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明,笔名萧枫。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纪实文学学会理事。先后为中国矿业报首席记者、《中国作家》杂志编辑、国际写作中心副会长,一带一路中国文化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发表文学作品600多万字,报告文学专著十部,曾20多次获中国新闻奖、报告文学奖、散文奖及政府嘉奖等各类奖项。
目录
一、故乡的风,故乡的云—二、故乡的梦,故乡的人—三、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四、故乡的史,故乡的魂—五、故乡的文,故乡的韵—六、故乡的情,故乡的问
之一,故乡的风,故乡的云
故乡是中国人心中的圣殿,也是文学的土壤,故乡抒写也便成为古往今来文人墨客的一大主题。多年来,每每接到乡愁题材的邀约,我都曾萌生过瞬间的激情与冲动,结果却因诸多莫名的纠结惆怅而搁置。有人说,没有乡愁的土地是苍白的。也有人说,所谓故乡,只是“少年时光里的记忆”,停留是刹那,转身即天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过我的故乡究竟是什么?作为一种文化记忆的乡愁,究竟给我留下了什么?木心说“哲学的乡愁是神学”,我的乡愁又是什么呢?
俗话说,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人不得时,利运不通。我的老家萧县与毗邻的丰县、沛县、砀山县,均处黄淮海冲积平原中游,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庄,就匍匐在黄河故道的沙河南岸。缘于史上分分合合的隶属变迁,1955年起,萧砀两县犹如两个边缘化的孩子,齐齐吊在安徽版图最北边的“黄泛区”,楔子般直直插在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处。尴尬而独特的文化符号由此形成,高雅的叫做“安徽的北大门”,难听的则是“安徽的西伯利亚”。上海知青“文革”高举的上山下乡巨幅标语,写得就特别直白:“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安徽萧县去”。
土地是历史的舞台。丰沛萧砀自古同属九州之一的徐州上四县。萧县出了个南朝宋武帝刘裕,砀山有后梁开国皇帝朱温,沛县有汉高祖刘邦,遗憾的是,“四县走出三皇帝”,浩荡的“皇恩”却未惠及家乡。黄河的狂放不羁与浑浊任性,泛滥着舍我其谁的磅礴任性,裹挟着血雨腥风的“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把一次次阵痛深深地烙在民族的心灵。饱受黄河恩泽、又屡遭黄河肆虐的家乡,便在时代的风雨雷电中悸动,晴天盐碱白茫茫,天涝一片水汪汪。每逢大旱之年,“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龟裂的土地犹如古老民族胴体难以愈合的伤疤,干涸的河床仿佛泪腺哭干的眼眶。枯萎的庄稼,板结的土地,压弯了祖祖辈辈的脊梁,榨干了父老乡亲的血汗。家乡彷如儿时破旧丑陋的襁褓,给我留下了梦魇般的童年阴影,唯有屋后那条死水微澜的小河,童伴戏水的喧闹,此起彼伏的棒槌,河边倔强的野花,成为一种人格化的存在;河沿密密匝匝的薄荷和芋头,成了家里待客的两道招牌菜,偶尔河边摸出的几条泥鳅,也能让全家品尝一顿常年“食无鱼”的美味。
人们的精神深处,大多潜藏着童年牧歌的深深怀恋。而我粗糙的童年和青春记忆,则是饥饿、艰辛堆成的一种挫败感和悲剧感。时间切片凸现的那段民族记忆,作家梁晓声有句大白话一语中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前三年,是一个饥馑随形的年代,既是中国的灾荒之年,也是中国人的饥饿之年。”
沉淀后的历史往往更为清晰。那个年代的萧县人,谁能忘记饥饿浮肿的恐惧?谁能忘记“野菜汤,红芋馍,离开红芋不能活”的岁月?让人疯狂的跃进风,强迫命令的高指标,主管臆断的高估产,杀鸡取卵的高征购,灾祸、饥饿席卷全国。一个个面黄肌瘦的父老乡亲,承载了多少“浮夸风”的酸涩与情愁?一个个步履蹒跚的浮肿躯体,又隐匿了多少历史的暧昧与复杂?粮食亩产几千、几万斤的“卫星上天”,与“瓜菜代”的沉浸式体验,构成了大饥饿的“黑色幽默”。从我记事起,邻居见面打招呼,张口就是“吃了吗”“喝汤没”?有一年,生产队交完了“公粮”之后,每人只分到10斤小麦,只好用红薯和少量的玉米谷子辅以充饥。野菜挖光了,有时连“野菜汤”也喝不上,“吃饭舔碗、喝水加盐”是常态,上吊、跳河、弃婴见怪不怪。我家门口老榆树成了“救命树”,左邻右舍把树干剥得体无完肤,树皮汁揉进了野菜团,榆树钱变成了烫菜饭。也从此,抹不去的苦涩便固化在我灵魂的河床——吃糠咽菜的苟活,犁耕耙拉的艰辛,“吱吱呀呀”的破风箱,烟熏火燎的煤油灯,还有“光棍无妻”的长吁短叹,成群结队的讨饭“盲流”,饿殍载道的黄土悲歌,缟素随幡的悠长凄怨……天知道,村北洒满白骨的“杨树林”,令人心悸的“乱坟岗”,到底掩映着多少饿死、病死、吊死的魂灵?
望不到头的饥饿,望不到头的挣扎,让父老乡亲卑微地苟活,因沉重而压抑,也因无望而心悸。比死亡更恐怖的不是那些鬼故事,而是饥肠辘辘的死亡等待。能吃不能吃的东西全都啃了嚼了,后来野菜也几乎绝迹了,便吃草根树皮死老鼠,柳叶榆叶大麦苗,就连棉籽、花生壳、红薯秧子都被粉碎,捏成窝窝头就着咸菜充饥。薄情的世界里要想深情地活着,并非易事,死就死了,一了百了,谁能预料明天与意外哪个先来?欲望与生存的撕扯考验着人性,饥饿的恐惧击碎了村民起码的尊严,也毁灭了廉耻和教养。一到晚上,饥不择食的大人小孩便三两结对走进夜幕,与巡逻的民兵打起了“游击”,白菜萝卜玉米棒,凡能充饥的都偷,成熟的麦穗两手一搓,吹掉麦芒麦皮就直接下肚。饥饿让浮肿、肝炎和非正常死亡大面积出现,过去的,算是幸存;过不去的,成了饿殍冤魂。
一片古老贫瘠的土地,一片变幻无常的天空,成了刻在我主观硬盘上的故乡影像;饥饿与贫困共生,压抑与窒息同在,一个渐行渐远的时代背影,也便牢牢地嵌入我的生命深处。
有人说,历史好像一棵洋葱,若层层剥开,总有一瓣会让人流泪。倘若打开那一特殊时期的横截面,即便再为简约的细节和真相透露出的民族饥饿感,都足以让人头发麻心悸颤。因此余华、贾平凹、莫言、张贤亮、路遥以及历史学家葛剑雄等当代名家,都曾以穿透时空的文字,描写过大饥荒的恐惧与无奈,生存的绝望与挣扎,也透过“运动”与“阳谋”下的荒诞与真实,揭示了生命的卑微与悲凉,人性的扭曲和异化。
历史,从来拒绝遗忘。1960年,三年的全国性“大跃进”,粮食产量下降到2870亿斤,比“大跃进”前的1957年下降了26%。1960年11月,中共中央向全国发出《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简称“十二条”),明确指出“坚决反对和彻底纠正“大跃进”以来“一平二调”的错误”。《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中,河南“信阳事件”作为大跃进的一个沉痛后果被提到:“1960年全国总人口比上年减少1000万。突出的如河南信阳地区,1960年有9个县死亡率超过100‰,为正常年份的好几倍。”邓小平堂弟邓自力曾任宜宾地委副书记,他在《坎坷人生》的自传中也写道:“卖人肉吃人肉的可怕的事也发生了。宜宾市就发生了将小孩骗到家中,整死煮熟后作为兔肉到街上卖的事,谣传吃人肉能治肿病,于是有肿病的人就从死人身上取下些肉煮食之。”
我的家乡地处苏鲁豫皖接壤区,亲历1961年安徽饥荒调查的中监委调查组组长李坚曾发文说,“大跃进、放卫星、谎报亩产万斤粮、刮共产风、强行搜刮农民家中存粮等等,安徽都是搞得最绝、最狠的重灾区之一。” 据安徽省公安厅1961年、1962年两次统计,1960年全省非正常死亡人员210多万(详见《读曾希圣给中央的检查》,载《炎黄春秋》2013年第1期),甚至出现大量“人相食”现象(见《安徽特殊案件的原始记录》,载《炎黄春秋》2009年第9期)。岁月深处的亏空,重要的是要诚实面对。但因当时安徽省委的严密封锁,1960年非正常死亡人数却由210多万“拦腰砍”为117万,百万冤屈的亡灵一笔抹掉,足以惊心动魄。
1962年,毛泽东在七千人大会的不点名批评,刘少奇的亲自坐镇,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两次检查,被批判免职。有意思的是曾希圣的错误性质——他既犯了推行“责任田”增产增收的“左倾”错误,又犯了浮夸风饿死人的“右倾”错误。原外交部办公厅副主任何方曾撰文《在饥饿线上挣扎的1960年》,文中说,“安徽被称为当时的重灾区,饿死人数仅在四川之下。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因‘跃进’得猛,曾被毛泽东封为圣人,比作宗圣曾子。后来受到各方批评,他的思想陡变,又带头搞起了包产到户,因而丢了乌纱帽,调离安徽。”
真不知道,那个拯救地球拯救人类的普罗米修斯,当年究竟给江淮大地塑造了什么样的文明。《无为县志》记载,全县20万人因饥荒而丧生,几万个家庭“死绝户”,而为挽救苍生“开仓放粮”的省委书记处书记、副省长张恺帆,却被定为“反党集团”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全家九位亲属被迫害致死。“安徽全省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极右分子,受党纪、政纪、刑事处分的各类人士,多达20余万。”(蔡晓鹏《功过曾希圣》)
中国人心中的这段血泪记忆,不知是不是改革开放前夜最沉重的历史注脚,但无论欢乐还是悲伤,经验还是教训,都曾经那么真实的烙烫在共和国的肌体上。那么多年来,堂哥曾多次要我写写那一段历史。堂哥最为不幸,那时他年仅9岁,父母、弟弟、爷爷、奶奶三代5口便活生生的先后离去,他也因吃糠浮肿腹大如鼓而奄奄待毙。没成想他能向死而生躲过了鬼门关,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卑微中学会倔强,如今成了享有医学创新专利的名医。每每聊起堂哥的故事,家乡人无不为他生命的顽强、坚韧而唏嘘、赞叹。那一年的清明节,堂哥用冷峻的目光盯着我,痛心疾首地质问说,“那一段历史刻骨铭心啊,很多80后、90后都认为是天方夜谭。你为什么就不能写下来,唤醒人们失忆、迷乱的神经?”
堂哥的话不多,却不乏辩证与逻辑。想想那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大饥荒,该是一种怎样的悲哀,怎样的悲怆?有多少不应忘却的人和事淹没在了时间深处?那些有血有肉、有情感而不甘离去的亡灵,无论偶然还是必然,无论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对于大饥荒的亲历者或亲历者的后代,哪个不是难以释怀的锥心?有人苦而不言,有人痛而不语,不言不语都是念念不忘的痛啊!
我太为理解堂哥的心情,他不想在沉默中沉默,总渴望警示和唤醒。但诚如著名报告文学作家卢跃刚所说,“我也是‘套中人’,我这支笔也不可能天马行空。”关于这段历史,尽管当时的国家领导人已经讲过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但公共传播却一直说成“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人”也只说是“非正常死亡”。面对积淀过重的历史,那么多人都在清醒与迷失中行走,我又能说什么呢?
