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明华
横潭还在吗?
雁楼、半月斋呢?
竹里馆又在哪个位置?
能画张手绘地图给我吗?
当我在手机端这样问郎净的时候,其实已经做好了找不着的准备,历经数百年沧桑巨变,能知晓个大致方位就很不错了。
当时我满脑子都是小说中那个不愿上幼儿园的小女孩,在塘栖古镇四处游荡的情形。
![图片[1]-在故乡的血液里筑塘而栖——郎净的追忆似水年华-华闻时空](https://hwsk.oss-cn-shanghai.aliyuncs.com/2025/09/image-117.png?x-oss-process=image/auto-orient,1/quality,q_90/format,webp)
这个小女孩似乎与生俱来携带了“寻找”的基因,按当下时尚的说法,可能小脑瓜子里面装了一枚接古通今的芯片。起初这枚芯片并不成熟,喜欢闲逛,喜欢发呆,喜欢做梦,想不分明究竟要寻找什么,可冥冥之中总有一股力量,引导着她朝着某个方向漫游……
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在渐渐长大的路上,远离故乡的女孩始终未能摆脱刻在基因里的那枚芯片。她反反复复地想象故乡,想象栖里,想象久别重逢、走回属于自己的“4号里”的那一天,自己会怎样欣喜若狂,潸然泪下,像小时候那样一下子从院子里冲到运河边,一遍又一遍重走当年的路,不管是梦里的路,还是现实中的路,抑或是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的路。
如此反反复复地归来复去,复去归来,长大后的女孩似乎终于明白了寻找的意义,也终于走进了近四百年前的横潭、雁楼、半月斋、竹里馆,走进了卓人月的心灵世界。她说,时光岁月里的每一位逝者,留给生者的,其实是超越生命维度的广阔空间和时间,是一代一代的联接,那种联接,在岁月浪潮的跌宕起伏之中,纵使带着风雨飘摇的脆弱,却始终微弱而坚定地存在着,如淡淡的月光,如轻轻的风,如漫天的花瓣,如每个生者的呼吸……
当这个女孩从硕士读到博士,接着进入博士后研究阶段,她的研究方向一步步向着京杭大运河南端的塘栖古镇、卓氏家族的历史深处掘进,向着卓人月曾经生活的世界掘进。她夜以继日、研精覃思,先后发表了《卓人月年谱》《试析卓人月之人生观及文学观》《再论卓人月之悲剧人生及其戏曲悲剧观》《明清塘栖镇园第之发展及解读》《浅论江南古镇文化展示之新思路》等一系列研究成果。
然而,学术研究终究替代不了寻找过程中的感性思绪,也排遣不了流淌在血液里、镌刻在灵魂中的那份无处言说的无边寂寞和孤独。
因此,这部借助文学力量诞生的长篇小说《筑塘而栖》,命中注定必须由这个“小女孩”来完成。
![图片[2]-在故乡的血液里筑塘而栖——郎净的追忆似水年华-华闻时空](https://hwsk.oss-cn-shanghai.aliyuncs.com/2025/09/image-118.png?x-oss-process=image/auto-orient,1/quality,q_90/format,webp)
然而,说实话,正因为这份“替代不了”和“排遣不了”,我起初对这部小说并没有抱太大期待。尤其在看过她研究卓人月的一系列论文后,这份担忧更甚。
作者身上贴着两个亮眼的标签:华东师范大学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国史博士后。一个曾深耕博士后研究,如今又在高校从事理论研究和教育工作的学者,要如何摆脱理性思维的束缚,放开手脚写出一部既与自身身份匹配,又能打动广大读者的好小说?这两者之间,似乎横亘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诚然,当代文学史上确实存在一批在文学理论研究与小说创作领域均成就斐然的作家。就近说,在郎净曾经求学的华东师范大学和复旦大学,就有王安忆、格非、李洱等教授,他们被冠以“学者型作家”的美誉,一边从事理论研究和教育工作,一边以创作经验反哺理论建构。这类“双栖作家”打破了理论与实践的二元对立,令人敬佩。但王安忆等人都是“先作家后教授”,这在植物学界属于“先花后叶”的类型,即先绽放了耀世之花,之后的明媚春光便是水到渠成之事。而郎净在小说创作领域尚未开过明艳的花,想从绿叶中耀出光来,可能一不小心就被无边的绿意淹没了。
