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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葡萄牙塔霍河汇入大西洋的苍茫出海口,本文作者申美英的旅程揭开了大航海时代的双重面纱。
从波尔图到里斯本,她沉醉于美酒、美食与鹅卵石路面的诗意,却被辉煌与破败的断裂感困扰。
大航海纪念碑诉说亨利王子与达·伽马的传奇,贝伦塔与修道院承载着航海家的信仰与征途。
然而,导游鲁伊的讲述撕开浪漫的面纱,揭示了殖民掠夺的血腥真相。金碧辉煌的背后,是暴力与奴役;里斯本大地震,仿佛上帝对帝国贪婪的审判。
这片出海口不仅是地理的尽头,更是历史的十字路口,促使作者重新审视文明、财富与人性,反思中国与世界的命运交织。
苍茫出海口
本文原发于《作品》杂志2025年第5期
从波尔图来到里斯本时,我的环葡萄牙之旅刚好走了一半。表面上我自诩对这个国家已经了解很多了。比如她的美酒,她的美食,她开在冬季旷野中芬芳正艳的美丽茶花,她遍布在城市各个角落,被时光和历史磨砺得无比光滑的鹅卵石路面。这些都在我的脑海和镜头中清晰可见。
下意识当中总感觉有些东西是我看不清的,比如她城市中既非现代也非古老的面貌,她往日令人咂舌的辉煌与如今难掩的破败之间,我总有一种断裂感不能将其融合。当我们的汽车从散布在原野山边覆盖着满目苍夷的古建筑旁掠过驶向不远处的城市时,这种感觉便会象一个脱了钩的鱼鳔从水中浮起,想要探究,它却又躲进飘渺的晨雾之中,象天涯尽头那道大海的波光,随着车轮的转动,忽而粼粼闪动,忽而消失不见。
在波尔图参观那座著名的圣方济会时,我曾为那里满堂的黄金装饰惊诧不已,瞪大了眼睛听凭那个长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的导游面对着金灿灿的墙壁向我们展现自豪:See,看我们曾经是多么富有!
可是,那古老圣堂里的金碧辉煌如何照耀不到现代城市中的陈旧与单薄?我找不到答案。在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识当中,葡萄牙曾经的厚重和霸气似乎都被封印在了原野上那些残垣断壁中,留在了往日的时光里。
大航海纪念碑
伫立在出海口的大航海纪念碑
在里斯本的第二天,恰逢中国的农历大年初一。地中海的季风软软地吹在脸上,新年的愉悦在阳光下恣意地膨胀着。今天的旅程,是航海主题,我和女儿手捧着新鲜出炉的葡式蛋挞,一脸轻松地朝约定的地点走去。
旅程,是从海边的大航海纪念碑开始的。
确切地说,这里并不是海边,而是塔霍河的尽头。塔霍河从东而来,向西流淌,经千里流程,最终在这里汇入大西洋。
为我们带队的导游名叫鲁伊,是个大学生般的大男孩,高高的个子,一脸帅气。他站在宏伟的航海纪念碑前,讲解的开篇,是抬手指向河流尽头的豁然开朗处:看,那里。那就是大西洋。那就是大航海的出海口。
原来天边那茫无涯际处就是大西洋?难怪如此苍茫。一眼望不透的地方,渺邈之间,片帆不见。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所谓的出海口,而且进入的是居然是浩瀚的大西洋。仿佛突然间从阳光明媚的现实中看见了一个神秘虚罔的世界,让我顿时有种不真实感。塔霍河在阳光下缓缓地向前流动,无声无息地汇入到那一望无际的苍茫之中。
鲁伊抬手拍拍身边的纪念碑:伟大的葡萄牙探险家就是从这里出发进入大西洋的。这是大航海的起点,是葡萄牙帝国的起点,是改变世界的起点,是葡萄牙人梦想开始的地方。
好有诗意啊。诗一般的开场白让我们母女俩交换的眼神里都流露出了极大的兴趣。大航海,大西洋,大发现,大帝国,大世界,如此浩瀚的主题听他用诗的语言来讲解,注定了今天有戏。
“达·伽马从这里出发,发现了印度。麦哲伦从这里出发,完成了人类第一次环球旅行。你看纪念碑上的这些人,第一次到达巴西的卡布拉尔,第一次到达刚果的卡姆,第一个发现好望角的迪亚士,他们都是从这里出发去寻找世界的。”
