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丁倩
1976年末,我插队到固阳县忽鸡沟公社已经两年多。村子位于偏远山区,散落在起伏的黄土坡间,四周山峦绵延,外出交通极不便。若要去固阳县城,顺河漕往东步行几里路到三岔口,站在那个空旷的河漕路边等候,公交汽车每天上午一班。若是时间凑不准,就沿河漕往西行走36里到忽鸡沟,那里公共车班次多。我去固阳城大多是到粮库去卖口粮,换些粮票和零钱。
固阳县城是个典型的北疆边陲小城,一条黄土大路贯穿全城,沿路岔出几条小土路,错综交织在一簇簇土垒房屋和围墙后面。城里行人稀少,显得寂静清冷,生活节奏缓慢。在经济衰弱的七十年代里,物品乏匮,县城中心几家小商店里,从来都是空荡荡的。然而,在这看似祥和平静的小城里,却也隐藏着险恶的陷阱。
(厂汉村一隅)
刚入初冬,我在一年一度的高校招生中受挫,情绪低落。过了几天,储存已久的100斤全国粮票被人偷窃,可谓祸不单行。接连的打击使我几乎一蹶不振。
事情是这样的。
那年全国时局动荡,高校招生拖延到深秋才开始。两个多月后,固阳县招生在抱怨和谴责声中落幕。大专院校在1976年招收了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没有文化考试,只要推荐名额。我满怀天真的希望:下乡满两年,便有资格获得推荐上大学。不料,命运又一次嘲弄了我的幼稚。固阳县获得推荐上大学的青年几乎是清一色干部子女亲戚。有些大学名额从未公开过,成为有权势的干部们秘密交易的筹码,他们的亲属子女不为人知地进了大学。我每天到县教育局,夹在一群跟我一样毫无希望的青年人中间,目睹了一场权益博弈的闹剧。
回到厂汗村,我躲在窑洞里蒙头睡觉,试图远离嚣尘,忘记这一切。一连几天,睡得天昏地暗,忍受锥心刺骨的伤痛。有一天,我从睡梦里猛地跳起来,心里涌起潮水般的冲动:我不服气,我要回家去找书,找资料复习功课,明年高校招生时靠自己的实力去争取机会。四人帮倒台之后,社会上传闻说将来大学招生要通过文化考试。
我两年未回家探亲,忧伤加剧了对父母妹妹的思念。内蒙的冬季较长,天寒地冻,没什么农活。到初春三,四月才回暖。1976年底的冬天,固阳县革委会没有号召移山造田,厂汗村没有安排工程,村里安宁多了。按照内蒙农村的风俗习惯,老乡们大多待在家里,串门走亲戚,说媒相亲,或者操办婚事,冬天忙自家的事。
回南方探亲路途遥远,车费昂贵,我向队里要求多住些日子,开春再回来。生产队和大队都同意了,我到忽鸡沟公社开一张身份证明。买火车票跨省旅行,要出示公社级别盖章的身份证明。此外,知青不许随意乱跑,探亲需要县级知青办的证明,到父母所在地的派出所登记临时户口。我又到固阳知青办开探亲证明,办事人员说,凭探亲证明可以兑换全国粮票。内蒙地方政府对知青的待遇似乎逐年放松一些。
从我记事起,全国一直实行粮食配给制。凡是城镇居民,每户有一张粮油卡,每月每人凭粮卡领取粮票。不过,农村人口不发粮票。各省市发行本地区的票证,如果跨省到异地去的话,原地区粮票不能用,攥在手里如同废票。只有全国粮票在各地通用。