更关键的是,小说创作发展到今天,技术层面是越来越讲究了,可这“技术活”根本没有固有的标准和章法可循,始终处于不断进化中。而一位大学教授来写小说,不管于人还是于己,对技术层面的期待定然更高,这就要看郎净的本事了。
先说说我阅读这部小说时的感受。初步浏览,只觉遇上了一部好作品,但读着读着似乎脑雾了,甚至打盹了。以往读那些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悬念迭起的小说,即便一目十行,也被吊着胃口读下去,甚至愿意付费续读,但《筑塘而栖》没有那些“抓人的元素”,可仍觉得它好,觉得必须读下去,这个过程很奇妙。读完了我才明白,有些小说不能“吃快餐”,必须静下心来才开吃,最好先洗洗手,把桌子抹干净,然后告诉自己,必须逐字逐句地进行,不要错过流水漫过的任何罅隙,否则又会脑雾的。
读完一遍,总觉得没读周全,再读一遍,竟生出了“循着小说提供的线路图去实地走一走”的冲动。
小说以塘栖古镇为核心背景地,辐射江南水乡海昌、山阴、金陵及秦淮等地,穿越晚明与当代两个时空,两条叙事线交织推进,不仅一气呵成,更气韵饱满,勾勒出一幅美轮美奂的江南水乡社会风情图。
记得在小说初稿传阅阶段,《花城》杂志原主编朱燕玲曾评价:“这部长篇小说的创作,立足于作者对故乡的情结和对卓人月的研究,融入了大量关于文学、家乡、生活的个人感悟,通篇宛如一场诗情画意的怀古之梦。”
确实如此,整部小说的叙述恍如一场梦中穿行。我说它“一气呵成”,是因为文字完全循着梦中的意识流动而汩汩流淌。我说“汩汩流淌”,那基本属于我心澎湃的一类,是刹不住车的流淌,甚至不惜重重叠叠,浪花飞溅,在不断往复回旋的推进中,形成一部浑然天成的多声部交响乐。若一遍听不明白,不妨再听一遍,而最好的方式,就是进入剧场身临其境,事先备好一张手绘地图,而后循着小女孩的漫游路径,沿着市河走向西小河、东小河、北小河,走向碧天长桥,再折返回市河,一路往南走向八字桥,走向水南庙,走向横潭,走进梦中的雁楼、半月斋、竹里馆,进一步循着卓人月父子和道闇三人的足迹,走向超山大明堂,登上超山之巅,径直走进卓人月的内心世界,走过卓人月的前世今生。
于我而言,这样的追逐是令人欣慰的,至少说明,我迫切地想要进入郎净营造的那个气场,那是属于小说的气场,更是文学的气场。从学术研究到小说创作,郎净显然成功跨越了理论与实践二元对立的坎。
我问郎净:“你的创作是否受意识流影响比较深?比如乔伊斯的《芬尼根的守灵夜》、伍尔夫的《到灯塔去》、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这样的问题往往很为难人,但郎净秒回:“我喜欢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世上万物皆有来龙去脉,就如郎净的“寻找”,总是有迹可寻、有河可溯的。郎净的回答,其实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把解读《筑塘而栖》文本的钥匙。
《追忆似水年华》被誉为意识流小说的巅峰之作,是一部交织着好几首主题曲的宏大交响乐。小说借主人公的回忆和联想,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熔于一炉,展现出时间、记忆与情感的复杂交织。整部作品没有波澜起伏的完整故事,唯有贯穿始终的情结线索。《筑塘而栖》的意识流文本,尤其是郎净对心灵追索的出色描写,显然受到了普鲁斯特的很大影响。
