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世访
从古到今,中国都是个尊崇诗歌的民族与国度,常用“壮丽诗篇”、“英雄史诗”描述中华文明的漫漫长途和革命事业的波澜壮阔。
诗可言志,可写景,可抒情;但,真正以长篇巨制的抒情长诗描述历史过程或重大题材者,古往今来少也,或者说绝无仅有。
顾偕则是别类,以诗写史开先河。
此说似乎武断。不妨撷取几篇顾偕长诗的简要“目录”——《国家交响曲》《凤展红旗》《广州步伐》《浦东交响曲》《怀抱香江》,还有新冠期间的《抗疫四重奏》、非典中写就的《天使颂》。九十年代,他的2400行长诗《太极》一书英文版出版,文化部作为国礼赠送给美國总统克林顿;克林顿亲笔签名给作者发来致谢信,《羊城晚报》以整版篇幅报道了此次长诗传友谊的佳话。
顾偕长篇诗歌的创作历经数十年漫长的过程。其中艰辛少有人知。作为见证者写下这篇文字,就是要从羽翼未丰的雏鹰说起,以示顾偕的青葱样貌。
他相识我时,我是安徽省淮北市芦岭煤矿的一个井下掘井工。
我知道他、并往来通信时,他还是个刚满十七岁的大孩子,一个被上海大都市遗弃到湖南湘潭的浪荡儿。名字叫顾建华,被冠以诗人顾偕的大名,还要等二十年之后。
从一九七四年起,直到如今,五十年来我一直喊他建华。他始终叫我世访哥。
一九七六年夏,接到他一封从上海发来的信,说他出生的原来家里出了点事,恳请我尽快过去一趟;又说通信多年,也很想见我一面。我向煤矿的区队请了几天假,当即从芦岭车站搭火车前往。
下火车出站口,一个半大小伙子迎面过来,喊我世访哥。这一定是建华了。我问他,从没见过面,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徐世访。他笑了,说:姐姐告诉我,你如果看到一个穿着洗得泛白四个兜的黄军装褂子、中等个儿、没带多少行李出站的,那就是你世访哥,因为他总喜欢穿那件不知哪里来的旧军装。
没错,我就那一件广东人说“出门喝茶”的好上衣;下井穿汗臭煤渍的“窑衣”,上井后有时见最愿意见、最值得见的人,我总是那件旧军装。
建华说,姐姐也来了,身体不好,在外面等。走出来看到,车站广场南侧一个电话亭旁,果然站着她,瘦瘦、弱弱、高高,望着我浅笑。也许是体弱,面部太阳穴处,透过白皙的肤色,若隐若现显露出淡蓝色静脉毛细血管。
建华把我接到那个稍偏离闹市区凤城新村的住处,那是他现在的家。家里有一个当民警的小姨,一位头发雪白的婆婆,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养母——估计是这位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又得了神经病,被男人退回娘家,由老母亲守护。
我在那里住了三天。建华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我,说不尽的话题。经他的引荐先后见到他几位好朋友,包括:后任《上海工人报》主编的强莹、三十年后当了绍兴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的小谢、正在读上海交大的数学才子崔建天、当然还有几年后出国定居的两位姐姐。
建天是建华交往最密的发小,脖子上的那颗脑袋和深咖啡色的眼镜框,超大。是个不谙世事的胖墩墩的学霸,他说话时不让别人插嘴,但他可以打断别人抢着说他的“爱因斯坦”;他狂热地向我描述相对论,说,一正一负两个质子像热恋的一对男女,互相吸引,疯狂地螺旋状加速运转,继之热烈拥抱也就是剧烈对抗,最后湮灭,爆发巨大能量。我不懂相对论,只能庸俗地理解为世间男女从恋爱到婚姻、从爱情到家庭的物理征象。三十年后,已经是加拿大人的他从建华处要来我的电话,在深圳见了一面,大谈他可爱的小女儿。我问他还记得当年的一大追求吗?交大毕业有了钱,要吃遍全上海所有的著名小吃。他笑了,说,那时太馋。