纪念碑是一艘用岩石砌成的鼓着风帆的船,船上立着三十三座雕像,鲁伊口中的这些人物皆在其中,他们都是葡萄牙历史上大航海的践行者。立在船头位置的,是这个纪念碑的中心人物亨利王子,他右手捧着一艘帆船,左手拎着一叠航海图,驻足瞭望着远处那片苍茫的海面。没错,这艘纪念碑正是因他而建造的。
三十几座雕像在亨利王子身后以对称状分立在帆船两侧,整体呈现着前仆后继,奋勇向前的姿态。那姿态让我顿感兴趣缺缺。在我看来,我眼前的这些雕像,过于坚硬和脸谱化了,也许设计者是想在形象中凸显人物的身份和贡献,但用力过猛,没有了留白。
这样一番挑剔下,再看这座用岩石雕成的船,就感觉它和船上那些怒目圆睁的雕像一样,多了几分压迫,少了几分平和,棱角太盛而含蓄不足。完全没有中式石舫那种在垂柳花间“春风秋月不惊涛”的即视感。不过这帆船的形象倒是和它的使命相契合,和我们的石舫相比,形象不同,各司其命。我们的石舫寓意是稳固,求的是平稳。而这艘帆船,它的使命是发现,迎接的是狂涛。
这里的三十三座雕像中,除了出海探险的航海家以外,还有国王阿方索五世;亨利王子的母亲菲利帕王后,有医生,传教士,数学家,史学家,诗人,画家,作家。虽然用艺术审视的眼光我并不喜欢这些雕像,但人物的组成结构还是颇让我认可的,因为我看到了,航海需要的是什么——知识,精神,爱,支持,赞美,记录,健康,勇气。在我后来看到的资料里,这些人物组合在一起,正是大航海时期葡萄牙的历史和政治描述,这样的组合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大航海中可能发生的故事,那些充斥在中世纪的野蛮、忠诚、爱情、浪漫、战争、激情、荣誉、骑士精神、仇恨和阴谋。
这倒是让我发现了一个极好的留白。
发现者的发现者
年轻的鲁伊用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来为我们讲解立在纪念碑上的每一个人:
“王子虽然是个航海家,但他既不是水手也不是航海者。奇怪吗?”他说:“就像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能指挥千军万马,他从未航海,但他发动了一个航海时代。为什么?”“知道这个纪念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大发现纪念碑吗?”“知道王子是大发现的起源吗?”
年轻的导游从诗人变身为大学课堂上的教授,不断地以发问来吊起我们的好奇心。
“他发现了什么呢?”我问。
他自己什么也没有发现。
嗯?
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发现者,他是发现者的发现者。
绕吗?有点。好吧,我这么说吧:他没有亲自去征服大海。事实上,他一生航行从未超过十八海里。他是用一个征服者的姿态征服了征服大海的人。
鲁伊口若悬河地在他的诗意,严谨,与哲理中自由地切换着角色:
他有一个黄金梦,是他二十一岁参加十字军东征时产生的。他是一个宗教狂热者。
那次东征,他在一堆战利品中发现了大量金粉。他问这些黄金是从哪里来的?人们指向遥远的非洲南方。从此到非洲找黄金的梦想就种在了他心里。
但他不可能穿过撒哈拉沙漠去获取黄金。也正是如此,他开始研究和赞助航海。对,他要从水路绕道非洲。
刚好,葡萄牙的商人们也正想要到海上去寻找商机。我们葡萄牙太小,三面环山一面靠海,不出海没有活路的,虽然出海也不一定有。于是王子和商人们一拍即合。
王子从各国招募了有经验的航海老师,训练人们成为海员。他开办造船厂,开办航海学校,研究新型帆船。你看他手里捧着的那艘三角帆船,还有我们这个纪念碑,也是同样的三角帆船。这,是在他的主导下诞生的。这种三角帆船可以不受风向的影响,既能顺风航行也能逆风航行,犹如他既能进也能退的矛盾的一生。
大航海的领航人物亨利王子
就是这个船,带他实现了他的梦想,他的帝国野心、他的圣战狂热、他的骑士精神,和他对财富的渴望。