(全国粮票和江苏省地方粮票)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有体验,那小小的纸票牵动日常生活,维系着人的生计和家庭命脉。粮票的重要作用,怎么描述都不为过。有饭吃还是没饭吃,吃得饱还是吃不饱,就看你是否有粮票。我心里难忘一桩事情。1962年我7岁,随父亲到县南街的老茂林,那家食品店门口摆出桌子,卖大米粉做的“洋泥”(米糊),一小碗起价一两。我们在一两和二两之间犹豫不决,那么让人尴尬的抉择。我饿得难受,佳肴美食,可望而不可得。满心的渴望和委屈,难以言表。虽然年龄尚小,我便有了些模糊的逻辑推理:吃饱有关人的体面和尊严,粮票有关于吃饱,那么这份体面和尊严取决于粮票。简言之,有粮票可以吃饱,吃饱就有尊严。
常熟虽然是江南鱼米之乡,票证控制一样严厉。我父亲在专政管制下,干着重体力劳动,粮食限量却是最低,每月24斤,连中学生都不如。需要阐明一下,粮票是国家控制的票证,禁止私下用钱交易。所以我家一年四季主要依靠买山芋,南瓜,玉米代替主食。对很多人来说,要吃饱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
(常熟城南门总马桥,清朝时,桥边有拴马桩。官员们进城时把马拴于此。街市繁荣。议价粮店原址位于桥下不远处)
另一个缓解途径是买议价粮。常熟南门大街走马桥下有家议价粮店,我一早去坐在长板凳上等。附近农民进城时带一点大米,哗拉一声倒在秤盘上,店里工作人员报出重量,付给农民粮票和钱。买议价粮的是城市居民,轮到谁就上前付款拿米,价格高点,不要粮票。
没想到几年后,我下乡后转为农村户口,再也领不到粮票。少年时代的经验给我启发,打听到固阳国家粮库收购糜米,换取钱和粮票。由此,我成了一个经常出现在粮库卖粮的地道农民。
终于要探亲了,我琢磨着多带些粮票,回家不连累父母。往日里积攒的粮票大多是内蒙粮票。从包头启程到常熟,要旅行三千里,路经好几个省市,没有全国粮票寸步难行。我还得再去一趟固阳粮库,卖些糜米,把积攒的粮票也带去,用探亲证明换全国粮票。
在那些年里,知青口粮是国家规定的,每年500-550斤,加工脱壳后大约保留8成。至于拿到什么粮食要看当地生产的庄稼。 厂汗村地处山区,气候寒冷,雨水少。大部分耕种土地在山坡上,土壤贫瘠,呈沙土状。这一带盛产玉米,糜米,荞麦, 土豆和葵瓜子。小麦却是广种薄收,稀稀拉拉的,长得一副先天不足的样子。无论怎么折腾,每年松土撒粪,还是长不出麦子。有一年每人分到11斤小麦。我拎着个小布袋子,到饲养院旁边的大队加工房。康师傅问我加工精白面,还是普通白面, 或加工成通粉,就是连麸皮的全麦面。我毫不犹豫加工了全麦面,舍不得丢掉一点麸皮。
我分到的粮食主要是糜米和荞麦。我不习惯吃荞麦,队里分粮时,我宁愿打折扣把荞麦换成糜米。在南方没见过糜米,比小米粒稍大些,捻在手里沙沙的,黄灿灿的挺惹人喜爱,吃起来却粗糙。固阳国家粮库收购糜米,攒起一点,我就找机会去粮库。收购站按重量付给我粮票和一点钱。我把小票纸一张张摞好,收藏起来。时不时拿出来清点一下,如数家珍,日积月累竟然积攒了将近100斤。
(1976年在包头市街区的花园边。左吕丁倩、右知青小姚)
就这样,我长年煞费苦心地节约,经常清水煮两个土豆当作一顿饭。平时糜米粥里加土豆,玉米,北瓜也能当主食。此外,我有时外出活动,免去自己开伙食。我担任大队妇女主任,若有公事到务柳沟,二合公,和官府沟,热情的老乡们留我吃午饭。厂汗大队有时也有事开会,到村里田头去检查是否有人私自种菜,或偷偷搞家庭副业,名曰: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我也得跟着去转一回,尾随书记大队长去吃派饭。淳朴的老乡们总是用白面莜面犒劳客人。好几次,我代表厂汗到忽鸡沟公社开会,一般2-3天,住在招待所,食堂包餐,但是临走前要写一份学习总结。不仅挖空心思,还免不了熬个夜。这些活动并非是我有意而为之,多少还是替我省了点粮食。
