民说的,埋了算了!就看王五、秀碧怎么……”

没等黑六话完,婴儿在秀碧怀里长抽了一下,果真就断了气。用不着再说啥了,王五从秀碧怀里把婴儿抱过来,我们一行便向山上走。

山坡上,稀稀落落的小柏树,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刚被砍过坡的青杠林,树桩上霜还没化尽,干硬的树蔸裂开了缝,好似垂死的人在喘气。地上薄薄的凌冰,踩上脆响着,脚把不住滑,有时得用手拉住近旁的小柏树才能艰难的走。大家谁都没说话。

秀碧没来,凤碧陪着她。王五抱着早已僵硬的婴儿,满眼噙着泪。汪三扛了把锄头跟在后,累子拿了个撮箕随着。看见前面山腰有棵大梧桐树,傍侧小平地上几座坟中间还有点空隙,汪三说:“不走了,就在这里挖个坑吧。”

汪三很快就挖好了坑。王五正打算把死婴放进去时,突然想起农妇的话,迟疑着,把婴儿尸体放在地上,也死呆了似的,站定了,不吭声。

黑六说:“汪三,还是你来吧。管它迷信不迷信,信一信也不妨的。”

“你是不是也怕……”

累子的话没说完,只听得“咚”地一声,“怕、怕、怕个毬!”婴儿的头破了,只流出很少一点血。

“好冷!”我本就只穿了一件破棉袄和一件补了千层疤的内衣,哪禁得住山风劲吹。

大家忽然都感到奇怪的冷。于是草草倒土入坑,填平,连石头也没有垒,然后就在山上各自散了去。

作者简介

图片[1]-邵培德《成熟第一难》知青生活其四-华闻时空

邵培德,1969年重庆下乡南部县知青,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2010年四川省南部中学退休,2020年在成都棠湖外国语学校高开教坛。全国模范教师,特级教师,曾任四川省中小学高级教师评委。北京团结出版社出版个人专著《培德文集》,撰写高中选修教材《国学概览》等多种。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6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头像
欢迎您留下宝贵的见解!
提交
头像

昵称

取消
昵称表情代码图片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