王子对航海的坚持力有多强呢?从1415年开始探索海洋,到1444年他的船队绕过非洲佛得角,整整过去了二十九年。亨利王子用二十九年时间实现了一个愿望:开辟通往非洲的海上贸易路线。从此,每年有无数艘船从葡萄牙出发前往非洲,将非洲的奴隶和黄金源源不断地运回葡萄牙。
他的船员每到一个新的岛屿都会照他的指令留下一个十字标识,这些标识成了后来者的方向标,而那一个个镶嵌着标识的岛屿也从此成了葡萄牙的属地。四十多年以后,迪亚士沿着他留下的这些路标到达了好望角。又十年,达·伽马率领船队绕过好望角抵达了印度。这时,距离亨利王子开始探索海洋算起过去了八十三年。接下来的整一个世纪里,非洲,印度,巴西……全世界的财富把贫困的葡萄牙堆砌成了梦幻中的金银岛。
从非洲,到印度,从大西洋到太平洋,到美洲大陆,到澳大利亚,……他推动的航海让人们发现了整个世界。从此海洋把世界联系在了一起。
所以我叫他发现者的发现者。
他是个君子,崇尚骑士精神,崇尚礼仪与谦逊,仁慈与怜悯。同时他又是个殖民者,一生未婚,无儿无女。买卖了无数奴隶。
但这些并不影响历史对他的定位。因为没有他,就没有大航海,没有大航海就没有大发现,没有大发现,就没有今天的欧洲,就没有后来的世界,就没有现在的我们。
哇,我发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光能把颇为绕口的事情绕得无比清晰,他也能把一个人的人生和经历总结的既符合逻辑又极具诗意和哲理。
“讲的真好!”女儿也不约而同地感叹说:“他应该到大学里做教授”。
只是接下来的故事,就不是那么富有诗意了—–
发现者也是掠夺者
达·伽马是个混蛋。——鲁伊对达·伽玛的介绍是这样开始的。
这让达·伽玛的故事从刚一开始就进入了高潮:
“经过一天又一天与海浪的搏斗,达·伽马终于到达了印度,看到了传说中的财富。”
我就是在这样的神话中长大的。现在,我们里斯本的孩子依然是。在我们的课本里,讲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大名鼎鼎的瓦斯科·达·伽马,这第一个从海路抵达印度的欧洲人。
他曾经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因为那时候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信心强悍,聪明绝顶的人,他经过无数次失败,终于在信风的助航下绕过了好望角抵达印度。为葡萄牙走向帝国之路开辟了一条通途。
在他之后,葡萄牙人开始像流星一样散落在印度洋的各个角落,每个岛屿都停满了葡萄牙的商船,整个印度洋的香料贸易都在葡萄牙人的控制之下。印度洋实际上成了葡萄牙的一个广阔的海上帝国。
欧洲其他国家纷纷跟进也是沿着他这条路开始的,葡萄牙从一个贫穷小国一举暴富,让饥饿的欧洲全体眼红。欧洲和你们中国不同,中国正是明朝吧,那时候的明朝对欧洲人来说,是一个天堂般的世界。郑和下西洋比达·伽马抵达印度整整早了一百年,那阵势,能把欧洲人吓死。而我们欧洲还在养牛捕鱼谋生呢。欧洲自古分分合合战争不断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争一口饭吃。西班牙有一首古老的民歌叫《麦片汤》不知道你们听说过吗:
麦片汤,麦片汤
用一把麦片
加一点盐
做一碗汤
我们用来填饱肚子
麦片汤,麦片汤
这是我们的一切
那时候的欧洲,就只有麦片汤喝。
欧洲是一个共同体。要争夺,要扩张,要吃饭。彼此之间,只有战斗。而达·伽马的成功让全体欧洲人看到了一条致富之路。于是西班牙人,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按照葡萄牙模式,群雄逐利。全球殖民时代,就此开启。
达·伽马的成功造就了葡萄牙的成功。也造就了欧洲的崛起。
可是,财富的取得从来都不是和平的,没人愿意敞开大门把财富拱手相让。所谓的买卖和交易,伴随的不全都是风和日丽。我们的课本里没有告诉我,他,达·伽马,包括那些后来者,他们是如何掠夺印度以及所到之地的财富的。
有人用过强行或暴力一词吗?
