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文轩】镜中遇到父亲 作者:刘荒田

2020年6月的旧金山,新冠疫情胶着,极少出门。早上,在家转圈,权当散步。蓦地,从落地窗右侧的立柜上,出现一个人影,这么熟悉!我差点失口叫起来:“爸,回来了?”再看,柜上的玻璃门反射出来的人影原来是自己。哑然,再看,头发纯然的白,从五官到神情都像父亲。

古人把不孝的儿子称作“不肖子”,“肖”即相似。别以为啃圣贤书一辈子的祖宗头脑简单,连“如果父亲是坏人也非要儿子和他相像”的反问也没顾及,“肖”从表面到骨子里强调的都是血统——儿子以“相像”证明是父亲无可置疑的产品。

我这些年据“阅人”的经验得出结论:从中年起,儿子和父亲在近似的年龄,多数相似度甚高,且与年俱增,有些父子像得“用同一个模子打造似的”。十多年前,参加中学同学的聚会,一位阮姓男同学和我握手时,我惊叫起来,失口叫一声“阮校长”!上世纪60年代,阮和我是初中的同班。他家在城里的石花路,他父亲任城里“二小”的校长,我从学校上街,常在他家门外见到。数十年过去,阮校长的儿子到了老爸当年的岁数时,外貌、身架、姿态、颦笑,几乎一模一样。

镜子雄辩地告诉我:我和父亲也一样。到今年五月,父亲去世满13年。对双亲,我的情感有别。母亲从年青时起患强迫症,六个亲生儿女和她相当疏离。不是说她从来没有表露过母爱,而是要么太深藏,要么出以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如凶骂。父亲和她相反,性格温和,为人热诚,开朗,永远充满对世俗生活的热情,对儿女极体贴。

图片[1]-【海外文轩】镜中遇到父亲 作者:刘荒田-华闻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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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辞世以后,我怀念他的方式是固定的——对比。近十年尤甚,一到生日,我就从记忆中调出父亲相同的年龄,看两代人的异同。1995年,并不遥远。47岁的中年,一切都没着落。买房子的抵押贷款每月要还,儿子上大学,女儿上高三。我在旅馆上班,还去一家意大利餐馆打半工。狂热地写诗,一首短诗颇可代表此时的心境:“走过莲池/日逐干涸的莲池/竟有搅动以兴波的冲动//遂有了腐草的味道/有了沤水麻的味道/有了夏午村巷的味道//而我/终于为了不再清高/松了一口气//”。

1995年的父亲,就是我今晨在玻璃上偶遇的自己——72岁。头发稀少,前晚年的脸容,多皱纹,寿斑数处,但五官与体型无明显衰像,健康仍受掌控,精气神不曾垮作一堆。只是,难逃“从腿老起”的通例,年初向我抱怨左膝盖痛得不行。带他去看了内科、跌打科医师,服药无效。贴膏药,焐暖水袋,针灸也不行。陪他去看西医。香港出生的专科医师干脆得很,说:只有一个办法——换膝盖。他把父亲的两只裤腿拉高,指着说:“看清楚了吗?这边膝盖因磨损严重,影响大腿,肌肉明显缩小,要是不换,将来只剩皮包骨。”于是,父亲乖乖地躺在手术台,换上人工膝盖。他住院时,我买了盒饭送去,然后去唐人街会友。次日,妻子告诉我,你爸笑着骂你,牛肉苦瓜竟没搭白饭。但父亲不责备我,他明白我的性格,把我的疏忽、毛病统统归入“在做诗呢,不要烦他。”至于我的72岁,四个内外孙儿女,日子平淡,健康尚可,逼在眉睫的麻烦是坐骨神经痛,走路一个街区,右腿就酸麻。

图片[2]-【海外文轩】镜中遇到父亲 作者:刘荒田-华闻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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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想得不真切,把父亲72岁那年的照片拿出来端详,我是他的拷贝。我又一次走向立柜的玻璃门,“父亲”向我走来,风风火火的,手里提着从唐人街肉店买的猪腰子。我要劝他少吃胆固醇太高的东西,但看他喜欢的模样,住口了。

抚摸镜面,低眉,沉吟,“父亲”从另一个世界对着我。我不动,父与子面对面,记忆中重逢。

图片[3]-【海外文轩】镜中遇到父亲 作者:刘荒田-华闻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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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图片[4]-【海外文轩】镜中遇到父亲 作者:刘荒田-华闻时空

刘荒田: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7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入围2019年“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

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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