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凌经典幽默小说回顾:“莎士比亚”

祝贺冰凌先生从事幽默小说创作50周年

(1972年——2022年)

经典回顾系列

小说作于1980年5月25日 曾载《北京文学》《冰凌幽默小说选》

图片[1]-冰凌经典幽默小说回顾:“莎士比亚”-华闻时空

他叫鲁小林。闲着没事,他就爱谈莎士比亚,知青点里都管他叫“莎士比亚”。他认为这是奚落,很不平,斜着细眼,以冷漠待之。有一次,他愤愤地对我说:“有他们笑我的时候,嘿,也有我笑他们的时候。看吧,历史会充分的证明!”

那是1969年,他才二十冒尖,别看他年纪轻轻,已有中年人的老成,嘴上不大说话,功夫全在肚皮里。当时,男青年一般都兴剃小平头,唯他留长发,蓬蓬松松,不大修理,表示他不入政界。

一接近,他就喜欢和我往来。他对我说:“他们,那一些人,懂得什么叫艺术,光会’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毛里毛气,你跟他们不一样,跟你谈得来……莎士比亚最霸的作品要算……”

有一次,他家里寄来一小袋粗香肠,他拉我分吃了。饭后,他翻开一个大本子,指着上头罗列的一串名字说:“这些,是我的笔名,你看啊,鲁静,是我写长篇小说用的;这,牧子,写散文用的;这个,柳叶飘呢,啊,很浪漫,很有诗意,让读者去想象,去发挥,这个这个啊,绿绿的小河边啦,那柳叶啊,飘啊飘啊,这是写诗用的笔名;还有这个,鲁、肃、公,这个笔名很老气,很古雅,这是写文艺评论用的。以后啊,写出来,让广大的读者都不懂得是一个人写的。到了后来,人家才知道这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啊!表示震惊。”他感慨一阵,又说:“人啊,来到这个世界,说长一点嘛,八十年九十年,说短一点,六十年五十年,过完了这几十年,没了。所以,要珍惜它,总要活得有点伟大意义嘛,给子孙万代留下一些什么永垂不朽的东西,后人才知道,历史上还有你这个人。这样的话,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才叫不虚此行呢。哎,你说我的人生理论对不对?”

我细嚼着香肠肉根,连连说对。

他躺下,双手托着脑后,说:“我呀,没什么野心,只是想这辈子写它几本书,从鸦片战争开始写,一直写到“文化大革命”,第一部叫《耻与恨》,分上中下三卷。我准备写信给北京那个中国历史博物馆,请他们跟我合作,随时向我提供历史资料。哎,你笑什么?你不信?”

我说信。

这年分红后,他拉我上镇里,买回二十本方格稿纸,装订成册,然后一张一张翻开,写上页数,又在封页中间描上大大的正体字:

长篇历史小说

《耻与恨》上卷

鲁静著

他正要乘农闲动笔,寒冬来了。

这天,我们俩照例戴帽披衣,双腿伸进棉被里取暖。他双手捂住耳朵,说:“天寒地冻,可连杯热茶都没有,哪里还会有创作灵感呢?而且天天就着咸萝卜头、酱油汤下饭,食欲不满足,头脑里的思路啊,就乱七八糟了。你看,我昨天才构思好的,今天又乱了。这叫我怎么创作?”

夏天,队里要派一个人到后山的小水库去看鱼。他毛遂自荐,背着行李去了。他说,一是有了充分的时间;二是环境不受干扰。此时此地,写书是再好不过了。

这天,我应差给他送油米小菜,汗淋淋到了水库,推门进屋,却不见他。屋里胡乱摊着东西,靠窗桌上,一叠空白稿纸,上面压着两本《中国历史》小册子。

我爬上大堤,也不见人影,只见岸滩斜柳下的水面上,浮着一顶草帽,却不随波飘动。我正奇怪,就见草帽一掀,露出他的头。

“啊啊,你?!”他跃出上身,又沉下去:“来来,下来下来,降降温。”

我扒去背心短裤,赤裸裸跳进水里。扯了一阵别后情况,我就问起《耻与恨》。

他把草帽扣在我的头上:“都构思好了,一直没办法下笔,夏天的炎热无情地折磨着我。白天要坐下来写嘛,小黑虫缠着你没办法,一咬一个大肉包,千军万马,多如牛毛,赶也赶不掉。到了晚上,凉快是凉快,蚊子又来了,而且没有电灯,点着蜡烛,看也看不清,又伤眼睛,你看看,眼睛又红了,熬夜的产物。一个人,还要割草打柴,一天三餐又要自己生火,生活不安定,你再怎么写也写不成。不过,没什么可怕,现在先构思好,等到以后招工上调,生活有规律后,一天写它两千字,《耻与恨》不要几个月就能完成。”