60年前的血泪早被时间晾干,当年的“责任人”也已被时间赦免,但大饥荒后遗症却影响深远。在物质极为丰富的今天,“50后”“60后”为什么依然节衣缩食?那是大苦大难的馈赠,“穷怕了,苦怕了”的潜意识渗入了骨髓。2020年4月初,上海交大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内分泌科毕宇芳教授团队在国际权威学术杂志上发文表明:遭遇60年前中国大饥荒的人群,严重营养不良,相比上一代和下一代,普遍身材较矮。总心血管疾病、心肌梗死、卒中、冠心病的风险均显著增加,饥荒的恐惧感、贫穷的背景色,都在遗传基因中显现。
以史为鉴并不是一句美丽的空话。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只有回看走过的路、比较别人的路、远眺前行的路,弄清楚我们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很多问题才能看得深、把得准”。在那个大饥饿时代,上海浙江“三千孤儿入内蒙”的壮举,书写了新中国历史上“国家孩子”与“草原母亲”的不朽传奇,这段流淌着民族大爱的共和国往事,已成为历史长河中闪烁的星光。2021年3月5日,习近平总书记参加十三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内蒙古代表团审议时,再次提及这段“不分民族写大爱”的历史佳话。
著名作家王宏甲就曾大声疾呼,“一个民族如果不能把灾难变成财富,就是真正的不幸”。集体记忆本身是一种历史叙事,在记忆的荒野点燃篝火,镜鉴历史,我们才能更好地看清世界、参透生活、认识自己;同历史真诚的对话,我们才能更好认识过去、把握当下、面向未来。不知道大饥荒的真相,不等于大饥荒就是“天方夜谭”。“高速度、高指标”的盲目冒进让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共产风、平调风、浮夸风、瞎指挥风和强迫命令风带来的“历史沉重”,理当是长鸣的警钟,“不应忘却的纪念”。堂哥之所以铭心,就是因为饥饿的“沉重”让他刻骨。遗憾的是,为了“把灾难变成财富”,我们为什么不能跳出“思维的茧房”,复活被意识形态切割的历史肌体?语言是一种文化品质的再现。历史的厚度和生命的温度,既不应“非黑即白”的简单描摹,也不应浅尝辄止的隔靴搔痒。忘却与记忆之间的徘徊,远离“沉重”的“辉煌”抒写,会让“沉重”愈发陌生,也让新生代在真真假假中愈发茫然而迷惘。这种“辉煌与沉重”的撕裂,是不是另一种“历史的痛苦”?我真耽心,一个甲子的轮回,三年大饥荒的幸存者都已年过古稀,堂哥这种发自生命底层的声音,这种来自草根泥土的呐喊,能否唤醒那些“健忘”的神经?那些真实的历史,历史的真实,能否随着“集体的失忆”渐渐消失、最终陷入历史的虚无?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条穿越了鸿蒙岁月的时间轴,仿佛一个难以割断的脐带,引领古老的中国走过了愚昧走过了原始走过了封建来到了今天。有道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假如站在上帝的视觉,感受着微微颤动的大地心音,那些悲怆呐喊的生命亡灵,是该欣喜还是悲哀呢?历史永远都由胜利者书写,历史的无数个细节,却构成了一部细思极恐的人类文明史。发明了车子号称“轩辕氏”的黄帝,联手尝遍百草的“神农氏”炎帝,打败了统领九黎族的蚩尤氏。抑或是人性使然,两位中华人文始祖消灭了共同的敌人,也开启了华夏史上争尊夺冕的“窝里斗”先河。“胜者为王”的黄帝成立了华夏部落联盟,第一次华夏民族大统一,拉开了从混沌走向秩序、从创世走向礼乐的序幕。从此在统一、分裂、乱世、盛世的变幻中,兵变与政变,文治与武功,天理与人欲,成王与败寇,历史、文明均以几乎相同的方式构建与链接。殷商甲骨文开启的信使时代,将传说与历史进行了永久的固化,秦时的书同文又将中华文明赓续了几千年。
“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是一卷波澜壮阔、充满血腥、暴力与残酷的鸿篇史诗,它用血与泪书写着人类的过往”。历史遽变中的前行或回望,无不考验着我们民族的史学精神与良知。一代代饱学之士、一批批经国之才,努力以客观公正的眼光,穿透历史的迷雾,透过涂抹成单一色彩的历史人物探寻历史深海中隐藏的真相与意义。可浩浩渺渺的历史烟尘,谁又知道湮没了多少历史真相?从春秋到民国的八十一个朝代,仅从秦始皇开始到大清帝国灭亡,先后两百多位“喜怒无常”的皇帝,用或强横、或英武、或暴虐、或荒淫、或懦弱、或颓靡、或文雅、或粗俗的形象,留下了或万世流芳,或骂名千载的“非黑即白”历史。亲历者面对历史,重要的是给后人留下客观事实“是什么”,为后人解读“为什么”提供准确依据。但不知缘于宏观语境的臣服,还是史官们的主观故意,无论是怀旧颂扬,还是反思批判,有人选择了真实,有人却选择了忘记。真相可以寻找,可以记忆,可以唤起;真相也可以摒弃,可以出卖,可以遗忘。小人畏威不畏德,庸人敬恶不敬善,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是人性的变异还是蜕化?沉重使岁月变厚,进化也会让人性愈发丑陋吗?那么多感恩报恩的古代神话,为什么会变成现实的“碰瓷”“扶不扶”?人性的恶为什么竟然释放的愈发肆无忌惮?难道只有神话中的妖精才会重情重义?人类自身视野的局限、格局的局限、性格的局限等等,导致了说不尽的历史悲剧,于是乎,“杀善”成为风气,互害成为默许,崇高变得稀缺,堕落习以为常,时代罹患恶疾,社会文化大面积溃败……难怪“性本善”还是“性本恶”之争喋喋不休。
再沿着中国历史的主轴上溯——夏商周开启了王朝时代,西周奠基了伦理与政治共生的宗法礼制,华夏民族由东周列国的多元走向秦汉的中央集权,“统一中的分裂”走向了“分裂中的统一”。从遥远的夏商周漂泊到秦皇汉武,不仅仅是王侯将相、王朝更迭、政治事件的历史,而且也是人类精神和心理的流变,南人和北人,汉人和胡人,宗族到民族,恩怨争斗没完没了,秦灭楚,晋灭吴,元灭宋,多元共存又浑然一体;中华民族在“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中踉跄前行,明君时有时无,国力时弱时强。大地版图在刷新,社会进步在加速,血性在血泊中凝成,狼性在狼烟中练就,人性的进化却依然那么缓慢。历史,让我们一次又一邂逅美德,也让我们一次又一次撞上遗憾,明火执仗地集群贪腐,一本正经地喷吐谎言,坏人坏的理直气壮,好人好得遍体鳞伤;道德献身给功利作婢女,敬虔脱缰如野马被践踏。人心在失道,敬虔在稀缺,私欲在膨胀,戾气在扩散,历史为什么这样晦涩,现实又为什么这样难懂?人性的多样与复杂,命运的多舛与坎坷,抑或就是这个民族的历史宿命?
历史从来都是越远越清楚。中国历史,从盘古、女娲、后羿等神话时代算起约有5000年;从三皇五帝算起约有4600年;自夏朝算起约有近4100年;从中国第二次大统一的中央集权制的秦朝算起约有2200年。历史不能编造,也不能似是而非,一部与饥饿和贫困抗争的鲜明轴线,勾勒出一部中华民族的演化史,否则又何来“举国之力”的新时代“脱贫攻坚”?我的家乡安徽,既留下了小岗村“十八个手印”的悲怆悲壮,也飘荡着凤阳花鼓的幽怨悲伤,而我的故乡——一个充满故事与饱含文化元素的狭小空间,究竟又承载了多少历史的创伤,隐匿着多少难言的密码?那种集体的癫狂与骚动,浮夸的弥漫与空虚,“大饥荒”中的脆弱生命以及留下的是是非非,至今还扯不清对与错,这一切,我们应该欣然还是黯然?
不变的地理,流动着不竭的历史。从远古曙光初现,到近代风云变幻,上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我们的祖先从流浪、定居到农业,从氏族、部落到国家,从多元、融汇到一统,历史的符号成了诗,千年的村落成了国,一呼一吸间,历史越千年。城乡二元差距在缩短,人类命运共同体在构建,无不承接着历史基因,又创造着新的历史辉煌。浩瀚五千年,学林通古今,一个个鲜活的历史事件与人物,让我们真切感受到历史的脉搏与呼吸。可悲的是,不知是历史在嘲弄我们,还是我们在嘲弄历史,光怪陆离的社会往往让人抛弃了史学的是非与价值,走向了偏执甚至愚昧。存在与虚无、遗弃与等待,遁世的“演义戏说”、欺世的“胡说八说”,以及对封闭农耕文化的不舍咏叹,不知扭曲错位了多少历史的经络,淡化消弭了多少人类文化的重大主题,麻醉固化了多少人的大脑中枢,搅乱了多少人的思维认知。是谎言变成了生存本能,还是病态社会的无奈?是极端的民粹思维模糊了理智的边界,还是隐忍的历史成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些“子非鱼焉知鱼”的人们,明知表象的真实不等于本质的真实,却依然乐此不疲地意淫着沉默的历史。那些浮泛逼仄的莺燕书写模式,“秋蝉时鸣”臆断历史的文字表达,加上国粹般的选择性遗忘,往往把“周期性痉挛”磨砺得了无痕迹。历史的工具化和戏说化,把庄严的历史涂抹的若隐若现,遑论客观的认知和评判?讳莫如深的黑色荒诞,好大喜功的连篇谎言,野草般疯长的虚伪狡诈,以及林林总总的弄虚作假……那些酿成历史悲剧的社会痼疾,那些病态纷呈的迷乱神经,在历史的祭奠中有多少已经痛改前非、洗心革面?
生活的流速快,时代的浪潮急,“欲说当年好困惑”。北斗还是当年的北斗,却不见当年的狗跳鸡鸣,老槐相依的低矮茅屋早已倒塌,绿苔绕壁的老井早被填平,“吃饭舔碗、喝水加盐”的常态也已远去,屋后那条流淌着童年记忆的小河、大跃进挖的大塘也不见了踪影。承载着乡愁的符号正在消失,物理空间的巨变让我猛醒,青山遮不住,挽歌唱乡愁——工业文明的凯歌压倒了农耕文明的哀鸣,文化的断裂留下一地破碎的乡愁。故乡是少年时的故乡,少年已不是当初模样。故乡成了他乡,他乡却难成故乡。
乡愁与情伤的双重奏,曾让我试图叩别黄土下的祖辈魂灵,挥手世代相依的沟渠阡陌,抹去不堪回首的童年记忆。但随着霜雪的迟暮,每每出差回到浮华喧嚣的都市,每到一些传统的节假日,一股难以消弭的漂泊感总会油然泛起,许多交织着记忆、岁月的时光片段总会从灵魂深处被激活;那些被岁月掩埋的茅草屋,斑驳的篱笆墙,低矮的猪圈,沉重的碾盘,还有播种、收割、打场那些遥远而具象的人和事,也依然会在思维曲线中时隐时现。我不得不承认,故乡留下了阶级斗争的薄情寡义,也留下了脐带相连的温暖正气,故乡承载的不只有历史,还有沉重的叹息……
守望是乡愁的诺言,张望是乡愁的姿势。纵然脱离了曾经胼手胝足的黄土地,即使只剩下老人、孩子和狗的乡村,即使生活遮蔽了残酷揪心的真相,也留下了酸甜苦辣的疤痕,但苦苦菜、灰灰菜做成的窝窝头、菜团子,炒着吃、蒸着吃、凉拌吃的扫帚苗、马齿苋,都将成为割不断的文化胎记。虽然家乡在历史的山坳蹒跚已久,盐碱的气味也留下了诸多遗憾,故乡故园与故人,依然是我生命的渊源和根系所在。无论漂泊到哪里,无论时光如何老去,“生活以痛吻我,我报生活以歌”,释然过往的一切,抑或就是此时的心境。
历史的叹息只能暂时先归属于历史,追忆,是为大饥荒的悲剧不再重演,反思,却像我们无暇顾及的一种情绪。偶翻美国易劳逸《家族、土地与祖先——近世中国400年社会经济的常与变》一书,联想今天正在5000年历史延长线上运行的中国,不禁想起作者鉴于明末和清末社会动乱的长期观察与研究,提出的那个惊世骇俗的观点——贫穷限制了想象,比贫穷更可怕的却是愚昧,一旦流民甚多,饿殍千里,熵增到了一定基数,土地承载不了的“人口爆炸”,社会的动乱暴乱、乃至革命,将是一种必然。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也是最好的清醒剂,难怪著名报告文学作家徐剑为此惊呼——这难道是一条历史周期律?
大喜大悲,大分大合,岁月的滑落送走了悠悠千载。尽管奔腾不息的黄河从这里流过,豪气悲壮的“大风歌”在这里响过,志士仁人的鲜血在这里洒过,也尽管淮海战役的硝烟在这里飘过,“战天斗地”的号角在这里吹过,却一直没有改变“安徽的西伯利亚”之称。生活在现实中摇身速变,这个当年“民大饥、人相食”的重灾区,虚头巴脑的“假大空”、形式主义的浮夸风为什么时隐时现?尽管在貌似进步的袈裟下也在发展,谁知其中又掩盖了多少倒退?尽管文明在貌似昌荣的幻象下呈现,谁知这当中又断送了多少文明?贫困几乎笼罩吞噬着这里的一切,从生命到精神到理智;贫困也滋生延展着一切,从愚昧到疾病到文盲。真实的无奈,无奈的真实,近似虚无的宿命色彩,深深地浸淫着这块孱弱而荒凉的土地。诚如萧红所说,“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不知留下了多少生死离合的凄婉与悲怆;不知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蓬头垢面背叛了乡土,无语凝噎逃向远方。
希望与绝望,坚韧与脆弱,萧县的内涵是那么深刻多元;酸楚的历史,含泪的悲歌,萧人的故事是那么耐人寻味。天下不敢小农业,皆因农业是民生之本,稳定之基。尽管轰响的工业文明正在逐渐取代农耕文明,我们也很难探究历史深处的是是非非,那些史前先祖们却纷纷从金寨遗址、倒流河畔探出头来,凝望着一手拿着生产队证明信、一手端着要饭碗的讨乞盲流,凝望着这块繁衍和消亡交替、创造和毁灭同在的贫瘠土地,一双双困惑的眼神望着苍天后土,似乎发出了穿越时空的“天问”——神农氏的子孙依赖的是土地,人猿揖别走到了今天,为什么萧县的子子孙孙还在贫穷的漩涡打滚?
尖锐的精神追问不只属于过去,也属于今天,更属于未来。萧县从来不缺磨难,萧县也从来不怕磨难;萧县是萧县人民的萧县,是萧籍子孙共有的萧县。难道我们因为走得很远,就可以忘记为什么出发?沉重的历史责任应由历史承担,而一切的责任,难道可以统统推卸给默默无语的“自然灾害”么?“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当年鲁迅的话,难道是专门针对萧县人所说?囚禁人类的不是命运,而是思想。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但这片孕育着地火、喷薄着惊雷的土地,这块流泻着辉煌、诞生过英雄的土地,为什么矮化人类智商的基因仍在此消彼长地繁衍扩张?萧县人坚信天道酬勤,可天道真的酬勤么?“土地是财富之母,劳动是财富之父”的经典为什么得不到应有回应?“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朴素哲学为什么变成苦涩的笑谈?农耕民族的胼手胝足为什么改变不了满目疮痍?农耕文明走向现代的沉重步履为什么这么漫长?为什么我们成了国家的主人,贫穷的“钟摆现象”依然涛声依旧?“天地以万物为刍狗”,难道就是一个华夏子孙无法僭越的心灵界碑?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一声惊蛰的春雷终于警醒了我们古老的民族,原来精神贫困远比物质贫穷更可怕。一场犁庭扫穴式的深度社会变革,在激浊扬清中演绎着精彩,多灾多难、穷困潦倒而又百感交集的“东方睡狮”终于醒来,奋力抖落历史的羁绊与荆棘,硬邦邦地崛起于世界东方。
家在长河中行进,国在激流里奋揖。“发展才是硬道理”改变了国家民族的命运,科学的春天唤醒了知识的价值和尊严。“六六年”大学毕业的大哥终于入党提了干;父亲“右派”平反调到了县城工作;二哥带着我和小弟参加中断11年的高考,爆出了“一家三兄弟,同年跳龙门”的全省新闻,从此也便“挥手从此去”,所谓的留恋,所谓的遗憾,全都抛在了身后,义无反顾地走出母亲的殷殷目光,踏上了变革时代的人生之旅。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生活的重轭,尘世的险恶,漂泊的苦涩,过眼烟云的得与失,浮华掩盖的苦与乐,让历史沉积过重的家乡“掠影”,逐渐淡化为精神的幻影。然而,每每想起那些懵懵懂懂的青葱岁月和七零八落的家乡碎片,每每忆起祠堂祭祖的跌跪叩拜和浓浓的乡音乡情,每每《故乡的云》飘出费翔忧郁苍凉而叩击心灵的歌声,一绺挥之不去的思乡情愫又会倏然而生。“总把他乡作故乡”的惆怅,背井离乡的漂泊心态,让我默然无语浮想联翩,一种低沉磁性而又时强时弱的声音好似不停撞击着我的心扉,“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我知道,那撩魂般的呼唤,来自我的故乡、我的县城。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四十六亿年的地球史,六千年的人类文明,二百多年的现代强势文明,凋蔽的东西在凋蔽,新生的东西在新生。从人类穴居到登月折桂,从墨子“传信”到北斗组网,商业文明为标志的工业社会已经覆盖了雄鸡版图的每个角落。时间改变了一切,不变的惟有难以释怀的情愫暗涌,骨肉相连的血脉亲情。父亲退休父母去了江苏大哥处生活,“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我们,成天顺着长长的电波满足着我们的思念,每一次幸福的通话,就像是顺着电话线看了一次父母,回了一次童年的家。父母相继远去了天堂,也远去了那种纯粹无私而深入骨髓的爱。父亲的脊梁为我们遮风挡雨,母亲的血液乳汁滋养了自己,可在父母慢慢变老时我们又给了父母什么?“子欲养而亲不在”的至痛让我猛醒,人生最美的画面, 莫过于承欢膝下, 共享天伦;最美的风景,莫过于父母健在,朝夕相伴。虽然兄友弟恭可以电话叙叙情,逢年过节聚聚会,然而,每每凝望窗外,极目不见故土,唯有冷月泻地,落寞伤感的同时便是一脸茫然,父母在,家就在,何处是我家?
