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老地方

图片[1]-刘荒田:老地方-华闻时空

我在旧金山的住处,对面是一个长达数公里的绿化带。两个街区以外,绿化带边缘有一张木制的长椅。二十多年间,我在这一带散步,只要天气晴好,常常见到四个男同胞坐在椅子上抽烟,谈天,发呆。他们离开后,不但留下数以百计的烟头,还有微微凹陷的草地,那是鞋子经年累月不经意的摩擦造成的。

  我和他们不熟,彼此也没有套近乎的欲望,我路经时仅向他们点头,作礼节性微笑。但次数多了便略有了解,他们来自同一县份。从脸相、表情到口音,我可替他们编造“履历表”,自认不会太离谱。比如,前半生在乡间种田,来到旧金山后或当厨师,或当建筑工,或照顾下一代,或赋闲,老来领退休金或福利金,过上和主流社会隔绝的平常日子。如果身无大病,家小平安,他们每天睡醒以后所面对的最大烦恼是寂寞。

  今天,蓝天坦荡,草木清新,他们齐刷刷地坐在长椅上。我在距离他们一公尺的人行道上走过。他们和我同步,被时间销蚀,老迹日逐昭彰,好在心态可以,约齐了呈现平和与超然的形象。

  这是他们选定的“老地方”,少不得费心经营。从前,他们扔掉的烟头,有如夏夜的繁星。如今,他们在地上埋下三个盛过饼干的铁罐子,这是烟灰缸,满了便清理,再也不触目。今天他们还带来一张小圆桌,上面搁着一个宜兴紫砂壶、四个迷你茶杯和一个暖水瓶。可能已喝过一壶意味深长的功夫茶,此刻他们正忙于品咂余韵。我来得及瞥一眼圆桌上的茶罐子,那是云南的“有机滇红茶”。一位带来专收听中文电台的小收音机,但没打开。阳光慈悲地覆盖着所有老去的脸庞,使得他们的皮肤皱褶泛起悦目的红光。拐杖,放在椅子的扶手外。

  从这一场面看来,他们的状态值得恭维,能走动,有谈得来的老友,有聚首的时光。而成全他们晚年这一不能缺少的娱乐的,是这张长椅。它朝东放置,上午落座,可享受新鲜而温度恰到好处的日光浴。背后呢,远处是蔚蓝的太平洋,近处是繁忙而祥和的人间——不伴随喇叭的车流,右侧的十字路口,上学的孩子被手举“停止”警示牌的成人护送着走过。

  如今,人们认为幸福老人有赖于“五老”:老伴、老本、老健、老友、老兴(指爱好)。我以为,加上“老地方”则更加完满。老地方的好,来自凝聚记忆的优势。古诗云:“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而春草,几乎都长在“老地方”。在彼岸,是小时候放牛的山坡、戏水的水库、轮流抽水烟筒的榕树头、小镇临河的简陋茶馆、某位老友家烟雾腾腾的葵棚下……幸亏到了这里后,陆续结交了新朋友,或和老相识接上头,告别了举目无亲的彷徨。因为住在同一社区,常常邂逅,头几次碰巧在这里停留。久了,自然而然地以长椅为圆心,连电话也不必打,不消预约,到时候便一起出现。

  先前我好几次路过,听到他们在热烈地谈论。一位雄辩家站起来,叉腰发表评价。三位仰头,或表赞同或表不屑。一次,他们在静听收音机播放的粤剧,那是我彼时也能哼几句的《搜书院》。但今天有点特别,没一个说话,遭到朝阳斜射的老眼眯着,并非打盹,而是在享受。身边有伙伴却无说话的必要,才是老友在老地方的美妙默契。于是,我想在微信朋友圈发表一条生活感悟:老人们经营可持续的友谊,第一善策是建立若干大家接受的“老地方”。

  此事实行并不难。人性中本来就潜藏着这一意识。这一点,我是从健康中心的更衣室发现的。更衣室里的衣物柜数以百计,各自选用,上锁。使用更衣室的人,年龄、爱好、习惯千差万别,但有一个共同点——爱用同一个衣物柜。如果“属于他”的那一个被人占了,便用旁边的,而不会去远处。还有,驾车也好,散步也好,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选熟悉的路径。这一模式与怀旧思维的方向一致。而况,行动力愈益衰退的一群人,消费时间时,天然地喜欢阻力小、费力少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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