他们,当时还一个个都是青苹果似的半大姑娘小伙子——唯我除外,已经二十七岁。
住在建华新村的家里,那位神经不好的妈妈总在小声自言自语。多次问建华:他是谁?有时望着我茫然无声地浅笑。
有两件小事记忆至今:白发的婆婆在楼道里几家共用的厨房间,为我精心做的“红烧上海大排骨”,盘子里只能装四块,婆婆坐在桌边看着我吃,叮嘱:这是专给你做的,必须吃两块。
另一件是建华给我看他上中学时,在潮潭铅笔速写画出的江边即景:竹林、石板桥、停在江边的乌篷船。真好!那应该是湘江吧。
这一趟我算初步弄清建华出生的那个神秘的家庭了。
上海南市区小北门寿宁路十七号。上下两层的小洋楼。兄弟姊们六个。当年的父亲是五十年代初上海市领导陈丕显的速记秘书。解放初期,一个巴基斯坦朋友曾送给他两把手枪。他不能不要,又不敢保留,扔到黄浦江去了。后来事发追查枪事,他哪里说得清,又以其他莫须有罪名,在安徽的白湖农场蹲了十余年大牢。妈妈是解放前鼎鼎有名上海“大世界”老板的义女,家里出事之后,孤身一人无法抚养这么多儿女,便把最小的儿子转送给无儿无女、且家有疯婆的顾家收养。四岁不到的建华就这样从此离开了寿宁路,后来又随养父来到湘潭。
无法想象一个孤身的养父,带着幼儿,在那个湘楚之地是如何生活、生存、度日的。
一九八二年,我考进淮北日报当记者。当年春节前夕,应建华之邀,去了趟湘潭。此时的他已经在养父供职的单位,内招为养路工人。
咋住、咋吃,全不记得。能忆起的是一天早上,建华带我去拜见他的文学恩师江立仁。草堂茅舍。小院落。正屋当间一张八仙桌,身为《雨湖》杂志总编辑的江老师很客气。但有一桩客气让我招架不住,就是:摆上酒杯,倒满白酒,请我喝“早酒”!
哪里有一大早起床就喝酒的!长江以北尤其是中原地域,尽管俗称“麻雀都能喝二两”,却从来没听说过谁家喝“早酒”。客随主便,喝就喝吧!
江边竹林,建华带上他的小女朋友与我一起散步。苹果脸蛋,齐耳短发,一个十六七岁嫩嘟嘟的瓷娃娃。只会瞪着大眼睛听我俩说话,不插嘴,浅浅地笑。名字好像叫唐雅丽。多少年后,建华告诉我,她后来考上青岛一所大学,学的是美术专业。我让建华打听,恐怖的是,据他说这位当年的小恋人,现时也生活在广州,不知小妹妹可知道今日建华否。
淮北日报是家北方小山城的市级报。身为总编室副主任也分不到房,报社临时在淮河旅社租了几间房安排居住。后来逐渐有人结婚离开,空出几间租屋。
这天,没打任何招呼便来了两位客人——顾建华和他的女朋友。一见面就有话在先,说,世访哥,我可不是住一天两天,这是逃婚,你得帮帮我。
不用多说,就安排在最南头那间空出来的租屋吧。这位女朋友就是他后来的妻子,人家可是一所大专院校的英语老师,不知因啥相互看对了眼。女方家长看不上这位市政公司的的小伙子,坚决反对。这二位素性拉上带轮子的大旅行箱,跑到这边来了。
一前一后过来的还有胡德林,他是原来住在这里的报社记者,因家庭的婚姻不对头,一赌气索性辞职去了西藏。高原反应太厉害,又转到新疆的喀什,最后到宁夏的石嘴山。都待不住,便又回来淮北。因走时是辞职,回来也不好安排,只能住在原来的住处,吃饭都没个着落。
好在我的住处较大,有个蜂窝煤炉子,大家一起凑合吧。当时我的工资也就是一百多一点,一下子四个人吃喝,也很够呛。我跟建华他们说,鸡蛋便宜,多吃鸡蛋。咱们每周开吃两顿肉。建华点头称是。可以这样说,点头称是简直就是他的一大个性,在女朋友面前尤其。
前后一个月,女朋友在附近的农村中学找到份工作,临时代教英语课。这两位便在学校附近的小刘庄租了农民房。搬离旅社当天,服务员打扫房间,掀开床垫后喊我去看,居然几十个撕开吃罢的肉松、火腿、牛肉干的小包装袋子。次日见到建华,就被我骂了一顿:有这钱为什么不拿出来买肉大家一起吃!他一脸坏笑,说是女朋友买的。
这个时候的建华已经开始写诗创作了,小说,诗歌。而且投稿。估计屡投不中,他便把自己的十几首诗给著名诗人艾青寄去,并附上一封信。一个月后,回信倒是收到了,但回信人是个叫高瑛的,不是艾青。说起此事建华很不高兴,气哼哼地对我说:不就是个诗人嘛,有啥了不起!