世事林林总总,命运形形色色。多维的文化杂糅构成了社会的发展形态,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孤客一身千里外,未知归日是何年”。本是安土重命人,何以转身变闰土?芸芸众生犹如无根浮萍,为梦想离乡,为目标争取,为理想追逐,为生计奔波,一个个脚上沾满了异乡泥土,嘴里翻飞着南腔北调,何尝没有“古道西风瘦马,枯藤老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的孤寂与落魄?为了诗意的“活着”,为着“活着”的诗意,一个个“悲壮”地逃离了故土,流浪异乡;因为灵魂的悬浮,因为孤独的空虚,便又渴望心灵的皈依,接近故乡。不回去,归乡心似箭,到老家,相顾又无言。“待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故乡于我如客栈,我于故乡如过客,这是精神的撕裂,还是理性的扬弃?是精神还乡的自我救赎,还是身份认同的文化寻根?
我终于明白过来,世事如苍狗,生命终凋零。岁月渐远,涛声依旧,一个个“游子”的故乡情结从未走远,背井离乡的艰辛、辗转迁徙的劳累、泪眼婆娑的离别,早已淹没在改变命运的希冀里,沉淀在了血脉深处的乡愁里。明明知道故乡的风沙会抹平我们趔趄孤独的履痕,外面的世界也会带给我们些许意外的风景,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不常想起却难以忘记的还是故乡的风,故乡的云,故乡的山山水水,故乡的父老乡亲……。
池鱼思故渊,倦鸟恋老林,“此心安处是吾乡”。故乡的丝丝缕缕始终撩拨着我的灵魂,潮水般的感伤和惆怅也就在一首首怀旧诗里倍显黯然和沉重。记得2008年中秋之际,我去新疆可可托海采访“全国危机矿山找矿重大项目”的报告文学,自治区领导热情安排了一场颇具西域特色的中秋“团圆饭”。尽管美食满桌青稞飘香,尽管载歌载舞觥筹交错,却难掩我“每逢佳节倍思亲”、“遥望故乡独潸然”的怅然心绪,当晚即兴一首《疆外思乡》,真实表达了此时“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心迹:
萧国望断,婆娑欲泪。一怀乡愁,幻化成龙河水。秋色重,倚楼思归。半生烟雨孤飞,宠辱伴狂醉。问长天,谁与心会,唯有纸笔书无悔。
多情自古伤别离。拂袖间,枫红弄余晖。摸鱼逮鸟童趣,伴风筝,驰神遥忆,心留芳菲。今宵大漠严凝千里。天山外,暮色孤鸿,乘月跃然归。
之二 故乡的梦,故乡的人
“荣辱万事过,贵贱一身兼”,一别行千里,再见是暮年。
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重走了一回历史深处的“萧国”。可以说,这一次生命和精神的返乡之旅,让我找到了久违的感觉,一改对家乡的固化认知以及尘封的偏见,也让我产生了久违的冲动——以文化的视觉、散文的抒写,礼拜我的故土家园。
那是缘于不久前我收到的一份快递包裹,里面有两本充满情感温度、具有文化内涵的大书——《萧县城市变迁》《萧县大美辉煌》,主编,是原萧县人大主任李茂祥。作者以史学精神、文学笔法,为萧国立传,为萧人立碑,反映了家乡几千年的沧桑巨变,推出了重要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展示了历史的温度与力量。
家乡情、家国爱构成了这两本书的主题与灵魂。作者以“萧国”为棱镜,打通了地域史与家国史的脉络,在历史的发掘中见人见事见心,折射出中华文明五千年不灭的精神火种。夏封萧国、秦置萧县的家乡,一头连着波诡云谲的春秋风云,一头连着无限可能的民族未来。周而复始的潮汐堆积成家乡的苍老皱褶,浩浩古风撞击出奇幻多彩的文化乡愁形态。古老而原始的农耕文明,多种文化的汇聚交融,展示着丰富的内涵与外延;时代的贫穷与冷峻,历史的深度和温度,留下了灵魂拷问的遐想空间。地理是历史的舞台,水煮火烫的萧县大地,跺跺脚就能跺出历史渊源的节点,抓把土就能攥出古老文明的液汁,一个不小心,你就会发现沟坎隐伏着春秋先人的刀斧剑戟,一个不经意,你就会与一座座深隐着汉唐灵魂的古墓群相遇。黄土湮没的有城门街巷,鸡鸣犬吠,晨雾炊烟,自然还有百姓故事、英雄传奇。花甲寺遗址、金寨遗址等十数处新石器时代遗址,奇谲瑰丽的馆藏信史,实证了史前人类的呼吸,低吟着远古萧国的先声。因其锦水带流,萧茅(艾草)遍野,上古祖先“斩其蓬藁、藜藿而处之”,萧人的乡愁始从这里出发;“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五百多年的春秋战国,三千年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诡谲风动,留下了三千年后的邈远心动,哪一次脉跳不是乡愁的符号?
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印记。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从镐京迁都洛阳,中国历史由西周进入了东周——春秋与战国阶段。随着诸侯国势力崛起,宋国在古汴河(亦为丹水)北岸北城集设萧邑(因盛产萧茅,故名萧邑)。一时商贾云集、帆樯林立,“舟车辐辏,货物聚会”,水路优势杏花烟雨,繁华鼎盛桑麻绕郭,沧桑抽象的历史,散发出浓郁的生活气息。
春秋争霸权,战国为灭国,兼并与争夺,天下无义战,强者为王、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从此影响了后世几千年。公元前681年,因宋国内乱动荡,齐桓公当政、管仲为谋士的强国齐国,主持召开了春秋时期中原诸国第一次盟会“北杏之盟”。这是一次意义深远的“国际会议”,又是一个影响被低估了的“政治会议”——齐国国君齐桓公会后被周天子任命为东部国家的“伯”(即诸侯之长的“霸主”),持续数百年的春秋争霸史从此开启。而萧邑大夫萧叔大心因宋国平叛有功,周王室将萧邑升格为附庸于宋的萧国,赐予大心为首任国君,因而萧县也是汉族萧姓的主要发源地之一。随着萧国第一次南迁,国都在汴水南岸拔地而起,萧城进入第二个发展期,使者相望于道,商旅不绝于途,文人墨客寄情山水,达官显贵络绎不绝。
腥风血雨春秋史,刀光剑影战国册。北方的晋,南方的楚,为春秋五霸两大强国。公元前597年,卧薪尝胆强势崛起的楚国军队越过汝水、颍水、淮水,一路挥师北上攻城掠地争霸中原。齐国国君齐桓公高举“尊王攘夷”大旗,联合中原国家对抗外敌,但历经一世国君大心、二世国君萧玉、三世国君萧和、四世国君萧桂、五世国君萧锦、六世国君萧泉的萧国,终因楚国灭宋称霸中原而被重新设邑。至此萧地陷入宋楚的“拉锯争夺战”,夏亡之后萧国归附于商,商亡之后又归附于周,刀光剑影写历史,血流漂杵为常态。萧县博物馆陈列的楚国货币“蚁鼻钱”,无声地诉说了那段云诡波谲的血腥历史。
春秋长歌远,战国蹄声疾,楚庄王的“止戈为武”终没挡住“帝国梦”的解构与重构,城邦时代的厮杀终以强者胜出而结束。公元前286年,先后灭掉四十余国的“战国七雄”之一楚国,再次灭宋占领了萧国。公元前221年,崛起于祁连山下的战国七雄之一秦国,实现了由荒蛮小国到无敌强国的惊天逆转。牧马出身的嬴氏家族传至六世嬴政“横扫六合”,“四海归一”,井田制的瓦解和私田制的兴起,郡县制取代了分封制,华夏族系“热乎乎的血缘纽带”的西周大一统,进入“冷冰冰的法律制度和统一标准”的秦朝大一统(李零语)。如果说,九州的分割是西周大一统的地理形式,秦朝的郡县分割则走向了大一统的集权形式,农耕文明与游牧民族的碰撞与融合,则完成了从王国到帝国的重大历史转变,奠定了中华“对内多元、对外一体”的千年版图,萧国随改制为萧县,属泗水郡。秦始皇和秦二世的残暴统治断送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皇朝,公元前202年,55岁的刘邦登基称帝建汉,成为继秦朝之后以“汉”命名、成员人数居世界之最的华夏民族共同体。西汉初,萧县改设杼秋县(今黄口一带)。
地缘文化塑造了区域的独特个性。作为中原文化和东夷文化的交汇区,萧县既有中原文化的豪迈沉雄,又有东夷文化的和谐包容。更始元年,刘秀封为萧王。三国,魏朝设萧县(属豫州),曹操封儿子曹熊为萧公镇守萧县。西晋,置萧县属沛国。太和三年,改萧公国为萧王国。唐重设萧县直至1953年,均属江苏省徐州。1955年,为加强洪泽湖管理,江苏省萧县、砀山与安徽省泗洪、盱眙县交换,结束了萧县从汉朝到建国前期属徐州管辖的历史,改属宿县专区。
天行有常,天运有律,“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大而不强者被吃,富而不强者被劫。萧县凹凸不平的历史河床,犹如浓缩着一部人类发展史,半部中国演化史,流淌着命运颠簸的民间,流淌着盛衰荣枯的王朝,也无声述说着小国附庸的悲剧命运、弱国挨打的残酷现实。
学林通古今,学术见思想。《萧县城市变迁》以县城变迁为切口,以高古浑厚为立意,文脉乡愁为主题,对萧县的前世今生进行了深入发掘与梳理,不失为一部真实的萧城心灵史。史志性抒写是一种语言建筑,需要历史的钢筋,文化的砖块,词语的水泥和独具匠心的建筑设计,在一个喧嚣虚妄的社会里研究史志,需要一种苦心孤诣的精神坚守。在娱乐至死“戏说成瘾”的年代,官员背景的李茂祥却立足传统文化的发掘,以清醒的批判意识,站在宏观微观两端上下求索甘之若饴,仰望星空于寂寥,衔枚潜行于躬耕,寻觅探源于浩繁卷轶,钩深索隐于堆磊典籍。他在历史的褶皱里与古人对话,和先贤交流,由萧城走进“萧国”,由现代走向远古,十年的面壁煮字,千年的深情回望,两部连接着历史、现在和未来的鸿篇史书就此诞生。
读史如观河,浪花飞溅遍数风流人物;读经像悟道,曲径通幽满是醒世恒言。在文人纷纷逃亡沦陷为世俗的当今,“精神作坊”的“李茂祥现象”着实让我产生了好奇。连续几天含英咀华,心弛萧国八荒之境,透过虔诚的文化表达,我读出了李茂祥的耿耿桑梓情、拳拳赤子心,也品味出当年军旅宣传生涯给他带来的坚实的文字功底——浓烈情感是萧国子孙的精神归依,绵绵乡愁是农耕文化的挽歌,智慧化新城的崛起则是新时代新生活的呈现。
“文史不通,下笔空空”,“文不载道,苍白虚飘”。倘若 没有思想硬核的支撑,任何华丽辞藻叠加的文字都如同没有灵魂的躯壳。两部闳中肆外的史书,猛烈冲击着我的审美直觉,作者的文化坚守和辩史功力,尽显在“力化腐朽为神奇”的字里行间,“大历史观”的视角,审慎把握着史学的真实;虔诚着先人的创造,追寻着祖辈的精魂;形散神聚的凝练笔触,去伪存真的缜密辨析,匠心独具地打造出一个颇有韵味节奏感、深沉纵深感的鲜活空间;一个个历史人物和重大事件,呈现了“萧城四迁”的文明暗角,一个个闪回腾挪的纪实画面,还原了城与人的创造实践。无论是简约白描还是肆意渲染,无论是慷慨悲歌还是低吟咏怀,都清晰展示了小我与大我、萧国与华夏的一统文脉与文化自信,既恢复了历史的复杂性、神秘性和戏剧性,也凸显了审美创造中的多维性和立体感。在李茂祥笔下,萧国演化的萧县已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名词,而是镌刻在中华民族共同体上的一个文化符号。
泛舟历史长河,饱经雷电风霜,古老的萧国在时光的轮毂里愈嵌愈深,萧国的风骨也在萧人的血脉愈发坚挺。烈焰升腾的时代变革,刺激着故乡父母官的想象与激情。2017年2月起,萧县开始了县级“萧国市”的攻关,匆匆的脚步,时而出现在朱门大院,时而出现在青砖胡同,时而徘徊在部委门口,时而攀爬着层层楼梯。那种执著与韧性,仿佛是一章凝聚着卑微与崇高同在的交响乐,一首凝结着现代与古老撞击的轰鸣曲。由此我联想起李茂祥笔下的一系列历史性钩沉,“婚姻外交”的公主和亲,萧齐诸国的“北杏结盟”,折冲樽俎间,制胜在两楹。萧国的历史与神秘,文脉与演变;萧人的殇难与抗争,魂魄与精神;作者的情感与寄托,坚守和呐喊。浩浩史海,荡荡古风,思想深度、精神厚度,林林总总的元素奇妙地交融汇聚,让我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情感骚动。没有了精神故乡必将陷于虚无。神秘故乡啊,你究竟收藏了多少荣辱与兴废,沧桑与辉煌?如今,又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乡愁是一种致命的浪漫,“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感觉,让我心中五味杂陈。是距离造就了美,还是想象还原着美?抛却所有的繁杂与偏见,遥远的记忆潮水般涌来,故乡的面貌愈加地清晰,我好似看到家乡的牛羊在向我招手,老屋的炊烟在向我呼唤,滚滚的麦浪在向我诱惑。无需伪装,无需掩饰,我想一步飞到生我养我的那片热土,撩开重重叠叠的迷雾,抚摸沧桑层叠的皱褶,重温朔风劲舞的哲理,欣赏沟渠阡陌的箴言,聆听淮北原野的心韵……这就是故乡的魅力所在,故乡的土壤不仅生长着赖以活命的红薯、小麦和玉米,还沉积着魂兮归来的推拥力量。不知是谁发明了“冲动”这个词,成殇的思念一旦难以释怀,汨汨的乡愁一旦泛滥成河,“说走就走”的冲动就是一种必然,冲动,让我踏上了回乡的旅程。
“复兴号”列车沿着京沪高铁呼啸狂奔。萧国很远,萧城很近。然而,远与近已不是距离,从牛背上的中国到高铁上的中国,最为伟大的变化就是“中国速度”。从无到有的中国高铁,从追赶到并跑、再到领跑,流线型的身躯,风一样的时速,如同一条贴地飞翔的中国龙,掠过了魏巍泰山,跨越了滚滚黄河,来到徐州陇海线一个大拐弯,缓缓停在了“萧县北站”。
幽蓝寥廓的穹宇,几近悬停的白云,汉风古韵的车站。驻足拔地而起的新凤城,远处若隐若现的白色风车顶天立地,缓缓转动的叶片切割着云霞,那是现代工业与自然的绝美对话。魅力四射的凤山隧道写意般贯通了萧县的“任督二脉”,冲破了扼守千年的历史咽喉,圆了新城老城隔山牵手的“梦”;交通的蝶变实现了由“慢”到“快”的历史性跨越,陇海线与南北铁路主干线五线谱式的交汇,谱出了一曲恢宏雄迈的古今交响乐,为萧县承东接西、沟通南北、走向广阔的世界提供了无限可能。