两年后,他招工回福州,我们便书信来往。他每信必谈《耻与恨》。他说,生活是安定了,资料也丰富了,但又有了新的苦衷,家小人挤,又是临街,城市的噪声不绝,要到夜深方休,实在是破坏创作欲。他说,书房对于创作,犹如水对于鱼。他前一段日子,登上郊野的鼓山,在朱熹的书亭瞻仰许久。他说,那才是读书作文的妙地,东可遥望旭日破山而升,南可俯视白练般的闽江,更有哗哗松涛声,催人文思泉涌,难怪朱老夫子能写出不朽大作。

大约半年后,他来信告诉我,房子已经弄到,靠乌山脚下,临白马河,南有阳台,种些水竹之类,外间作为书房,绿色窗帘一拉,与世隔绝。他说,过一段时间,他就可以进入正常的创作状态。同时,他还告诉我说,近来,他厂里一位女化验员正在锲而不舍地追求他:

“……我实在是没办法。最后,我找她做了一次严肃的谈话,我首先阐述了对恋爱婚姻的观点和看法,告诉她,我有重任在身,精力有限,不能分注,在四十岁以前不考虑成家之类的事。我是不配她爱的,我劝她另找新爱。但是,她说,要等我到四十岁……啊!这是多么伟大的痴情啊!难道我能忍心割舍她的崇高、神圣而又纯洁的爱情吗?如果是那样,那我就要受到子孙万代的鞭挞。我接受了她的爱。我们相约,正确处理恋爱与创作的关系,不因前者而延误后者。她还表示,在生活上体贴照顾我,让我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完成《耻与恨》……”

这封信后,他就再没有给我写信了。有了异性朋友,把同性朋友弃于一边,也是常事,我也没什么惊讶。但是,令我惊讶的是,三年后,我招工回到福州,发现他已是一个有两岁儿子的父亲了。

他比从前更老成了,两块颧骨愈加突出,唇上的绒毛已被针状的胡子代替。

我抱怨他结婚也不信告一声。

他埋头搓软刚烘干的尿布,给儿子换上,又拍拍小屁股蛋,说:“哎呀,那时候,跟他妈正打得火热。战略的重点啊,从你身上转移到她身上啦。快结婚时,本想告诉你,请你来,又想你要破费人民币,再说你还吊在农村,我进城了,还结婚了,怕你知道了,勾起你的伤感。一狠心,算了。”

我问起《耻与恨》。

他把儿子高高举起,欲抛天空,又不肯松手,说:“《耻与恨》、《耻与恨》,它还没有写出来,倒先产生了你这个龙儿虎子。哈哈,也算是失中有得。”

我惊得张大嘴。

他见我张嘴,急忙吩咐妻子去弄菜做饭:“现在才深刻体会到‘先立志,后成家’的意义。告诉你啊,一沾上了爱情,一有了老婆,有了家,有了儿子,人就像被五花大绑一样,什么事也做不成。真的,早知道这样,一狠心,不答应结婚就好了,也不至于到如今空空如也了。唉。”

这时,只见他妻子在厨房掩嘴“哧哧”笑,接着,她转过身子说:“老姜,别听他乱讲。那时候啊,我根本看不上他,可他老跟在人家后面,什么什么,‘你是我心中啊,一轮永远不落的明月’啦。又是什么,‘没有你啊,我就没有生命,我就没有眼泪,我就没有感情……’等等等等,看他那个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软了,才答应了他。现在结了婚,生出了儿子,他嘴巴就硬了。”

他侧头挥手对妻子说:“啰嗦!做饭去,做饭去。”

我暗自一笑。

他左右摇晃身子,哄着儿子入眠,又说:“儿子啊,既是宝贝,又是负担。你抓笔要写,他就闹,等你哄他睡了,你自己也累了,单是抚养儿子就够你受了,哪里还有精力来创作呢?但是,儿子要养啊,要承担起父亲的责任,要对儿子体现父爱,这是神圣的使命啊。你啊,还没有尝到这滋味,够你回味几辈子的。但是,但是啊!这里面,苦中有乐,其乐还无穷呢。《耻与恨》要不要写?要写,一定要写成功!不写出来,我这口气是难咽下去的。中国,好像是中国,有个伟大的文学家说过:学跳舞是越早越好,而做作家则是越晚越好。很有道理。说心里话吧,我心里已经算好了,等到我儿子十岁以后,我不操心了,那时候,我就可以扎扎实实写完《耻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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