人们往往美化了达·伽马创造的成就和过程,忽略了他是用怎样无法形容的暴力强行进行香料贸易的。这么说吧,达·伽马进入印度洋,就像是狼进入了鸡舍。
“葡萄牙非常贫穷,当穷人变得贪婪时,他们就变成了压迫者。”这是谁说的?我忘了。
达·伽玛是不屑于用商业谈判来做买卖的,他没有时间和耐心进行漫长的谈判,他乐于用最直接的方式达到目的。当他遇到犹豫或不愿合作的人时,他会让他的火炮开口说话。这一招很有效。那些当地的商人和贵族很快就知道了自己不是葡萄牙人的对手,他们很不好惹。几千个葡萄牙人凭什么统治了富饶而广阔的印度洋?杀戮、焚烧,掠夺是他征服的可怕模式。
达伽马在纪念碑上的雕像
所以,在我成年以后,我对这个家伙全然没有了好感。虽然他创造了历史,但不是每一个创造历史的人都值得我敬仰。因为他的成就里染着浓浓的血腥气。掠夺财富,清除异教,傲慢和仇恨,这些都是他的标配。死亡,是他永恒的伴侣。
为了征服,他把人吊死,砍下他们的头,手和脚,把尸体放在渔船上,附上一封信,然后把船拖向岸边。信中写道:我们来到这里是来与你们做生意的,这,是我生意的一部分,我把这份礼物送给你们。如果你想要我对你保持友谊,请付给我船上的货钱。还有,你必须支付我们花掉的火药费和炮弹钱。你只有按照我的话做,我们才有可能成为朋友。
他袭击过一艘穆斯林的朝圣船。四百多人,手无寸铁。为了求活命,他们捧起珠宝给他看,举起婴儿给他看,想以此唤起他的人性,手下留情。可是,他依然击沉了那艘船。
他开启的掠夺模式让他的后来者的掠夺暴行涵盖了人类可以想象到的所有暴行——大规模屠杀、酷刑、砍手、割耳朵、砸碎婴儿的脑袋、因轻微违法就绞死人、活活烧死被困的无辜者……我还需要继续说下去吗?
混蛋不止一个
纪念碑上的风很大,头发在海风中飞舞着。望着远处苍茫的海面,好像有一点点星光在那里闪现,昨日的疑惑开始在脑海里松动起来。圣方济会里的黄金是从哪里来的,有了一点答案。
转身,向右,在不远处,就是那个里斯本的地标,著名的贝伦塔,在塔霍河畔与大航海纪念碑比邻而立。眼中的贝伦塔,给了我在大航海纪念碑上找不到的所有内涵。历史无言,它直击人心的力度都藏在被时光磨砺出的庄严里。
与其说纪念碑是大航海的出发点,其实真正的出发点是在贝伦塔,前者只是为了纪念而纪念,而后者才是真正的见证者。因为在五百年的生命周期中,它是航海家的出发点,也是他们返航的灯塔。它见证了航行、旅行、分别和团聚。见证过期盼,眼泪和欣喜。也见证过里斯本如何运回黄金、象牙和奴隶。
再转身,向右。对面是那个著名的热罗尼莫斯修道院,这座修道院是用建造贝伦塔时收集来的石头建成的,达·伽马就埋葬在那里。那里,是航海家们的精神原乡,是他们灵魂寄托的地方。每次出海前,他们都会先去到那里跪求上帝,祈祷平安,然后走向贝伦塔,扬帆起航。每次返航,他们在贝伦塔前下了锚收了帆,又会回到修道院去感谢上帝。
贝伦塔
在广场另一方的热罗尼莫斯修道院
站在纪念碑上,眼睛里看到的,都是大航海的痕迹。历史用丝丝缕缕的触角,把这些痕迹联系在一起。而它的主人公们就穿梭在那痕迹之间,或傲世独立,或销声匿迹。
在纪念碑和修道院之间,是一个用马赛克和大理石铺就的航海罗盘,罗盘中心是一幅世界地图图案。那里标记着岛屿,帆船,年代,信风,和勇士。那是葡萄牙人曾经统治过的地方以及他们首次到达的时间。葡萄牙人用这种方式把自己六百年前的辉煌凝聚在这片大理石上,框定在巨大的罗盘之中,只是这种纪念方式,在让人叹为观止的同时,似乎冥冥之中也暗含着一个隐喻,那就是:终结。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他们的孩子在海洋中那褐红色板块间欢快地跳跃着。在那些大理石拼起的岛屿里,在他们的脚步中,有一个我们无比熟悉的形状,那是澳门。
“真的是很抱歉。”
导游把我游离的思绪拉回到了他的解说中,他的人物介绍已经接近了尾声:
这里的三十三个人,他们的故事并不都那么让人愉快。还有一个倒人胃口的,是他,阿方索·阿尔布开克。匍属印度第二任总督。
也许我不应该用现代人的道德标准来评判五百年前的人。但我还是要说:在这个世界上的混蛋人群里,有两个至高无上者,一个是前面那个达·伽马,另一个就是他,阿尔布开克。
他最初是在阿拉伯海岸抢掠的,获得了一个外号叫“恐怖分子”。他抢掠的方式是向每个城镇发出信息:要么投降,要么上贡,否则就被摧毁。他手下的船员大多都是里斯本监狱里的罪犯,狂热而残忍,抢劫、强奸、毁坏,散播恐怖和顺从,不惜屠杀一切生物。
航海家们从这里驶向大西洋
因为他,印度洋流传过一个让每个葡萄牙人都丢脸谚语:世界上能吓死人的动物有三种,鳄鱼,豹子,葡萄牙人。
在葡萄牙人到来之前,印度洋贸易已经存在了一千多年。人家在自己的地盘上过得好好的,可是,葡萄牙船舰一来他们的生活就给彻底摧毁。
在一次屠城后,阿尔布开克向国王报告说:“……我烧毁了这座城市,杀死了所有人。我们的士兵连续四天不停地大屠杀……无论我们进入哪里,我们都没有放过一个生命。我们把他们赶进清真寺,然后放火烧毁……陛下,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我注意到了,在雕塑群里,达·伽马,阿尔布开克,巴西的发现者卡布拉尔以及达·伽马的两个儿子,他们不约而同地一手按着宝剑,一手或卡在腰间,或按着大腿,目光坚定,霸气,凌然不可侵犯。这是否是雕刻者在无意中为他们的野蛮留下的注脚呢。倒是麦哲伦这个第一个航行环绕全球的人手里紧握着的是一个大圆环,大概是代表他的环球旅行吧。
无论怎么说,他们真的成功了:里斯本成了一个世界贸易中心。葡萄牙主宰了印度洋贸易一个多世纪。记录显示,在1700 年至 1800 年间,葡萄牙国库收到的黄金是一千公吨,这里面还不包括逃过国家征税的另外一千公吨。他们在非洲开采的钻石超过了240万克拉。而走私的钻石则不及其数。葡萄牙真正成了一个堆金砌银的宝藏之国。
只是,报应不爽啊!
里斯本大地震
上帝震怒了!
鲁伊用脚点点地面:上帝用大地震来惩罚里斯本,震中就在这个出海口。
在我随后查阅到的资料中,有关这次大地震的数字记录是这样的:
时间:1755年11月1日09时40分
震中位置:葡萄牙里斯本塔霍河入海口海底
震级:8.8级
这是迄今为止欧洲历史上最高级别的地震。
1755年11月1日正是天主教的万圣节,这一天,万里无云,天好的不能再好。一大早,里斯本人纷纷涌进教堂做节日弥撒,感恩上帝赐福。上午9点40分,地下突然发出一阵闷雷似的声音,旋即大地剧烈摇动,仅仅半分钟,城市大部分建筑被毁坏。10点,再次强震,建筑物继续大量倒塌。到中午,第三次强震袭来。三震连袭,里斯本及葡萄牙西南部的所有村镇彻底沦为废墟。
贝伦广场上人满为患,人们拥挤在这里躲避连续不断的余震。惊恐之时,突然间原本汹涌的塔霍河开始倒流,河水向两边分开,现出一条宽达几十米的甬道。人们欢呼着奔向那里,他们相信这是圣经中的神迹显现,是上帝为他们指出的求生之路。可是,当成千上万的人涌上那条甬道时,河水却突然合拢,人,码头,船只,所有一切被瞬间吞没。沿河河谷,山崩地裂。
这不是杜撰,这是千真万确发生过的故事。后来有人研究说,那是因为地震在震中心引发了海底大裂口,连续的震动又让裂口自动合闭,而在这一开一合间,有八千多人丧生在那裂缝当中。
大地震后教会采用了最虔敬的仪式,24小时祈祷不断,但上帝的怒火并未由此平息。
地震中翻倒的烛台和灶台让城市陷入了一片火海,又恰遇狂风大作,风助火势,大火整整烧了六天六夜。里斯本几乎所有的房屋,财产,艺术品,以及所有的航海资料统统化为灰烬。曾经的帝国至此灰飞烟灭。
唯有一处安然无恙,那就是里斯本城中的红灯区。
在一片残垣断壁中,粉红色的那条街,像极了一个巨大的中指!
这是上帝的惩罚?还是上帝对葡萄牙帝国的嘲弄?难道葡萄牙帝国的嫖客和妓女比满城的葡萄牙人更干净?