近在咫尺的凤山隧道,曾经天老地荒而今岚气蒸腾。萧县人民用奋进热流的融通汇聚,告慰着80多年前方志敏《可爱的中国》中的畅想:“到那时,到处都是活跃跃的创造,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欢歌将代替了悲叹,笑脸将代替了哭脸,富裕将代替了贫穷…………”
“痛则不通,通则不痛”。一股难以名状的感动漫上了我的情感沙滩——这是人类的另一种征服。以往从萧县去北京上海,都要先坐汽车到徐州,来回折腾两三天;如今高铁空中飞,公路高速行,“朝发夕至”惬意轻松。“高速效应”并不仅仅是交通的便捷、物流的兴盛,而是全方位融入了家乡的方方面面,古城与新城、自然与人文、历史与现实的完美耦合,更给家乡人民带来了生活方式的脱胎换骨。
嗅着历史深处的泥土芬芳,循着孔子、苏东坡、白居易的深浅足迹,谛听着驿道上的声声马蹄,我发现了一种绵绵不息的精神力量,正在超越自然,超越历史,重塑着我魂牵梦萦的家乡。一股罡风肆掠的轰响,敲击着我的耳鼓,似龙吟虎啸,如雷霆阵阵,激荡着萧县古老的天空。那是家乡人民踔厉奋发追赶大潮的茕茕足音,每一步都踏进了历史的纵深,每一步都丈量着民族的勇气,每一步都诉说着新时代的奇迹。走向新时代的家乡人民,终以睥睨千古之势,打破了“楚河汉界”的桎梏,开始了一场纵横捭阖穿越古今的美丽壮行。
故乡的味道真好。讲礼重情的萧县,无酒不成席,无茶不待客。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匠心安排,几位“文思敏捷、才华横溢”的文人老友齐聚一堂,萧县政协主席杨洪军、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胡永乐、萧县企业家联合会名誉会长李茂祥,无不是笔下生花的秘书出身,无不深藏“学富五车”的功底,真可谓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君子幽兰性,学士虚竹风。乡音在酒香中飘荡,乡情在换盏中浓缩,说不完的怀旧追忆,聊不尽的家乡趣事,那种骨子里的淳朴与热情,让我一扫“近乡情更怯”的忐忑,也让我感受到故乡宽厚包容的胸襟,随时都在敞开着,随时都在等待着,等待接纳一颗颗异乡漂泊的灵魂,一个个认祖归宗的游子。
身披一袭阳光,心系一份乡愁,饭后便急不可耐地开始了新凤城的观览之旅。吸纳着清新的空气,遍赏着鲜花的喧嚣,聆听着清风的诉说,小车沿着环城公路缓缓行驶。
乡愁是根的情结,土的哲学,叶的审美。我贪婪的目光捕捉着车窗外的一切。青天在头顶高悬,风景伴乾坤展现,五千年文明史的厚重和现代的气韵,正在崭新的凤城释放着灵性与庄严。一棵棵树木依山就势,高低错落站得笔直,就象训练有素又很守纪律的士兵,站出了萧县人的非凡气势。无形的风抚摸着自然界的绮丽与浪漫,阳光钻过枝叶的缝隙,斑驳的光影跳跃在地面,自豪的宣示着大自然的力量和生命的律动。道路两侧绽放的繁花,随风欢快地舞蹈,红色的奔放,黄色的高贵,粉色的迷幻,蓝色的宁静,白色的圣洁。一切的激情绽放都是根的诉说,一切的争奇斗艳都是情的表达;微风轻盈地摇曳着花叶的受光面,也改变着蝴蝶翩跹的色彩,恍若立体多维的彩色视屏,闪回着一种空灵唯美的动感。悠悠弥漫的乳白雾岚,裹挟着草木的清新芬芳,让人如受造化之教,顿得清虚,宠辱皆忘。一枝一叶都关情,山也愉悦,水也愉悦,身心更愉悦。
有人说,城市是文化的容器,萧人对历史文化的敬意,深藏在城市营建的细节里。整洁的街道、仿古的门脸和仿古路灯相互映衬,勾勒出一幅安谧、葱茏、恬适的画面。古风新韵的壁画小品,龙凤石狮的传统雕塑,旖旎绵邈的自然景观、风情各异的仿古景观,千年的古风勾兑出小城独有的味道和魅力。无论是楼台庙宇、水榭回廊,还是小桥流水、假山奇石,大到山川河流,小到树木花草,一切错落相间的自然、人文景观,既为物象的呈现,也是精神的载体。古朴与现代,时间与记忆,在这里生动地交错,浓浓的烟火气息,深邃的历史厚重,构成特有的地域风情。从文化遗产的传承,到自然遗产的保护;从加强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利用,到激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创新活力;特殊的文化品格和精神气质,释放着县城的鲜明色彩与个性。
文化是文明的历史温度和时代脉跳。理想与实践的交相辉映,历史与现实的珠璧闪光,无数的星辰在争奇斗艳,无数的星座在解构重构,初心与使命,梦想与现实,文明与落后,拼搏与呐喊……我联想到一个个关于精神、关于物质、关于创造的故事,古风猎猎的萧国,坎坎伐檀的先人,如今正以穿越古今的不屈灵魂底片,讲述着民族复兴的故事,呈现着另一种美的形态!
历史拒绝遗忘,记忆也不愿休眠。李茂祥一路的介绍极具感染力,他把自己的独特认知注入萧县的古今变迁,历史演变、重大事件如数家珍,人文故事、时间数据脱口而出;聊起萧城的四次迁徙、以及县城版图和功能的演化,他那不大的脑瓜就像信息密集的电脑,立马描绘出一个千年大变局的全息镜像——
脱胎于礼乐大同的西周,经历过激荡变革的东周,有过繁荣鼎盛,也曾多灾多难,这就是“萧国”。如今破茧成蝶的魅力凤城,就坐落在古为“萧国”的北城集。此为北宋嘉佑六年(1061年),萧国城池完成的第一次搬迁。公元宋熙宁十年(1077年)黄河决堤“南溢于徐州城”, 排山倒海之势如同一部“灾难大片”,“彭门城下,水二丈八尺”,“洪水平地三米,汪洋千余里”。水声如雷,水势似泻,主政徐州的苏轼尽显公仆风采,“庐于城上,过家不入”,积极组织军民筑堤抢险。地势低洼、三面环水的“萧国城(北城集)人员伤亡无数,幸存者迁徙半里入南城”,北宋绍圣三年(1096)完成“二迁”;两次城址的位移都在凤山以北;直至明万历五年(1577年)萧城又因黄河水患第三次迁自凤山以南,右倚龙山左傍龙河筑起了龙城。从此,“河山拱戴”基址湫隘的龙城就以“物化”的符号、缄默的姿势,一站400多年。缄默说明了什么呢?“妄自菲薄”的自卑自哀?无能为力的忍耐赎救?安分守己的顺和中庸?抑或是雄力蓄积的精神独立,一默如雷的虎啸龙吟?
现实是历史的延续,历朝历代的文明与创造,无不与古城密切关连。每一座古城都是历史风云变幻的产物,都是风景和风水相融的一处胜地。在“板筑夯土”时代,我们的先人在与水的博弈中学会了高墙筑城,在冷兵器时代,居高临下的古城墙又演化为攻防兼备的战略阵地。而拥有6000多年文明史的萧县,三千年前的“龙城”被镌刻于方寸之间深埋地下,三千年后,埋藏它的泥土和这1885平方公里泥土链接的山山水水,都被命名为萧县。历经三次迁徙的萧城,湮灭了多少舞榭歌台、酒楼客舍的繁华,留下了多少恩怨交织的凄美传说?一个县就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时隔444年的第四次“迁徙”,为什么宁可穿越凤山也要回归“萧国”建都的原点?这是萧城的宿命,还是历史的幽默?是感性的浪漫,还是理性的内敛?
面对我的困惑与不解,李茂祥通过空间、时间、文化三个维度,讲述了萧城这第四次迁移的前前后后。
素有“楚风汉韵”“四省通衢”之说的萧县,西汉时期一直属徐州(原楚国国都)管辖。1955年4月14日,为加强洪泽湖管理,江苏省萧县、砀山与安徽省泗洪、盱眙县交换,结束了从汉朝到建国前徐州管辖2000多年的历史。
遗憾的是,萧县与徐州地缘相临、人文相亲、文脉相连,先天的地理位置,却消耗着先天的区位优势。改革开放那么多年,萧县既没有沿海之便,又没有政策之优,既然无法搭顺车,就只能自己创造条件。“城市病”和“乡村病”依然突出,现代与原始在这里并存,先进和落后在这里交织,县城综合承载功能弱,城乡融合能力差;东部徐州经济圈波飞潮涌,南部淮北市赶超之声震天,唯有群雄环伺的县城犹如井蛙仰天长叹。1992年春天那次举世闻名的“南巡”,“不改革开放只能是死路一条”的警示告诫,整个中国迅速跑向新一轮改革开放“快车道”,萧县却依像一座超然物外的“孤岛”,“岛”外波涛汹涌,“岛”内波澜不惊,贫穷是生存的大敌,脱贫是生活的主题。处在承上启下关键环节的萧县,在市场经济赛道上白白错失了多少次机会?21世纪的东方列车正在大提速,萧县如何寻找突破口奋起直追?
“我是凤城开发的见证者”,李茂祥这样给自己定了位。其实,他不仅是凤城崛起的谋略者、决策者,也是参与者和建设者之一。时间跨进了新千年,面对萧城的尴尬处境和现实困窘,李茂祥心头却多了些许的怅然若失,不管是绝对值,还是相对值,周边县市的各项指标都把萧县甩在了身后。拥抱“徐州经济圈”,融入“长三角一体化”,希望就在新凤城!
郡县治则天下安,县域强则国家富,一切的变革必须从否定自己开始。2005年,时任萧县副县长李茂祥首次发声,“因地制宜,科学定位,东跨西翻,南扩北穿”——跳出“三山夹持”的狭小空间,向东跨越符夹铁路,向西翻越虎山,向南扩至丁里湖以北,向北穿越凤山,建设新凤城。
萧县在觉醒,萧县要破冰。科学与愚昧在交锋,先进与保守在碰撞,现代与传统在过招。思想的犁铧掘开了冻土,梦想的蓝图引领着未来,萧县人民以初心昭示信念,以突围诠释忠诚,开始了一场新时代的接力:“南有龙城,北建凤城,两翼一体,龙飞凤舞”,内可优势互补,外可扬帆出海!
历史总以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让我们感叹造化在弄人。萧城的第四次“迁徙”,终又回归到“萧国”建都的原点。古老的龙城是“萧国”的遗产,崛起的凤城则是现代的产物。这是天道的轮回,还是哲学的批判?是重复美学的验证,还是偶然暗含着必然?总而言之,谋定而动的萧国子孙如龙破壁,如虎归山,从一条河流出发,又回到了那条河流。重要的玄机在于,历史拐弯处的“我们”,已不是往昔萧国的“我们”,踏进河流的脚步,也不是往日蹒跚的脚步。
历史的一半是泯灭,一半是创造。一部古老与年轻同在的童话、一部山水与人文纠缠的传奇,就这样在萧县大地激情上演;一座尘土与汗水交织、灵魂与肉体混合的崭新凤城,也便在森林般手臂的舞动下诞生。
之三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有人说,萧县人杰地灵,钟灵毓秀,盖源于萧城地处龙腾虎跃凤翥鸾翔的风水宝地。
龙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凤是东夷文化的崇拜物,崇龙仰凤、龙凤并尊则是萧国子孙的浓厚情结。萧城依山傍水,左有龙山,右为虎山,背后是凤山,依的是青山;城南龙河绕城,山后有龙湖,傍的是绿水,龙脉久藏于此。山势回环,水绕山转,北高南低,中间向南延伸是开阔平原,蒹葭苍苍,秀水泱泱,可谓美轮美奂。从地理人文风水学上看,龙从云,云生水,山脉为龙,有水为印。萧城左右有龙虎护卫的屏障、背后有吉祥的凤山为靠山,有安全感、依靠感、恬适感;玉带般的龙河绕城而过,是为有远见,有智慧,有富裕感;伴之山后的岱湖为一汪印水,萧城“行龙带印”龙吟凤鸣的风水完美呈现。水的柔情,山的仁厚,赋予这方热土的温馨;鱼的沧海,蚕的桑田,浓缩成龙凤合体的神韵。藏风聚气之先天形胜,玉带缠腰之盛大气象,构成了滋养文明的风水龙脉,也隐喻着琅嬛福地鸿运天成的精髓,诠释了天人合一的萧人智慧。
真的要感谢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独特的地貌构造与传统风水学的理想格局奇妙呼应,让萧城犹如一颗镌刻着古老密码的星辰,在华夏文明的浩瀚星空闪射着独特的光芒。虽然我不懂寻龙点穴的风水学,也不懂天地之道的堪舆术,但一代代前人,有的以风水谈玄,有的为《水经》做注,曾为我们留下了关于山水的无数文化遗产。诚如一位哲人所言,所有的文明都缘于河流,所有的河流都源于高山,山中有天地,水里藏文章;山是浓缩的时空,水是流动的历史;山水深蕴着哲学和宗教,也弥漫着文学和艺术。“龙河龙湖加龙山,萧县好似龙一盘”的古老民谚,道出了萧县县城绝对是山得风水、地占龙脉的存在,也便有了淘不尽的历史故事,数不清的文人义士。隋朝文帝杨坚出于对龙的崇拜,曾于开皇六年(586年)将萧县改为龙城县。大业元年(605年)虽又改为萧县,但龙城镇的名字却沿袭至今,成为安徽省千年古镇地名文化遗产。龙的传人与龙共舞,于是萧县便成了“龙”的世界,书法写龙,丹青画龙,人名带龙,穿戴绣龙,建筑刻龙,牌匾见龙,龙城,龙山,龙河,龙潭……足谓神龙见首不见尾。
巍然高耸的萧县政务服务中心楼顶,彷如一座历史的大看台,凝望着山为脊梁水为血脉的新凤城,禁不住神思飞扬——眼前是波光潋滟的灵动龙湖,锥形屹然的仿汉木塔;雕龙画凤龙飞凤翥的龙楼凤阁,复的是古,留的是根;与远处线条优美的现代建筑群深情对视,既绝世独立,又和光同尘。凭水临风,极目仰天,思接千载,精骛八极,大有观日月沉浮、窥天地盈虚之感。三千年前萧国的历史场景、生活场景早已深埋地下,三千年后的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全已更新,眼前不见当年水系的波飞潮涌,却有“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烟柳画桥。山不高而灵秀,水不深而幽清。不知是山抚养了水,还是水滋养了山,也不知这是庄子的秋水,还是王维的秋水,唯见青山抱绿水,湖光映山色,帆在天上飘,云在湖中飞;人若画中走,车如景中行,一个角度一幅画,一座峰峦一重天。历史与山水酿成的这杯老酒,将水墨丹青般的凤城,统统迷醉在萧国风月的褶皱里。
这是唐诗宋词的审美意象,还是明清山水画中的神来之笔?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有山有水即福地,有山有水再有文化,岂不是人间天堂?倏然间,“龙飞凤舞,龙跃凤鸣,龙驹凤雏,虎踞龙盘,虎啸龙吟,龙驰虎骤,百鸟朝凤、有凤来仪,龙行天下,龙凤呈祥”等一大串成语跳上了我的大脑荧屏。难怪说“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万年的龙凤,千年的龙城,这里走出的岂止那些独步千古的皇亲贵族、历史名人?布衣草民里不也走出了一大批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的共和国将军政要?一大批学贯中西高风硕德的科学文化巨擘,还不是从这里走向了世界?