但并非深受意识流影响,就一定要写成意识流小说,何况意识流写作手法并非新鲜事物,早些年中国作家学好学坏的案例也多了去的。关键在于,郎净借此找到了进入《筑塘而栖》的最佳路径和有效叙述方式。所谓量体裁衣,穿着得体,能穿出属于自己的个性风采才重要。
郎净给人的印象,向来文气又理性,但进入《筑塘而栖》的创作后,看那些汩汩流淌的文字,忽高忽低,时上时下,笔走龙蛇,随心所欲,完全是一个任性而又夸张的女孩所为,常常把人搞得晕头转向,但这种毫无章法的章法,正是对她大学教授身份的突破,也是郎净在《筑塘而栖》的创作实践中,希望驱抵的境界。
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只要喜欢,都是补。
也许你会觉得,《筑塘而栖》的基调过于伤感。一路追寻,似乎找到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找到。
“筑塘而栖”,顾名思义,是人类自古以来最朴实的生存方式。关于“塘栖”地名的由来,小说中提供了三个不同版本,宽泛来说有四个。无论哪一种,或民间传说,或确有其事,都寄托着后人美好的想象与期许。但在郎净的《筑塘而栖》里,筑兮,栖兮,这里的“塘”,更多是抽象意义上的心灵诉求,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故乡情结,是人类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的情感接续和精神追求。
在阅读过程中,我留意到几处细节的前后呼应,小女孩佩戴的银锁和卓人月身上的玉佩相勾连,玉佩与佩兰相勾连,忆兰与佩兰相勾连,卓人月写给忆兰的《哭赋》与贾宝玉为晴雯所作的祭文《芙蓉女儿诔》相勾连。将这些勾连串成一串,便充分折射了小说中一众人物共同具备的“蕙心兰质”的精神内核,这也是郎净发自内心深处的呼唤。正如郎净自己所说:“这里面有一些相同的元素,因为江南的气质是代代相通的。”
确实,郎净笔下的“追忆似水年华”,主基调偏伤感,但出现在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尽管多人以悲剧收尾,第一主角卓人月更是英年早逝,但基本堪称“美好”的化身,且充满了具有教育意义的正能量。而这,正是我们在回首往事、追忆似水年华时共同的期盼,也是根植于江南古镇传统文化深处的精神基因。
为了进入《筑塘而栖》的气场,我专程去了一趟塘栖,行程收尾于“三条半弄”,最后参观了“太史第展馆”。
展馆内墙上有关于卓氏家族主要人物的介绍,我将卓人月的部分介绍抄录于此。这是古镇现实土壤里曾经生长的幻想之花,是历史文明长河里的悠远回响,更是无法被磨灭的记忆:
文学奇才卓人月(1606-1636),字珂月,别号蕊渊。他是明朝末年的诗人和戏剧家。他贡献突出的是戏剧创作和戏剧理论。他写的《花舫缘》,以唐伯虎卖身为奴,终娶得美丽智慧的婢女秋香为妻为题材,体现了唐伯虎为追求爱情不计身份的才子本色。他创作的戏剧《新西厢》,破除原《西厢记》的媚俗结局,创作了醒人警世的悲剧理论,惊世瞩目。
卓人月年仅30岁便与世长辞,尽管人生短暂,却在文学领域取得了杰出成就。他去世后,江南文人报请朝廷给予立祠加匾。礼部批示中说他“命齐长吉,才过正平”,“长吉”是唐代著名诗人李贺,“正平”是三国时魏国名士祢衡。这是世人对卓人月诗才人品的高度评价。
不过,我还是希望得到一张手绘地图,便于热爱这部作品的人们前往寻踪。
小说中那个小女孩曾经的家“4号里”,就坐落在太史第弄北侧的运河边。
真正无法离去的记忆,或者说漫游,萦绕于《筑塘而栖》。
来源:今日临平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