在两年里,我千辛万苦地节省粮食,等机会接济父母。谁知,等来了灾难的一天。
那是个晴天,冬日阳光微弱,冷嗖嗖的风。我背了一小袋糜米,步行到神水沟石矿搭卡车到忽鸡沟公社,再搭乘公共车,风尘仆仆地赶到固阳县粮库。我揣着盖过章的探亲介绍信,心里十分笃定。走进粮库大门,便是售货柜台,旁边有两台落地大秤。门厅很小,里面仓库很大,堆着一些麻袋。有人正忙着把袋子抬到里面去。
我前面有两个顾客,很快离开柜台走了,我是最后一个。稍等了一会,工作人员招呼我,把我的小袋子称了一下,递过来一些粮票和钱。我拿出介绍信和证明,要求调换全国粮票。手续很快办完,我看了看手里齐刷刷一摞全国粮票,心里踏实了许多,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我经常外出,出门还是有防备的。我总是把重要物品放在贴身小棉袄口袋里,外面罩着棉大衣是安全的。但是那天太疏忽了,旁边挤着人,身子转不开,心想先挤出去再说吧,随手把一摞粮票塞在外面的棉大衣口袋里,一边把空米袋子折好放在背包里。
刚才进粮库大门时,看见好几个十三,十五岁模样的男孩子们,在售货柜台附近悠转,一副慵懒,无所事事的样子。我心想,在这里闲逛,有什么好看的。我在柜台上办手续时,有人在我背后不停地推搡,旁边也有小孩使劲挤我,我忍不住抱怨了两句。稍后,一阵骚动,我警惕起来,不是有点儿奇怪吗。我用力脱身出来时,习惯地一摸口袋,糟糕,粮票没了。再翻一下,口袋里是空的。有人刚掏了我的口袋,偷走了我的100斤全国粮票。只是那么一会儿,前后不过十几秒钟吧。
我顿时急得头皮发麻,脸上热烘烘的,从胸口涌起一阵阵愤怒。打量一下周围,刚才那几个大男孩子都围着我看热闹的,怎么一刹间没人了?只有两个岁数稍小点的孩子倚在大门边瞧着我。我上前揪住一个,气愤地问道,就是你掏走了我口袋里的东西!那孩子有点胆怯,低声说没有,用眼睛瞟另一个男孩。他们互相看看对方,低头不吱声。我的眼睛好像在喷火:“就是你们一伙人干的,他们到哪里去了?怎么没人了?走,带我去找。不然把你们带到派处所去。” 我一边说一边拽着他往外走,另一个孩子紧跟着我们也出来。
我不断盘问着这个孩子,问他住在哪里,到粮库来干什么?他躲避我的目光,不说话,不停地朝那个孩子看。我又问,刚才那几个大孩子家在哪里,他俩低着头挤出三个字“不知道”。这时直觉告诉我,毫无疑问,他们是结帮出来偷窃的,有的起哄挤搡,分散受害者注意力;有的等机会下手。这两个孩子无疑是团伙帮手。几年后我上大学时读狄更斯的小说《雾都孤儿》,书中的老贼头儿教唆孩子们结伙偷窃的手段,描写得维肖维妙,跟我在粮库遭遇偷窃的场景,是一模一样的。主犯们得手后先溜走,那俩个小点的孩子留在现场装做旁观者,看受害人的反应,再回去给盗窃团伙报告。
一不做二不休,我拉着这俩个孩子直奔大路对面的居民区,要他们带路去找那些掏空我口袋,偷走粮票的同伙们。我钻进一条狭窄的小巷,绕来绕去,像迷宫似的。我不熟悉固阳的小街巷,没见过如此简陋的居民区。一道道土围墙挡住一排排低矮的土房子,几乎辨不出差别。小巷里土路高低不平,污水泼在地上结了一滩滩冰,不留神绊个趄趔。
我观察着这两个孩子的表情和异样反应,断定他们跟偷窃团伙有关。于是,我执拗地要他们继续带路,一边教育他们,试图让他们回心转意,说出哪些人是一伙的,住在哪里,把偷走的粮票还给我,还一半也可以,一部分也可以。哪知这俩小孩挺沉得住气,低着头一声不吭。在巷子里不知走了多久,我渐渐觉得疲劳,腿也拖不动了,想找回失窃的粮票,几乎不可能。如果我带他们去派出所,拿不出证据,反被那些贼人跟踪了该怎么办,我有点犹豫。