山因水而奇,水因山而秀,山有山的坚挺,水有水的柔媚,石有石的气质,正是玄而又玄的对立走向了统一,才让萧县的山水鼓荡着古风的灵性与诗意,浸淫着萧民的血液和灵魂。多年职业使然,我曾仿效先人阅读了不知多少名山大川,也曾虔诚地对话无数奇峰峻崖,远读其苍茫,近读其清幽,精读其豪放,细读其深沉,又何尝真正撩开大山的胸腔窥其精魂?我只知道,山阳水阴,水柔山刚。傲骨磷磷的萧县群山秀障叠峙,雾锁幽谷,虽没有长城那么雄浑峭拔,却以纳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的独特魅性与品格,自然天成的优质生态文化、震古烁今的传统文化等元素,书写了不属于任何朝代、只属于自己的无悔历史。为御外侵护佑苍生,秦长城留下了累累白骨,而多情的造物主为惠萧人却鬼斧神工,群山的每一个层峦皱褶,都是民族精血的汇聚;河流的每一个水滴飞溅,都是载舟覆舟的巨浪。地脉之灵气结成的“山盟”犹如翘首腾舞的东方巨龙,穿越了蛮荒鸿蒙的时间轴,从盘古大禹、春秋秦汉一路走来,观罡风天降,看涛走云飞,听诗人咏叹,钙化了历史的头骨,灿烂了民族的文明。他们用拔地通天的骨骼,抵御着雷霆飓风狂澜浊浪,搏击着戈矛炮火刀剑风霜;用钻岩攀石的植被,经纬着萧县精神萧县尊严,孕育着萧人胸襟萧人脊梁。逶迤与多变,是萧人智慧的外化;大度与包容,是萧人个性的蕴藏。而今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依然初心不改安之若素,依然珠联璧合仁厚尊尚,高扬龙凤呈祥的环形手臂,将县城的新潮与古旧,摩登与古典,崇高与卑微,荣辱与悲壮,一并揽入了博大的怀抱。
一道山,就是一个民族的家园。一道河,则是一脉文化的源流。古往今来,一如人类逐水而居,文明伴水而生,萧人一切的欣喜悲戚、柔情幽怨以及审美趣味,都没有离开过水。我们的先人有的以风水谈玄,有的为《水经》做注,无数以水为核心意象的名篇佳句留下了无数水的文化遗产。从古流到今的萧城水系,显现着生命激情的本色和盎然诗意的淳美,自然也就无须求索于《周易》,问诸于阴阳。凤城新区左有古汴河分支的岱河,南有环绕龙城的母亲河龙河,右有古萧城移植的岱湖,缓缓地流水融汇着南北多元文化,驮负着沧桑厚重,吞咽着浮躁喧嚣,流淌着萧县文明。中原文化东夷文化滋润的萧县,自古尊崇礼仪诗书,“天人合一”,崇尚“民为邦本”,和谐共荣,因而这些水的精灵注定宗教式地溶入了萧人的精神圣殿,豪放时风生水起,波飞潮涌;婉约时,又风定无波,静水平流。微波与洪涛,温柔与狂暴,清澈与浑浊,怒吼与低唱,都在奔流的河流冲突交织;豪壮与寂寞,爱情与仇恨,悲剧与喜剧,正剧与闹剧,都在轰响的波涛汇聚。谁能否认呢?群山连结着萧人的骨骼,河流串通着萧人的血脉,几多梦魇的黄河水患,连同纤夫的号子,古老的渔歌,一如挽歌沉入了时光深处,如今波光粼粼的流水,吟唱的皆是平平仄仄的醉人诗篇。
时间是一种充满魔力的尺度。萧人的彬彬有礼,萧人的温良恭谦,都在时光的碎片留下了独有的人文印记,萧人的宽厚诚朴,萧人的包容秉性,也都融入了民族的精神坐标。移情换景之间,李茂祥带着我们来到了萧县企业联合会的办公所在地——张江萧县高科技工业园办公楼。大楼在凤凰山的半腰依山而建,我不知道大楼的海拔高度,只是顿觉天高云淡,豁然开朗,颇有“极目楚天舒”之感。遥望空濛的历史天空,那轮照耀了“萧国”的日头,依旧明艳奢侈地铺满萧城的大地,而神秘幽远又命运多舛的“萧国”,却早已成为渐行渐远的背影。如今的“龙凤双城”正伸展着硕大无朋的黄金羽翼,加速着新时代的故乡裂变。
承载着大山之弦,轰响着龙河之韵,一座科技高含量、艺术高品位的崭新城市在生猛地拔节,聚散功能、辐射效应已初步显映,中国防腐蚀业第一县的标志性建筑——腐蚀控制产业大楼巍然高耸,一批高端和顶尖级外脑群体构成的院士工作站、博士工作站,国家建筑材料工业技术情报研究所先进材料研究院落户其中;“数字产业化、产业数字化”不再神秘,农耕文明正迈向了智能时代,信息技术与制造业的深度融合不再遥远……“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伟人大气磅礴的诗句,正在宣示着家乡的巨变和历史的转折。
文明之风锻造着气质,文化之厚重堆磊着自信,城乡二元对立的打破,折射出小城的时代光波。根植皇天后土的凤城,古老的是灵魂,年轻的是外表,饱经沧桑而愈显豪迈,底色厚重却时尚美丽。智慧城市、海绵城市、山水城市的定位,生存空间的拓展优组了新城基因,全新的哲学模式,时尚的活泼元素,注定了崭新的凤城要成为萧县观海听涛的窗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道路,在汗与水的浇铸中延伸;一幢幢鳞次栉比的楼房,在风和雨的洗礼中长高。自然与灵魂相拥,现实与梦想同在,曾经的荒原野岭,已成漂亮小区;曾经的泥泞洼地,已成水泥马路。鳞次栉比的高楼,车水马龙的涌动,凸显出除旧布新的痕迹和改写历史的豪迈。
百舍重茧的异乡寻梦,五彩斑斓的驿站风景,看惯了钢筋水泥的丛林,习惯了觥筹交错的浮华,过往的蹉跎岁月恍如隔世的“梦游”。而今置身热闹繁华的家乡县城,望着行色匆匆的喧嚣人群,我又想起“逝者如斯夫”的叹息,一种“根”的感觉油然而生。整个小城都在忙碌着,忙着奋斗,忙着前进,忙着追赶。新城老城、南城北城,市井文化、农村文化,在交融发酵蒸腾升华;大街小巷,熙熙攘攘,脚步匆匆,贩夫走卒,引车卖浆,流淌着物质也流淌着精神,流淌着岁月也承载着人文。农夫商贩的吆喝声,俊男靓女的欢笑声,挤兑着争奇斗艳的“非遗”;“帽山的萝卜瓦子口的葱”,鲜美流油的滑肉羊肉汤,飘溢着舌尖“萧国”的味道;热腾腾的人间烟火,热闹闹的世道人情,构成了小城明快或低沉、雄浑或澹淡的底色;多元的文化外表,同质的精神内涵,释放着小城古朴而又现代的品味和审美特质。走进一条街,品味一处景,读懂一座城。一座城市的“诗和远方”在街巷,一座城市的文化品味在街巷,一座城市的文明意向在街巷,一座城市的基层治理在街巷,一座城市的经济也在街巷。这“一”的一切,一切的“一”,释放出“民为邦本”的地域文化,和谐包容的时代温度,以及一方水土背后的文明轮廓,都让我感受到一种朦胧的诗意、未来的憧憬以及想像的空间。
一位学者说:城市是文明的摇篮,人类90%以上的文明成果在城市产生。英国百年前就提出“田园城市”的概念,而我们如火如荼的城市化却成了潘多拉神话,被撕裂的图腾,当青草绿树逐渐远去,只剩下钢铁水泥;当熟悉亲情逐渐远去,只剩下陌生猜疑;当道德良知逐渐远去,只剩下金钱利益……何谈诗意的栖居?难怪有位诗人发出呐喊:“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城市?”
我真的很想邀请那位诗人前来我的家乡看看,让他感受这座新城美轮美奂的动感魅力,让他享受诗情画意在这里的审美存在。当他苫去一路尘灰来到这里,揽天地朗廓,阅人间春色,纵情于丘壑,醉意于林泉,三两知己,共话桑麻,那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舒心与惬意定会油然而生。
山河并非只是人类的山河,也是万物生灵共同的家园。崭新的凤城舒展着无尽的风情与魅力,抬头仰望是清新的蓝,漫山遍野是满眼的绿。绿色是自然的颜色,也是文明的颜色,小城无处不飞花,无处不绿茵,无处不优雅。县城成了景区,景区就在县城,人与城、人与自然,在这里演绎着视觉浪漫。没有表里不一的虚伪,无病呻吟的矫情,惟有山的诚笃,水的柔情,滋润着温婉和谐的生态文明。城在水中,水在城中;山中有城,城中有山,有泉有寺,有桥有亭。门掩万户事,窗推千家青,野芳飘幽香,花草绽风情,难怪游客赞不绝口,醉人的生态竟也成了新凤城的一面文化旗帜。“家在景中悠然栖,人似仙踪画中移”,自然之美摇曳出奔放节律,绿树繁花挥洒着巨幅水墨。新的物种在恣意繁衍,新的生命在尽情绽放。无论日月轮回四季常绿,还是昙花一现花开一季,无论沉雄庄重修直参天,还是天生残缺矮小曲弯,都共享一片蓝天,共守一片家园。盛衰与枯荣,苦难与担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明心见性,超然物外,唯有对生活的理解和热爱,对天地的敬畏和尊重。天然氧吧的悠逸清净,天人合一的空灵禅意,群山之魂的幽邃神秘,“清风拂袖过,弦音抚琴生”的魏晋幻境,诠释着“万物并行而不相悖”的东方哲理。
萧城的魅力远不止于此。来到凤山的圣泉寺景区,又会让你感受到禅宗文化的深厚底蕴与农耕生活的朴素之美。深山藏古寺,梵音绕云间,山因寺增辉,寺借山生色。田园山水中闪耀着农耕文明,自然生态中流淌着禅风诗意,虬劲挺拔的唐槐古松与金碧辉煌的寺庙交相辉映,恍若一脚踏进了陶渊明的世外桃源。
北宋所建的圣泉寺为萧城八景之一,亦称龙泉禅院,坐南朝北,设计独特,群山环抱,霞光辉映。步入山门,迎面是一片绿意盎然的幽静。青瓦藏文韵,古树载乡愁。古木参天的庭院、香烟缭绕的殿堂,原始里藏着深刻,温润里含着坚韧,每一块青砖黛瓦,都写满了岁月的沧桑与信仰的力量,每一处飞檐雕栋,都充满了动态的张力与时光的痕迹。注入先民智慧的梁架、浸润佛法光辉的斗拱,架构起一个禅机无限的文化空间,连接着宋朝的辉煌和当代的安宁。千年古刹隐藏在喧嚣尘世之外,神性与人性、自然与文明融为一体,无论你是信徒还是游客,都会感受到天地万物的和谐共鸣,感受心灵深处的祥和与宁静。
远处的岱湖如镜,近处的古刹似梦。我仰望着山门,仿佛在与古人对话、与佛祖交流,无穷的哲思与灵感油然发散。这是一个佛的天堂,佛的国度,天与地,山与水,人与物,都氤氲着一种东方魅力的神秘气息。这是一个历史与宗教共存、自然与信仰交织的诗意禅境,悠扬的钟声与沉稳的鼓声穿越山林,不知惊醒了多少世俗的灵魂,经声佛号又改变了多少迷途的人生。巍然屹立的千年古寺,犹如一位威严而智慧的老者,就这样俯瞰着人间烟火,注视着世道变迁。在“信仰与制度”的裂缝中,神性工业化,道场商业化,运营流量化;“有寺庙而无真僧、有道场而无道行”,“不信主义信大师”,“不问苍生问鬼神”;信仰在坍塌,袈裟在蒙尘,和尚在直播,香客在打卡;物欲异化着精神,功利扭曲着灵魂,而这座“圣泉”支撑的宗教圣地却钟声如旧,清流依旧,用袅袅的清音、慈悲的佛性慰藉着虔诚修行的人们。
古寺东边是一飞檐翘角的八角亭,亭下四季不涸的“圣泉”,清灵之气直逼心脾。萧县古属徐州“老八县”,苏轼一生仕途蹭蹬,新旧党争屡遭打击,但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他都有一种不变的持守。时任徐州太守时来萧县巡视,踞坐石岩,静听泉音,大化自然,心性袒露,留下了“东坡品茶识圣水”的美谈,也留下了清奇孤傲个性张扬的《枯木怪石图》,“龙泉禅院”由此命名“圣泉寺”。泉侧苍松静穆,古碑林立,青石无言,沧桑之中不失肃穆,孤寂之间不乏慈悲。葱茏是天地的底色,诗意是不变的音符,彷若置身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之意境。那些苍翠着历史的古柏唐槐,千百年来任凭风起云涌,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依然痴情坚守着这方净土。聆听与世无争的山川梵音,山泉跌落的清幽水韵,一阵萧萧风声掠过,我顿感神情恍惚,依稀听到古柏唐槐发出声声呼唤,苏子苏子,魂兮归来!