淮北有位安徽省出名的年长诗人吴乐森,是我的忘年交。一天我把建华的诗作拿给他看,想不到吴老师很认可,说一定要见人。见到后两人相谈甚欢。吴老师吃惊地对他说,你知道高瑛是谁吗?她是艾青的爱人!人家能给你回信,不得了啊!
那个时候建华把写的长诗拿给我看。没数过多少行,反正一首诗就是一叠稿纸。不仅诗篇长,而且口气大。鬼才信他诗里说的那些子疯话!
十个月之后,二位打马回府,据说是回了湘潭,仅据说而已。我也是被他们折磨透了,一送了之。
一晃十多年。我从北方南下深圳,前前后后颠沛流离,也无暇打探顾建华这位小诗魔,联系应有实则无。
九三年年底,深圳商报抽调我们五人创办深圳晚报。九四年正式出刊。一天,惠州晚报调入的祁念增老哥悄悄问我,你老家是安徽吗?是从淮北日报调过来的吗?我感到奇怪。念增兄说,他原来惠州晚报文艺部的一位编辑,看到深圳晚报我写的文章,托他打听一下,这个徐世访是不是从淮北日报调来的。我问念增兄这人是谁?答曰:顾偕,一位很不错的诗人。
明白了,此顾偕乃彼顾建华是也。
当我再次见到建华的时候,他已经在广州的从化文化馆任职,当时的从化还是县级市。见到他时,整个人不知怎的仿佛脱茧再生的新蛾,白白嫩嫩,比十几年前反倒更显年轻。
文化馆办公条件有限,比较显眼的是办公桌上那台电脑;这洋玩意儿当时还不太普及,他指着电脑骄傲地说,这是市委书记把自己的电脑搬给我的。
这位书记也叫建华,姓陈。陈书记向诗人转送自己办公的电脑,一时在文坛传为佳话,《文艺报》《文学报》国内两家权威大报都报道了这一消息。
这时的建华已经在着手写《广州步伐》。当晚陪同吃饭的文化馆长说,广州市文联为他安排好几个助手,帮助查找广州两千年的历史资料和近、现代城市风暴的事件与人物。
席间,建华向馆长介绍我在深圳商报的任职,又说到我在《人民日报》发表的小说等。馆长试探着问,他是你的老师?建华接口就说:不,他是我的人生导师!一句话说得我诚惶诚恐。
又是十多年过去。关于他长诗写作方面的话无需赘述,文字开首的目录列表已经说明。他在这个领域取得的成就已引起国内评论界的广泛关注,著名评论家谢冕、屠岸、杨匡汉等先后撰文;惜版如金的《文艺报》《文学报》甚至拿出整版,刊登顾偕的长篇抒情史诗节选。
时间来到2023年底。一天建华微信给我说,当年送给他电脑的从化市委陈书记,后来任职广州市市长,继之担任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前两年正式退休了。建华说,他刚才打来电话说,明天上午要到家里专程看望诗人老朋友。
我说这实在难能可贵!——市长大人退下没多久就来看望你!如果说当年送电脑,是共产党的市委书记对文艺工作者的关怀和关爱,这次探望就纯粹体现了他作为老朋友,对诗人的交情和尊重。我笑着打趣,陈建华看望顾建华,两个建华,好像是不同姓的“建华双胞”啊!
果然来了。官离其位,依然保持着亲民形象,还带来了诸多礼盒慰问品,其中一套貌似古巴雪茄,诗人建华已戒烟多年,他在微信里说,我给世访哥留着。
市长的余威不仅是看望,更体现在此后的影响力。建华老市长提出,过去的长诗都是不同时期出版的单行本,后来又有多部作品问世,他建议将各个单行本和后来创作的思想抒情诗、命运交响曲等汇编成一套完整的《顾偕文集》,就由我们广州的出版社隆重推出。据悉仅只半年多时间,果真做出了整体出版规划,初步拟定《顾偕文集汇编》为四卷十二册本。
其中,诗人建华在新冠疫情期间的四千行新作《行星·四重奏》,已三校清样,出版社准备先期推出。看来,这位诗魔的思维维度,四十年后,如今已更为浩瀚,已经是宇宙视角了。
本文摘自徐世访550页回忆录《就那》
注:徐世访,著名报人,原《深圳晚报》创始人、《深圳商报》新闻总监。
顾偕 ,中国作协会员、当代著名诗人,广州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
图为顾偕八十年代初及十年前同徐世访的合影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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