当我们走在里斯本市区,走过那个红灯区时,我们驻足,站在街口向里望了一眼,只一眼,就打消了游览的念头。眼中那个刷着粉红色油漆的大街,肮脏,破旧,沉寂,像一个迟暮的街女,如论怎样涂脂抹粉也回不到妖娆的过去,留下的只有慵懒,寂寞,失意。
葡萄牙被地震砸断了双腿,再也没能站起来。苟延残喘之下,欧洲各国趁机瓜分葡萄牙的属地,世界格局由此被重新调整。英国凭着从葡萄牙手中接管的港口,一举修炼成了新一代海上霸主,继而成就了后来的日不落帝国。
大地震,让许多人开始对上帝质疑,用许多问号去问上帝:上帝是否真的存在?大地震是不是上帝对葡萄牙的惩罚?如果不是,袭击为何处处精准?如果是,为何要让那些妇孺一起陪葬?难道真的是因为葡萄牙的原罪,让葡萄牙替全欧洲受过?
后记
毫不夸张地说,我几乎是在颤栗中完成了接下来的行程的。我没想到,这次出海口之行让我心中的世界彻底坍塌,如大海凌空腾起,劈天盖地浇下来的大浪,从此没有平息。如此的冲击力在我的旅行生涯中从没有遇到过,它让我原有的认知,让我先前在波尔图,在西班牙,在伦敦,在巴黎,在世界各地看到的美景,品到的美酒,听到的钟声和鸟鸣。阳光,海滩,森林,草地……那些所有的美好,都一片片地碎裂。
世界在我眼前被重新打开,我对世界,对过去,对未来,对人性,对财富,包括对我古老的祖国,都有了重新的审视和认知。随之而来的,是昨日的疑虑被海风吹的干干净净。当然那份新年的愉悦也被撞击得支离破碎。
接下来的行程中,我们母女一路上都在讨论由此引发的话题。之前,欧洲在我眼里是如此美丽,如此文明,如此富裕。我曾坚信欧洲是上帝的宠儿。而此时,这个宠儿忽然间变成了一个挥舞着刀剑的独眼海盗,美景化为了狰狞。
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黄金海岸叫黄金海岸,象牙海岸叫象牙海岸。为什么印度洋叫印度洋,太平洋叫太平洋。为什么印第安人叫印第安人,而美国就叫America……
非洲,美洲,亚洲,澳洲。世界被瓜分在欧洲殖民者手中。全世界的财富在几百年连续不断的掠夺中流向欧洲几百年!
而我们中国呢?我们曾经如此富饶如此辽阔如此强大的中国呢?我们郑和下西洋的滔天吼声能振破西洋人苦胆的中国呢?我终于明白了中国为何贫穷而欧洲为何富裕。
如果郑和下西洋也同亨利王子一样获取财富且乐此不疲,那么中国的今天该会是什么样?如果欧洲没有大航海,那么今天的欧洲又会是什么样?今天的世界又会是什么模样?
历史,没有假设。我们知道的是,我们的航海比欧洲人领先了一二百年。我们的指南针指导了他们航海的方向,我们的火药为他们在印度洋杀出了一条血路。他们用我们的发明抢劫了全世界,继而又调转炮口对准了我们。讽刺吗?
我曾经对欧洲街道上的鹅卵石路面十分着迷。我女儿为此笑我说,你要喜欢就把咱家后院也换成这样的。而今又踩在这鹅卵石铺就的路上时,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同时对中国脚下的黄土地也有了别样的理解。
“看世界不能只看辉煌的现在而不看他们是怎样走向辉煌。华夏走向辉煌没有抢夺别人的一砖一瓦。我们民族走到今天,很不容易。”
这是行走当中,在美国长大的女儿对我说的一句话。一时间,我泪流满面。
可是,可是,可是,宇宙没有定律,一切所然所不然都不只是浪漫或野蛮。大航海的风在吹来浓浓的血腥味的同时也吹来了一个世界大同,它让原本如浮叶般飘浮在大洋中的岛屿连成了一棵大树,并意外地生根发芽。这棵树上也开出了和平,结出了文明。你说这是好还是不好呢?由大航海带来的财富振兴了文艺复兴,催生了工业革命,没有大航海,是否今天还有许多人在刀耕火种,还有许多人在穿着兽皮住在山洞里?我忽然发现,我的颤栗正来源于此,我无法给大航海做一个定义,因为我正享用着它带给我的一切……这一时间,一口蛋挞便久久地卡在了喉咙里。
作者 申美英:居美国洛杉矶,海外华文作家,以诗文和《王妃传奇系列》蜚声华文文坛。著有古诗词评论集《春透梅花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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