斜阳草树竹林,松香飘逸阵阵,有山有水有人家,有歌有酒有故事。世世代代的圣泉人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谱写了多少休戚与共的命运交响,古朴的村落留下了多少动人的传说?行走在弯曲有致的碎石小径,清风徐徐,满目葱茏,一步一景,景随人动,天地大美而不言。轻轻摇曳的灌木与草丛,那是大自然的醉人伴奏,隐隐约约的窃语与嬉闹,那是烟火气的青春活力。漫流的绿色滤去了红尘烦嚣,唯有脚下圆润而厚实的鹅卵石,似在无声诉说着古朴春秋。轻拂石上的斑纹,追溯古风的遗韵,梦幻般的“高山流水”,俨然一幅古典园林的清雅音画。“瀑布山腰老树前,僧寮一簇锁寒烟。不经陆羽煎茶过,谁定江南第几泉?”品味清人王维翰《题圣泉》的名篇,联想苏轼超凡脱俗寓意深奥的《枯木怪石图》,还有他为萧县留下的《祈雪雾潴泉文》、《祈雪舞潴泉寄舒尧文》等出神入化的诗文,形与情的交织,意与境的融通,犹如翻阅了一本美到令人窒息的自然画卷。苏轼的时代政风开明,文人锐眼舒展、诗情放飞,在山水周旋,与大地结亲,便有了璀璨的文化,惊世的丹青。
峰回路转,走进一片参差斑驳的光影传,“鸣鸟高枝上,游人绿荫中”,鸟类唤醒了自由的憧憬与心动,好似置身忽略了的诗意和梦境,疲惫的心灵便在梵音中轻轻安放,忘却了世俗纷争,忘却了功名利禄,直至迷醉了自我。这是一场自由与唯美的完美邂逅,这里没有高低贵贱的轻薄阿臾,没有君子小人的勾心斗角,没有表里不一的蝇营狗苟,没有投其所好的虚伪矫情。无论是怪石虬枝绝巘怪柏,还是枯木藤蔓悬泉飞瀑,参差百态无分轩轾,唯有遗世独立的风流,婆娑树叶的低语呢喃,充满音乐韵律美的画面,蕴含着“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天道与人道,自然与本真,洒脱与宁静,“万类霜天竞自由”。
一切现在都会成为历史,一切历史都有现在。回首凝眸萧县人民创造的生态奇迹,唏嘘不已感叹不已。青山无墨千年画,流水无弦万古琴,《大美萧县》纪录片曾以“常景陌生化表现,审美差异化表达”的方式呈现了萧县之美,小城的山山水水集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时轮转,万物有序,处处诠释着萧县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品格。即便是倡导“道法自然”的老子,看到四季切换的旖旎景色,看到岁月静好的“国家园林县城”,是不是也会欣慰点赞?!
之四 故乡的史,故乡的魂
物质的山水,是人们安生立命的根基,精神的山水,才是人们灵魂栖息的圣土。
大凡文化昌明的古城,山水街衢间总会飘动着一些诗文大家的身影。驱车在宽阔的中山大道上,发现历史在这里并没走远。虽说岁月的烟雨让萧国这本厚重的史书有点残缺,远去的田园牧歌业已改变了萧国古朴的品质、轩昂的气势,许多创造历史的人们也曾忽略了自己的历史。但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活着的“青铜”仍在复活着远古的故事,一幅幅流韵千古的文化景观,给萧县平添了些许的文化魅力与神韵:
——萧国西风烈,芦花雪成团,孔子高举着儒学大蠹“开讲了”。公元前484年,68岁的孔子充满了内心的焦灼,带着萧籍高徒颛孙子张、闵子骞及曾参、子贡一行,挥鞭驱赶着马车从弯弯曲曲的车牛返古道跑来,面对周礼的崩塌、道德的沦丧、伦理的扭曲,开始了“克己复礼”“魂兮归来”的天门山讲座。
——那是唐朝奇才白居易留恋徘徊的脚步。刚在宿州符离集唱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便踏着“一岁一枯荣”的“离离原上草”,流连在乡风淳朴的萧县白土寨,浅白晓畅的《朱陈村》就此诞生,成为古代中国山野田园生活的一曲绝唱。
——我望见了宋朝苏东坡的背影。1078年,出则济世安民、入则书画安己的苏东坡主政徐州,正为百姓过冬燃料奇缺发愁,欣闻萧县白土镇发现“有石如墨、投火可燃”的煤炭露头,这位高歌“大江东去”的豪放派“市长”,一口气登上萧县大孤山,狂喜中吐出了传诵千古的《石炭歌》:“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翳万车炭,流膏迸液无人知,阵阵腥风自吹散。”。
——“唐宋八大家”的曾巩,仿佛坐在我们面前。他受邀萧县知县梅逸,正端坐“清心亭”低吟浅唱。“清心亭记”由此散发出高远旷达的审美效应,“虚其心者,极乎精微,所以入神也。斋其心者,由乎中庸,所以致用也……”。
——那是魂归萧县故里的民族英雄徐树铮。孤寂的坟茔,破碎的碑文,难掩将军维护国家统一的不朽功绩。1919年他仰天长啸大西北,22天时间“取消外蒙古自治”,153万平方公里土地重归中华版图,“功名尘土空谈笑,意态风云自卷舒”;
……
萧县从不缺浩然之气,英雄也从不会缺席。一个个生前辉万里、身后耀千古的萧县英杰,鼓动着磅礴于天地的雄浑之气,充盈在萧县历史的百花园。“气吞万里如虎”的南朝宋开国皇帝刘裕;隐匿萧县如龙在渊一飞冲天的东汉光武帝刘秀;“三造共和”、收复外蒙的远威将军、北洋名将徐树铮;手持共产党火种向死而生的刘亚民;齐聚新中国开国大典的“萧县四贤”,还有“英雄儿女”饰演王成的刘世龙,正手持爆破筒高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一个个道路指示牌飞快掠过,我发现了灿若星河的历史天空,那些萧县名人齐刷刷列队亮相,都在以自己的精彩人生和心灵呐喊,充盈着萧县的文化符号和精神家园。
李茂祥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人创造着环境,环境也塑造着人。凤山一通路路通,凤城走向文化型”。凤城“六纵六横一环”四通八达的几十条路,全部打上了萧县的历史印记,全都成了古为今用的文化名片,纵向道路均以历史名人领衔,横向道路则以历史名景、名地、名事冠名。更名后的街路设立了文化牌,涵盖了丰厚的本土故事和传奇,诠释着路名的历史文化和内涵……随处皆风景,移步即文化,具象的文明基因,物化的思想存在,没有浮躁的虚夸,没有冗余的语言,足以窥见萧县人聪明智慧的一斑。地域的特质、历史的意蕴、民族的精神、城市的灵魂,似雾似雨又似风地飘荡在萧城上空。
假如你认为道路的更名是附着在地面的一种形象工程,那么,当你走进萧县龙城镇民治街68号,恍惚间好似完成了一场急速的文化穿越,历史成像的真实元素、历劫重光的纵深感都会提醒你,传统的审美韵味,沧桑斑驳的古典气息,无不跃动着古今文化绵延承续的脉搏——这就是隐匿在当年石板街深处的萧县博物馆。虽然千年的石板街早被“造城运动”涤荡殆尽,在色彩斑斓、五光十色的现代图景里,僻静而又古朴的博物馆俨如一位沉默的长者,雕梁画栋间展示出时间的宽度与生命的厚度,显得绝世独立,却又和光同尘,用4079件(套)文物不乏数量不菲的馆藏珍品,构筑起萧县古朴厚重的历史坐标和人文地标。
自北宋绍圣元年(1094年)建造至今,这座建筑经历了毁灭与新生,见证了辉煌与衰败,也覆盖了太多的历史烟云。无论是毁于元末兵乱还是万历五年水患,无论明朝还是清朝的修葺重建,也无论称谓黉学还是博物馆,但任凭时光流转,任凭荣辱兴衰,她依然宠辱不惊地站在这里,以文物说历史,以事件说文物,面对浮云般的匆匆人流,讲述着故园的历史变迁。
时光把历史切割成纷飞碎片,博物馆人却要倾力还原。史前文化不同时期的石器、骨器、青铜器、玉器、瓷器等拂尘见珠,萧县古遗址、两汉文化、萧窑瓷器等馆藏精品光芒璀璨,规范化的系统,工艺极致的器物,哪一件不保函着先民的信仰与尊崇?极为震撼的是,50万平方米的萧县金寨遗址,规模宏大的排排房基、规范整齐的30多座墓葬,史前人类的生活遗存,以及“沉睡数千年,一醒惊华夏”的200多件珍贵文物,承载着中华文明轰轰烈烈崛起的行进步伐,让我们真切了悟了“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走过怎样的路”;其中130多件陶、石、玉类文物,我国罕见的史前玉璧、玉刀、玉锥,线条流畅造型美观的微型雕刻,无不炫耀着精湛娴熟的工艺,光艳如新的质地,无不显现了北方地域文化特色,南北氏族迁徙文化融合的痕迹。
上世纪80年代,考古学家苏秉琦曾将史前文明比作“满天星斗”。国际史前学与原史学联盟常委严文明则将中国史前文化格局形容为“一个巨大的重瓣花朵”,中原文化区独占花心,四方辐辏。中华文明并非一灯独照,萧县这一耀眼的人类早期文明曙光却与龙山文化、大汶口文化相近,表明了中国史前文明的“满天星斗”,也有来自萧县大地的烨烨辉映。“念兹在兹”的历史意向,银笙玉笛的诗意幻觉,不由得心游万仞,倏地穿越到了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一曲周杰伦《青花瓷》的婉约和柔肠、一段尘封的历史,娓娓诉说着浓浓的中国味道。玻璃展柜里,大量盛唐陶瓷残片引起了我的兴趣。圆形带着黑黝的碗底,一抹浓彩的酒盏身,精致线条勾勒出的青色盘沿,还有的烧制着马、猪、孩童等逼真的形态。瓷器是中华文明的另一张名片。望着这些“土与火的艺术,力与美的结晶”,我却隐隐约约体味到一种哀婉绝唱的凄美。历史究竟为何物?我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尽管有人说“残缺也是一种美”,但这些“历史的真实”在我眼里,左看右看都是被撕裂的肌肉、被碾碎的骨骼、被扯断的神经与血管……世界上很少完美,可又有多少人不在追求完美?正如钢刀淬火,唯有水火相济,阴阳相调,才赢来钢的坚韧与锋利。瓷器因为水的融合,才那么坚韧而柔媚。那些集火的炽烈、水的至柔于一身的器皿,凝聚着先人曾经跃动的灵魂和情感,它们究竟遭遇了什么?生命似水德如泥,那些陶器曾以泥的秉性站立、以水的骨头行走,破碎难道就是它们不可逆的命运使然?
虽然世界上没有假如,我的心里依然还在固执地想,假如这些碗、盘、罐、斗、壶、瓶、陶缸、器盖不被打碎,或许眼前就是一件件精美绝伦的“作品”,就会因做工精良官宦青睐成为皇宫贵族把玩的珍品;或因物美价廉经济实惠“飞入寻常百姓家”。然而细细品味,严肃森然的封建等级下,也许有些外表光鲜的器物是为攀附达官显贵而挤碎了脑袋?抑或“宁为玉碎”也不愿苟且偷生?一种真实往往掩盖着另一种真实,本质的真实又往往很残酷,可以“选择性”展示,也可以“选择性”遗忘,历史上的事谁能说得清?
中国传统美学的圣殿,处处蕴藏着古人的生活智慧,无论秦汉的质朴,魏晋的洒脱,还是唐代的明艳,宋代的风雅……多姿多彩的美都给我们提供了理想生活的启示录。谦逊有加的萧县政协主席杨洪军介绍说,中国陶瓷是传统美学的重要环链,仰韶文化精美玄妙的鱼纹彩陶盆,说明7000年前古人的制陶技术已经非常高超。中国人至少15000年和泥烧造的演进历史,也在萧县留下了窑火映红的传奇。花家寺遗址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白陶鬶,较强的实用性与造型性,均为精致美妙的融合。欧盘窑遗址出土的隋代青釉四系盘口壶,萧窑宋代的白地褐花四系瓶,在多姿各异的彩陶世界中脱颖而出,成为萧窑烧造的具有磁州窑风格的珍藏。大唐帝国如一轮喷薄的旭日般登上了历史舞台,新石器晚期始烧陶器的萧窑便与隋运河紧密相连,成为唐宋时期黄淮地区制瓷中心、南北窑瓷文化交汇的“中间站”,产品伴随着大运河摇动的帆影南达扬州,北通京师。
白土寨窑址出土宋代白瓷瓜棱罐,白土寨萧窑是中国最为典型、安徽规模最大的民窑遗址,陶器的造型带着上古的气息,也带着萧国质朴的民风,从新石器晚期到金代,白土寨萧窑便薪火相传,生生不息。“踏碎琼瑶尽作泥”的白瓷土,“投泥泼水愈光明”的煤炭,从南向北经花甲寺向西注入闸河的倒流河,构成了白土寨萧窑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烟波渺渺、新晴暮霭之中,枕一碧河水,听浆声汩汩,如诗如画的倒流河畔,这个叫“白土寨”的地方便于“陶”结下不解之缘,那一只只岁月斑驳的陶壶,展示着天工造化,呈现着巧技神思,造型简约而优雅,线条流畅而柔和,陶色明丽但不炫目,静静凝聚成历史那头的一抹圣洁。而大面积成排出土的瓷碗和完整生产线,氤氲着萧国翻卷的人间烟火,折射着唐宋至金的盛世繁华。
拂去历史的云烟,掸落陶土的尘埃,浓烈而奔放的窑烟向我迎面扑来。72家窑炉耀亮半边天,无数匠人一片繁忙,“夜闻沙岸鸣瓮盎,晓来雪浪浮鹏鲁”。陶器的工艺制作从随性的发挥走向程序的规范,预示着人类社会新秩序的日趋形成。工匠们贲张的血管、汗滴的陶坯;700至1000度的炽热窑火,煅烧着水土凝成的胚胎。窑炉的温度与烧制的时间决定着陶器的最终命运,玄妙独有的窑变艺术在这里演绎出“火与土的魔术”,那些汇聚着阴阳之道的端庄器物,身披着思想纹理的图案,闪烁着信仰理念之光,正以人性深度和人格高度,凛然宣示着自己灵魂的坚守、铮铮的傲骨。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粗糙与卑微,毫不动摇自己的本真与坦荡,没有灵与肉的撕裂,没有表与里的虚浮,每一件都无愧为文明基因含量丰厚的纪功碑,每一件都映现着人文观照的客观美、真实美、悲壮美和超凡脱俗的美。
历史天生是现实的教科书。新石器时代走来的萧县,六千年文明史,三千年建城史、两千年郡县史,从战国到汉武帝就近五百年。几千年的历史演进,几千年的朝代更替,萧国一词从地理中心、政治中心派生出文化中心的含义,继而秦设萧县出现在了官方的正式文书。萧县先后出土的1000多块汉画像石,成为鉴古知今的宝贵文化遗产,圣泉一家建筑工地出土的23块珍贵汉代画像石刻,被列为国家一级文物的就有8块之多。我看到一只栩栩如生的虎,背后刻了两只翅膀,“如虎添翼”的词由此得来。汉兴腹地的独特地理位置,究竟给后人留下了多少遐想空间?