小巷子里的光线黯淡下来,微弱的夕阳光斜照在土墙的角上,太阳马上要沉落西下。在那时社会治安很差,常有人打群架,动辄亮出刀子凶器。我不由地担心起来。要是再追下去,天色已晚,我在明处,万一盗窃团伙伺机袭击我,岂不是白吃亏。我琢磨今晚来不及回厂汗村,先得设法搭车回忽鸡沟公社住一夜,明天再回村。天黑了搭车很难,若是困在固阳城里过夜更麻烦,我还得尽早离开这里才好。
我让两个男孩站在一起,狠狠教训了一番。我告诉他们跟着坏人当小偷,变成犯罪分子,要被警察抓起来进监狱的。他俩点点头,一溜小跑不见了。
好长一段时间里,我眼前总是浮现那一摞齐刷刷的100斤粮票,攥在手里几秒钟,只瞥了两眼,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就在一瞬间永远消失了。我陷入深深的自责:没出息,被小偷暗算。我自尊心很强,越是伤心越流不出泪,独自默默地隐忍着。真正折磨人的是遗憾,没能够如愿补贴父母。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对父母更是缄口不言。回常熟探亲的三个多月,我把自己埋在书堆里,潜心苦读,从学习中得到些安慰。久违的南方烟火气息与父母的关爱给予我莫大的慰藉。
粮票的失窃在我心中投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也让本来拮据的生活雪上加霜。到公社开会时,食堂有热腾腾的玉米混合面馒头,我舍不得买,空着肚子走36里山路回村。1977年中秋节,厂汗供销社来了月饼 — 糖油饼,二两一个。我没买,夜里坐在知青房门外的山坡上观望那升起的圆月。
好多年过去了,有时会还想起那两个男孩子,不免有点唏嘘。1978年改革开启,他们是否也去读书上学,是否记得我的“训诫”,不要沦为窃贼。我衷心希望他们人生顺利,走正路做好人。
再回到那个灾难性的傍晚,我不知道怎么走回到粮库门口的。这里是个出城的拦车点,人称南圪旦,也是往忽鸡沟去的车辆出城的唯一路口。黄昏渐近,寒气逼人。站了好长时间,没有卡车路过。我叹口气,朝左右看看,穿过县城的土路,在暮色里有点灰暗,有点凄凉。活在人世间多难啊,眼前看着有条路,而我心里却是一片苍茫,无路可走。
到忽鸡沟公社下车时,天已经黑了。招待所管理人员同意我留宿,说是食堂隔壁那间屋空着,只有我一人过夜。我打开锁,踏进门就撞上一面大炕,摸了一下,光溜溜的炕席。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又摸了一下,没有灯。我什么也不要,一头栽倒在大炕上,昏昏地沉入黑夜。
写于纽约家中
2025年3月5日 新三届公号发表
2025年6月28日修改
作者介绍:
吕丁倩,江苏常熟人,出生于教育世家,内蒙古固阳县忽鸡沟厂汉门洞大队下乡知青,1977年考入内蒙古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后从事高校英语教学,现在纽约定居,从事写作和翻译,美国翻译协会会员,为中美文化交流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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