鲁迅说:“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这些精美的汉画像上承战国绘画的古朴之风,下启魏晋风度艺术的先河,从不同角度反映了汉代的社会状况、风土民情、典章制度、宗教信仰,可谓极具历史研究价值和艺术观赏价值。难怪翦伯赞说汉画像是一部“绣像的汉代史”。徜徉在汗牛充栋的汉画像石艺术馆,一批堪称稀世瑰宝的画像石刻,五百多座汉墓的发掘,内容丰富取材广泛的汉画像石,我默默聆听着历史的喃喃低语,那些精美图案和字迹,多像是祖先写给数千年后萧国子孙的信?
我忍不住想与那些穿越古今的石人石雕对话,一个个动感十足的几何形体似乎瞬间复活,先民在舞蹈,武士在角力,大禹在治水、宫廷在对弈,从权位争斗到文人私密,从宫闱秘史到市井轶事,人的善恶祸福,人的悲欢离合,无不闪射着人性光辉。鹳鸟食鱼图、六博宴饮图、椎牛图、日月同辉、二龙穿九璧等画像石,哪一块都透射出强大的生命张力。鲜明的地域特色,丰富的题材内容,丰厚的内涵意蕴,哪一块不是汉代烟火的真实再现?一组组场景不同的石雕人物,迥异的形体,鲜活的表情,竞相诉说着先民的爱恨情仇,演绎着民风民俗的故事,传递着向善、感恩、孝道等教义……宗教精神在立体阴线刻、弧面浅浮雕、高浮雕的线描勾勒中表达,民间绘画的艺术高度在石雕的线条中张扬,难怪汉画像石被冠以“敦煌前的敦煌”,中华文化的瑰宝。
建筑和雕刻,往往折射出地域文明的尺度。一只气韵生动的汉代玉蝉,让我惊叹于雕刻艺术之美,感慨于技法艺术之盛。精美的新疆和田白玉料,典型的“汉八刀”工艺,虽只寥寥数刀,却刀刀见峰,神态栩栩如生,汉代玉器阴线刻饰的工艺手法和强烈的写实性尽显其中。即使是那幅为博官员一笑的“官妓”,虽然内心隐藏着说不清的心酸,但那衣袂飘飘的唯美造型、栩栩如生的饱满呼吸,无不充溢着动态美和旋律美的伟大艺术创造。尽管这些石雕艺术只有出土的年代,没有创造者的名字,但我分明从冰冷的化石里,感受到先人的崇高体温。我陡然想到当下“以丑为美”的艺术乱象,想起泛滥成灾的题词、署名热,那些总想“流芳千古”的人们为什么不去想想,我们的先人没想着“流芳千古”,为什么会以自己虔诚和激情的信仰,留下了“一洗万古尘”的民族瑰宝?
萧县政协主席杨洪军真可谓通晓古今,他介绍说,秦承楚风,汉袭秦制,一代翘楚刘邦终成帝业。汉朝成为继秦朝之后的大一统王朝,主要分为西汉、东汉,长达470年的历史。西汉为萧县北部近邻沛县的刘邦所建立,建都长安;刘秀九岁时父亲刘钦去世,便投奔曾任萧县县令的叔父刘良,更始二年,刘秀被更始帝刘玄封为萧王,萧县成了他的封地。公元25年,刘秀推翻王莽称帝,建东汉都洛阳,他以老子的柔道为经,以儒家人道为纬,柔道制胜,德治安邦,成为我国历史上少有的有功无过的一代圣君。汉朝以后华夏族逐渐被称为“汉族”,所以萧县成了汉文化重要的发源地和聚集区,大量的汉墓群、大量汉画像石和汉代文物的出土,不仅丰富了祖国绘画艺术的宝库,也成了研究汉代历史的大百科全书。
一个民族在血泊中衔枚疾行,一声声鼓角号鸣,一堆堆连天烽火,一场场的轰轰烈烈,一个个的可歌可泣……杨洪军的介绍还在继续,我的灵魂深处却传出一片遥远的呼喊和嘶鸣,活跃的思维早已把我带进了风云激荡的汉朝。这是一个蕴藏了朝代更迭、氏族演变、风俗礼仪、家居生活等诸多历史秘莘的空间,丰富而多彩,曲折而灿烂,繁华里荡漾着力量,静穆中奔涌着激情;仿佛江河湖海都晃动着刀光剑影,轰响着马嘶弓鸣;大街小巷都弥漫着市井炊烟,都是熙熙攘攘的商贾行人。我附下身来遽然伸手,抚摸着祖先留下体温、脉动与屐痕,一切都是雄风汉韵的味道,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那么滚烫!
之五 故乡的文,故乡的韵
如果博物馆中的文物唤醒的是萧县人民的民族自豪、历史认同感,那书画艺术唤起的又是什么呢?
“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萧县“城形争南北诸朝,风气兼东西两楚”,抚摸着萧县的自然肌理、历史脉络和文化记忆,我听到了须根吸吮的声音,花蕾绽放的声音。我发现,萧县“学而优则雅”的风气古今不衰,萧县人血脉中涌动着巍然前行的汉人气概,骨子里根植着风华绝代的儒家优雅,“文献之邦”、“文化大县”冠之萧县,可谓是实至名归。
书画不是哲学,但是好的书画蕴含哲学,书画不是信仰,但是好的书画蓄满信仰。几千年的风和雨,农耕黄土的萧县成了贫穷的代名词。物质上的贫穷,并没有改变萧县人对文学艺术宗教般的虔诚,宁可砸锅买铁,也要让后代圆了读书的梦。无论贫富贵贱,无论乡村县城,随便走进一户人家,迎面都悬挂着励志或吉祥的中堂字画。走在萧县的大街小巷,琳琅满目的创意商品,会让你明显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楚风汉韵,书画元素处处闪光,文明薪火相传,文化辐射八方,数千年的文韵氤氲,萧人的生活已经逐渐转化为艺术,中国书画艺术真正走出了小道文人的书斋。这里有全国第一家县级书画院,第一家农民书画院,博物馆与美术馆成为当今萧县富有活力的象征,高端典雅的龙河艺术空间已经开放,省、市重点工程“六馆一中心”(即文化馆、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档案馆、体育馆和广电中心)业已建成,书画艺术长廊、翰墨主题公园、萧县汉画像石馆,萧县书画艺术馆……从街道牌匾、建筑装饰,到城市标识、公园场馆,遍地书韵流淌;从学校、机关、社区到企业、军营,到处翰墨飘香,流派的多样、审美的多元令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有诸体兼备的书法风流,有写意山水的自由不羁,有工笔花鸟的精雕细琢,也有油画的大胆绽放、色彩碰撞,水彩的温柔细腻、晕染自如,山河湖泊、花鸟虫鱼,情趣闲雅跃然纸上,真可谓“百般红紫斗芳菲”,每一处都是艺术作品的容器,每一处都是“无用之美”的发声,每一个线条都是思想的表达,每一笔色彩都是文明的星火。洋洋大观的书画将艺术带入了萧县人的生活,将色彩注入了平常百姓家,将审美渗入到萧县生活的方方面面。
萧县文学艺术馆,坐落在风景优美的龙河西岸。波光粼粼的龙河,当年污水漫流,臭气熏天,如今心骨皆清,诗意盎然,正在华夏民族胸腔里或深情缓流,发出蝶变新生的轻吟浅唱。我忽发奇想,这条萧县人的“母亲河”,既有时间上的流淌,也有空间上的绵延。河面泛起的阵阵涟漪,与“水墨丹青”的“中国国画之乡”,是不是有种天然联系?当年的龙河污染严重,难道是缘于世间的污秽太多?当年的龙河之所以横冲直撞,抑或是人为的桎梏太多?
人们一旦发现了美的价值,与丑告别就成了一种必然。一阵微风掠过,流水中是虚幻而飘渺的建筑倒影,两岸仿古和现代的高楼大厦,让我仿佛听到时光刻在龙河的古老与沧桑,正与现代的奢华与浪漫进行着激烈的碰撞。
这条穿城而过的母亲河,只是一条平凡的河流,既没有黄河奔流的咆哮,长江纵横的霸气,也没有谁为它树碑立传,一切都是这样的风平浪静,这样的安宁静谧。我之所以给予更多关注,不仅是这条河孕育了斑斓多姿的山水田园,滋润了生命力旺盛的龙河经济带,而是缘于我对这条河流的历史想象——战争、饥荒、瘟疫和暴政,并没有改变这条河与生俱来的从容,她没有“百舸争流、鱼翔浅底”的壮阔,却以充盈天地一往无前的龙的气魄,穿过朝代更迭的风云际会,驮着萧国历史的深邃厚重,一路壮歌前行走到了今天;她犹如一条奔流不息的血脉,构成了萧县南北贯通的铁血曲线,七拐八弯不舍昼夜的奔流,终究汇入淮河长江走向大海,实现了从清澈到浑浊、从颓废到重生的历史性蜕变。
人们总说水为酒之骨,名泉出好酒。那么,色彩因水而渗透,笔墨因水而润泽。聚落文明的图腾出现,人类开始了美的历史抒写,线条和色彩成为区别姓氏、区分贵贱的艺术形式在等级社会中延续。龙凤呈祥的萧县山有风骨,水有灵韵,自然而然滋养出萧县一代代艺术巨擘。从新石器时期的精美玉雕,到汉代的雄浑石刻;从王子云的敦煌写生,到萧龙士的荷花兰草;从刘开渠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群雕,到朱德群享誉法兰西的抽象派画彩;从明清的数十人“龙城画派”,到如今的数万名书画人才储备……他们寄情于山水,道法于自然,把酒盏中沉淀的思考、琴弦上震颤的情感、宣纸上流淌的墨迹,统统经纬成斑斓的梦幻,奇思妙想化为深青浅黛的电翠飞花,天地万物化为精神气韵的艺术弧线,生命灵秀为宗的水墨主题,便在墨色交融间绽放出诗意禅境,跻身于世界艺术百花园,岂不是一种必然?
博物馆带我们走进了古人的审美与哲思,文学艺术馆却让我们一窥承前启后的文化流变。跟随当代著名画家耿宏亮的脚步,步入龙河西岸的萧县文学艺术馆大厅,“中国书画艺术之乡”赫然醒目。这是一座深邃而浩瀚的艺术圣殿,一批国际大师仿佛迎面走来,一幅幅萧籍巨匠的稀世珍品在中外美术史星空闪耀,那风光雄奇的中国艺术峰巅带来的不仅是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更多的当是撼人心魄的艺术震撼力,让我倏然联想到流动着历史记忆的龙河波光,浪花在前赴后继,时代在前赴后继,历史在前赴后继。
萧县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胡永乐是个土生土长的“萧县通”,也有丰厚的学养和哲学的思考,他以大文化、大历史的视角,从萧县书画的历史性、群众性和产业性几个方面,进行了详细地介绍,“历史是根,文化是魂,文明为果。深厚的文化底蕴构成了萧县文明的软实力。”
胡永乐介绍说,滥觞于良渚文化的萧县书画古称宋绘,早在1500多年前,萧国文化便进入一个悖论时代:政权更迭如走马观花,城池亭榭在战火中焚毁,灰烬中却生长出超越时空的精神图腾,萧籍宋武帝刘裕摘取了书法之冠,儿子文帝刘义隆书法亦有“若大鹏之击空,九天之鹤唳”之誉,南北朝便成为萧县书画发展的起点,从此书画艺术的温度便经久不衰,出现了戴逵、戴勃、戴颐等一批著名画家。第一个绘画高峰始于汉代,标志性产品除了汉画像石,还有萧县剪纸、瓷板画。明清时期的乾嘉时代,长江之南的“扬州八怪”与长江之北的“龙城画派”同时崛起,共同编织出一幅遥相呼应的文化风景线。萧县吴作樟、刘云巢、张太平、王维翰、吴凤昭、吴凤祥(柳庵)、张昌、袁汝霖等一批“重传统、重笔墨、重生活”的水墨写意新人融合南疆北国,既继承传统技法,又打破窠臼,追求“中正平和、壮大雄强、刚劲勃发的生命之美、力量之美”的艺术思想体系,注重“简约凝炼的手法、线形内在含蓄之美、水墨变化”的艺术风格,在宣纸与墨香间勾勒出一片震撼人心的艺术天地。魏晋书画的风韵、唐朝书画的法度、宋代书画的意趣和明清书画的大气势、大气象,兼容并包的融入了方寸之中,形成了独具一格名震徐淮的画风流派——“龙城画派”。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萧县书画名家更是“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以王子安、欧阳南荪为主的萧县画派名流达30多人,如西安美院教授王子云、全国美协副主席刘开渠、广州美院教授王肇民、天津版画家吴燃、北京画虎名家卓然、安徽省美协副主席萧龙士、郭公达,以及法兰西学院第一位华裔院士朱德群、刘梦笔……书画名家,蜚声中外,无不受到家乡传统书画的熏陶。改革开放初期,萧县被文化部命名为首批“中国书画艺术之乡”,“龙城画派”进入繁荣发展的黄金期,一时声誉鹊起,扬名海外,欧阳南荪、刘梦笔、刘惠民、冯雨邨、郑正、阎梓昭、欧阳龙、薛志耘、姜秀真、祖爱民等一批书画名家相继脱颖而出,全国第一家县级书画院、第一家农民书画院应运而生。同时,一批实力雄厚的萧籍画家,以龙城画派重传承、重笔墨、重生活的艺术风格饮誉画坛,诸如葛庆友、张翰、宋德安、朱沛然、周本信、纵横、王蒙等,使得“龙城画派”的影响,远播四方。
水墨龙城,写意千年。新时代的“龙城画派”,提出了“龙城画派”新概念,“时代新、体裁新和意识新,强化中国画的精品意识,把萧县书画推向新高度”,龙城画派艺术研究院院长董正夫自信满满。中青代书画家个性彰显,方寸之间,天地万象尽收眼底;尺素之上,风花雪月尽显笔端。尹沧海、董正夫、陈聪、徐展、颛孙恩阳、单树峰等一大批代表人物,笔锋在酒意微醺中突破,气韵在生命觉醒中流动,“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创新实践,正在引领着新时代的“龙城画派”大步前行。
处处话丹青,家家翰墨香,红红火火的“书画一条街”成为萧县浓厚书画氛围的真实写照。目前萧县各类民间书画研究机构一百多个,老中青幼书画人员4万多名,仅中国美协会员和中国书协会员就多达40多名,既有巨擘名宿老一辈艺术家,又有风华正茂的后起之秀;既有专业书画家,又有业余书画爱好者;既有书香门第的世代传承,也有寒门逆袭的“黑马”腾跃;工农商学兵、东西南北中,萧县书画以其“守正出奇”的文化极光,点缀了中华民族的璀璨星空。
丹青承文脉,墨彩具精神,山水与人文,艺术与生活,串联起萧人厚德载物的精神空间,强烈的个性阔笔写意,泼辣豪放的笔墨写实,塑造着萧县人间烟火的“诗和远方”。胡永乐思路清晰,思维敏捷,谈起萧县书画,一股自豪感溢于言表。他说,萧人能吃苦,有韧性,土地贫瘠就靠读书改变命运,耕读传家不光贴在大门上,还流淌在祖辈的血液里。这就是书画之乡的传统基因,也是产生文化名家的温床。文创产品如灵动的使者,沉浸式体验如时光隧道,书画艺术活跃了美术用品、图书销售、装饰装裱、春联和旅游市场,也推动了文房四宝、文博会展、书画奇石等文化产业的发展。从央视到地方台,“中国书画之乡”的专题无数次播放,人民日报、新华社等几十家媒体推波助澜,线上线下联动,书画产业年营销收入早已论亿计算,集文物、展览、活动为一体的文化艺术中心正在实施;占地300多亩规模宏大的书画艺术博览城,有望成为全国最大的书画交易市场之一。
徜徉在萧县这块地心颤动的热土,倾听现代和传统的对话,会感受到一股无处不在的文化原动力、拉动力和创新力。从“以文塑旅”到“以旅彰文”,从“书画之乡”到“走向世界”,萧县人正以文化上的觉醒,文化与艺术的重新组合,创新和打造属于萧县人独有的多元业态和文化生态,“萧县书画”的动听故事正在告诉未来。
历史总把自己前进的每一步,都深深地烙在大地山川之上。从新石器时期至今,各朝代给萧县留下了数不清的遗迹遗物,千年古刹瑞云寺、天门寺、天一角地下溶洞、永固水库、汉墓群、宋朝的古窖群遗迹、闵之骞鞭打芦花处、三让徐州的贤人陶谦墓、南朝宋国开国皇帝刘裕故里、苏轼发现煤炭处等自然和人文景观……建筑可以在风雨中轰然倒塌,书页可以在岁月中发黄变旧,而千年历史镌刻的文脉神韵,一直浸润着萧县这片沃土。灿若星河的历史人物,浩如烟海的传说故事,犹如萧县文化史上一块块化石,跨越了山河岁月,贯穿着悲欢离合,一直鲜活在竹帛史卷的民族典籍里,充填在萧国子孙美好记忆中,激荡在萧人奋进的希望光波里。
历史是一条因果相涌的长河。萧县人从来不缺文化的自信,汉儒融入了道,宋儒吸纳了佛,儒释道互补共通的文化谱系,张扬着萧县历史的巨大魅力与生命力。“以文化人” “以文塑城” “以文赋能”推动了萧县文化文艺的大发展大繁荣,艺术价值、艺术审美的提升也构筑起耀眼的文脉高地、文化高地和文明高地。
有人说,理性的历史写在史书上,感性的历史写在艺术作品里。而萧县人民,则把“以人为本”的文化底色、“以和为贵”的天下大道、“以心为要”的传统美学,写在古老与现代交织的大地上。一次次地掩旗衔枚狂飙突进,一次次地夹缝冲撞破壁突围,猛烈地冲击了传统的“圭臬”与“真理”,萧县终于从遥远历史的氤氲里和传统农业文明的躯壳中脱颖而出,滋润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春雨,以其壮观有序、生机蓬勃和魔幻般的发展变化,演绎出一个由传统走向现代的神话。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一个轮回,就是一场传奇;一轮颠覆,就是一次新生。在试错式的变革舞台上,血与火在交织,灵与肉在撕裂,鼙鼓动地的干戈交响,伴随着一个破茧成蝶的魅力萧县款款走来:中国改革创新试点县,全国县域经济投资潜力百强县,中国防腐蚀业第一县,中国平原绿化先进县,安徽省精神文明建设示范县,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科技与时代激烈碰撞,创新与创造交融交叉,几十个“中字头”的奖牌奖杯闪烁着耀眼的辉煌,我们依稀看到了萧县源远流长的文脉道统,萧人共同致富的希望之光,以及共同富裕共创未来的必然。
“文运同国运相牵,文脉同国脉相连。我们每一份可圈可点的成绩,都是我们追梦圆梦的奋斗故事;每一个日新月异的变化,都是我们砥砺奋进的历史积淀。”记得起历史沧桑,看得见岁月留痕,守得住文化根脉,年轻的萧县县长朱新华定位是那么清晰。社会在转型,历史在激荡,文化在重建,自然造化与人类创造、天然资源与文化价值、传统精神与现代意识的融会贯通,给新时代的萧县带来了奋发崛起的大机遇。集天地阳刚之大气,扬人文科学之理念,萧县连续四年跻身全国县域经济投资潜力百强,入选全国县域金融生态环境百强,高质量发展百强,中部地区县域经济百强……大变革,大开放,大建设,延揽八面来风,合作互惠共赢,义无反顾地成为萧县开拓未来的主题。
大视野带来大手笔,大战略带来大崛起。虎踞龙盘的群山作证,日夜奔流的龙河水作证,曾经沧海难为水是萧县人民不忘初心勇于赶超的故事内核,除却巫山不是云是萧县人民高屋建瓴舍我其谁的凌云壮志。如何以物化的创新巩固“萧国”的文化品牌?直面龙腾虎跃虎虎生威的壬寅年,纵观历史,横看文化,140万萧县人民发出了踔厉笃行的时代音强:“时代呼唤高速度,萧县需要大提速。高质量起跳,跨越式发展,全省进十强,全国争百强!”
“守正出奇”,大道无极。跳出三界外,展翅如大鹏。在这片孕育着火、放射着光、喷薄着惊雷、充满着创造和毁灭的土地上,飞奔的“复兴号”列车超越着孔子春秋的马拉车,中华复兴的嘹亮号角压倒了至圣先师的喃喃咽语,高速公路也已取代了阡陌纵横的交通、运输功能……“黄钟大吕之响与惊涛裂岸之势”的改革潮涌,正在浓笔重彩地涂抹着新时代萧县社会生活的底色。如虎添翼的萧县人民高歌壮行,老一辈浩歌长发,歌声粗犷浑厚;新一代雏声迭起,歌喉清婉动人。他们以历史的眼光关注着现实,又以现实的脚步创造着历史,纵横驰骋的铿锵脚步,已将萧县文化情韵深深地烙刻在了风云流变而山河依旧的大地上!
之六 故乡的情,故乡的问
这就是我的家乡故事——我的“萧国”我的城。
我不得不真诚的感谢李茂祥先生,在他熔文史哲于一炉的作品导引下,让我完成了这次生命与精神的跋涉。
我在神秘的萧国隧道探幽访古,在温馨的家乡故土触摸胎动,在文旅景区聆听鸟啭莺啼,在名胜古迹呼吸人文气息,久违的家乡就像一本无字的书,看着让我生情,读着让我流泪。徜徉在这块被泪水浇过、被烈焰灼过、被暴雨泼过的家乡土地,观景状物抒怀,回望世事人生,家乡的山山水水,家乡的一草一木,家乡的坛坛罐罐,家乡的碾盘老井,一幕一幕的“家乡表情”在大脑回放,一点一滴融进了悸颤的魂灵。于是乎,我情不自禁地捧起一杯六千年的萧国泥土,仿佛捧起一杯中华文明起源的泉水。五千年前的风虽然早已止息,而它依然带着远古的气息,依然不改家乡的味道,泥土的恬美,泥土的灵气,泥土的淳厚,泥土的朴实,让我一次次感动,一次次震撼;故乡的历史、故乡的山水、故乡的土地、故乡的矿藏、故乡的风物,也让我一次次深思,一次次惆怅。
竹简青青易朽,历史斑斑不绝,时间的一维性一往无前,轰隆隆的历史来到了一个解构与重构的变革时代。一转身光阴成了故事,再回眸岁月又成了风景。回望历史的天空,“萧国”风云已随太多的波飞潮涌“风吹雨打去”,古老的历史只剩下碎片式的铅字;随着萧国背影渐行渐远,许多先人的故事已被雪藏,但无论是地理意义还是文化意义,谁又能否认这里是华夏民族的一个重要历史坐标?萧国的盛亡兴衰,浮生的春云秋梦,深邃的令人灵魂悸颤,厚重的让人举步维艰,不可抵挡的文化符号仰俯皆是,房舍建筑处处藏着文明,田畴阡陌处处写满故事。这种文明,这些故事,蕴含着萧县先人的精神文化,丰富了中华民族的文明内涵。沉思物象和抽象的萧国风云,凝望地上和地下的破砖碎瓦、瓷器碎片,我除了一次次颠覆认知的兴奋,更多了一份陌生和纠结,好像对家乡了解的越多,愈感自己的无知与浅薄。温馨与陌生的故乡啊,我如何写出你的文脉传承与包容?
给人造碑的,是历史。给历史造碑的,是人。诚如李大钊先生所说,“横着看人类,便是社会;纵着看人类,便是历史。历史就是社会的变动。”古老的华夏国度进入了一个轰响的历史。但在这个英雄泯灭低俗泛滥的时代,在这个“自然衰败”“人文沉沦”的时代,精神被高速公路、城市花园和商品房吞噬,生活被酒色、香车与财富的数字化充填,文以载道、以文化人并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文化的兴亡,从来都从唤醒或毁灭记忆开始,急速化的城市扩张,格式化的规划形态,物质化的“拆建修补”,给萧县灿若云霞的名胜古迹,留下了多少千古一叹?现代文明的“推土机”的轻轻辗轧,粉碎了多少栖息着灵魂的历史遗存?多少“真古董”因无钱投入任凭“风吹雨打去”,但“进步阶梯式”的新景观开发为什么不缺资金?全国一边奋力实施“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努力打捞失落的文明,一边又因一骑绝尘的“造城”“扩城”,平均每天悄然湮灭90个极有价值的古村落。县城的超常膨胀,人口的急剧增加,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一大批古桥、古树、古祠在肢解中苦苦呻吟,一个个古迹、名胜在楼宇街市间“灰飞烟灭”。我们的古老文明为什么就那么易碎?我们的乡土文化为什么那么容易干涸?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时光的活化石,记忆的活化石,是曾经跳动的人类心灵和情感。我们在为逝去的文明惋惜哀叹之余,又该如何对待文明的遗存?萧城高楼有了,大厦有了,承载灵魂的精神圣殿会不会坍塌?在信仰缺失钙质流失的当下,人们的脑壳会不会残缺蒙垢?在喧嚣而荒凉的物欲化时代,何时才能还原清澄的灵魂,重新出现新时代的大师级人物?
“历史就是我们的一切。”一个没有时光痕迹、没有历史记忆的崭新城市,仅仅是钢筋水泥的混合物,谈不上什么楚风汉韵,让历史照亮现实,才能唤醒人们的历史记忆。历史的文化,文化的历史,结构成源远流长的萧县文脉,对坚定文化自信,发展文化产业,传播中华文明,具有不可替代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挖掘、研究、撰写萧县文明史话,留住美好的乡音、乡愁和乡根,已是刻不容缓。如何“文”与“史”相通,“史”与“理”结合、“辩”与“识”统一的讲好萧县的故事?如何丰富众多景点的人文内涵和民俗元素,让停留纸墨、高居庙堂的萧县史实变得灵动鲜活,以提升扩展萧县的知名度、美誉度?如何汲取萧县历史的精华,“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如何系统打捞萧县历史的秘密,厘清萧县历史文化的“因果链”?如何超越具体和有限,超越现象和碎片,站在更高处理解萧县历史的内在逻辑?如何修复萧县历史的缺环,让萧县的历史光耀现实、催生出新的文明形态?这一切,都是萧县决策者面临的重大课题,也是每一个萧籍人理应关注的时代命题。
鲁迅说过,“历史上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民族的未来”。1941年,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改造我们的学习》报告中就曾指出:“不单是懂得希腊就行了,还要懂得中国;不但要懂得外国革命史,还要懂得中国革命史;不但要懂得中国的今天,还要懂得中国的昨天和前天。”今天读来仍然发人深省。乡愁是经典的集合,经典是乡愁的苔痕。“让文物说话,让历史说话,让文化说话”,人们会记得起历史经典,看得见岁月留痕,留得住文化根脉。与历史对话,我们会活跃思维,深邃思想,试炼精神,发现未来。新时代的中国呼唤文化经典,古老的萧县何曾有过经典的缺环?修史固本讲好萧县的历史故事,以史固魂提升萧人的群体共识,正是吾辈的神圣使命。传统文化的爬梳剔抉,文化基因的梳理解码,是一场知行合一的身心苦旅,是一个追根溯源的系统链接,碎片化的浅尝辄止不行,快餐化的囫囵吞枣不行,需要持之以恒的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更需要根植于心的家国情怀、历史担当。汲取“智”与“力” ,守护“根”与“魂”,需要更多李茂祥式的人物出现。这就是作者抛砖引玉的主旨,也是一个萧国游子的肺腑之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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