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18 洞头作家施立松
到宝石山脚时,天已经暗下来了。阴雨天,又是晚秋,天总是暗得快。
新雨后,路湿淋淋的。台阶上下来个年轻女子,突然打了个趔趄——路,想是极滑的。整个山静悄悄的,都不敢想象身后不远处就是西湖最繁华的地段,再过去,断桥上人潮涌动。
独自上山的脚步有点怯怯,也切切。
十年了。十年前,也是晚秋,是午后,我慕名而来,寻找纯真年代书吧。
那时,我来杭州参加首批新荷作家培训班,会上,有人悄悄在传,隐约听说晚上去参加什么追思会。在杭州,我认识的人极少,估计是我不认识的大人物吧。生性不喜凑热闹,便习惯性地合上耳朵。过了几天,报道出来了,才知道原来是浙江文学院盛子潮院长逝世一周年。他和爱妻朱锦绣的爱情故事,我早有耳闻。那一刻,那个美好的温州女子,我好想抱抱她。
抱抱她可能不太容易,但,纯真年代书吧,就是那里呀。听课的教室窗外,高高的保俶塔在不远处,让我心猿意马。心念动了,真的很难按捺。终于找了个请假的理由,飞奔而去。
没能遇到主人,是意料之中。看山揽锦绣,望湖问子潮。莫言为他们写的联,读了又读。静静地在书吧坐了一下午,看了子潮院长的书,看了风景,看了写满她们故事的点点滴滴,于是有了那篇小文,《纯真年代》。
小文开篇说:“纯真年代是家书吧,是一个丈夫倾己所有送给罹患绝症的妻子的礼物。”文末却说:“纯真年代书吧,应该是朱锦绣写在西湖滟潋山色间的,对丈夫的怀念吧。”
忙乱中时光飞逝,一晃十年,物是人非,我早已心境苍凉,再美好的事物,都再难泛起波澜。
去纯真年代书吧是好友一新的提议。她偶然刷到《吴晓波频道》一篇《锦绣姐的纯真年代》,感动地在公号上留下了“如去杭州,定去纯真年代看一看”。不久后,她来杭公干,便假公济私,带了一群人拜谒“纯真年代”。而我在另一处参会,也匆匆赶来与她们会合,只是到得早些,便独自上山。
此时的纯真年代书吧,已是闻名遐迩的“杭城民间文化地标”、西湖边最美的文化客厅。莫言、麦家、陈忠实、余华、北岛、毕飞宇、阿来等诸多名家大咖,都曾来这里谈天会友,举办活动。平均两天一场的读书会,让纯真年代书吧俨然一个文化窗口,成为读者-作家-出版社之间的桥梁。书吧从杭州本土的作家开始,影响力慢慢辐射至全国范围。
临西湖水、枕宝石山、依保俶塔,绿树环绕,天然氧吧,纯真年代书吧无疑是写书人和读书人的天堂。但,时下,爱写爱读又有闲的,能有多少?是以即便是周末,上山的路也如此冷清,冷清到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
台阶并不陡峭,走起来也气喘吁吁,不禁想,锦绣姐今年也该快70岁了吧,她日日走在这道上,估计也不轻松。何况,书吧经营烦事杂多。比起那些让她操心劳心的,这段上山的路,又算什么,只会让她步履更坚定吧。
匆匆赶来的一群人,终于坐在这个传说中的“纯真年代”。书吧布局跟十年前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每桌上多了一本绿色封面的书,《治愈年代——阅读治愈我们》,随手取来,翻开阅读,扉页上,锦绣姐写着:“物质社会,我们仍向往纯真年代。”沉思良久。锦绣姐是在用她的“纯真年代”熬制一剂良药,疗愈我们的浮躁、茫然、惶恐,和不知所措吧。
“嗨嗨,有你的名字耶!”坐在我对面的一新突然大声叫道。
“咋会有我名字,净瞎说!”她一把把书推到我面前!
原来是十年前的那篇小文《纯真年代》,收录进书中的“书友慧言”栏目,且被她随手一翻,一秒瞄到。
“一向目光呆滞的我竟然火眼金睛了一回。”事后,她发朋友圈,得瑟着。
锦绣姐进门时,我正小口品着新茶。开始以为看错了,雨天,路滑,天又那么黑了,她怎么会来呢!可除了她还能是谁!虽然没见过面,但“纯真年代”的直播间,我无数次见过她了呀!激动地冲出去站到她面前,在她还懵懵的时候,做了十年前就想做的事。抱住她。
锦绣姐的身高只到我胸口,我不敢紧紧抱着她,就像我每次抱住只到我胸口的母亲一样。心疼,疼惜的疼。疼她拥有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却过早失去了爱人;惜她为了书吧,这个世间最高雅的事业,却陷于经营维艰的泥沼;疼她七十高龄还要卖掉唯一的房子,贴补书吧的亏空,而不肯改变书吧“做文化”的初衷;惜她满是遗憾地说:“只能勉力坚持,能到几时就几时。”
当晚,她应我们这群温州老乡“好奇宝宝”般的要求,分享了她的读书经历,高考故事,爱情传奇,和一个个发生在“纯真年代”的美好故事。两个小时优雅又亲切的讲述,让人如沐春风,所有人仿佛焊在座位上,成了书吧的一部分。若不是司机师傅一直催促,我们还会在山上多“纯真”一会儿。
子潮院长去世后,他们的儿子盛厦接手经营书吧。学金融的他,却坚守书吧的文化初心,难免举步维艰。为了节省开支,他每天凌晨两三点睡觉,早上六点去买菜、配送。但在锦绣姐看来,盛厦就是做书吧的料。前不久,盛厦参加了在温州的一场“城市与乡村书店”专题论坛,并做了分享,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儿子,她感慨:“他有一份文化使命感,放弃了太可惜了。”
临别时,锦绣姐送我一本《治愈时代——读书治愈我们》,并在扉页上写下:读书,带我们回到纯真年代。挽着锦绣姐下山,昏暗的路灯下,锦绣姐的手温润而有力。耳边是刚刚分享会上听到的歌:
有一个字,埋在心头已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却没有一丁点儿生锈;
有一句话,已经说了千遍万遍,
千遍万遍,却仍然没有说够;
有一支歌,被一代代人歌唱过,
今后,还将被一代代人唱着;
有一个人,在茫茫人海中被我爱上了,
爱上了,就永远永远也不分手。
歌词是子潮老师写的诗。新婚之夜,他难掩激动,提笔写给他的妻,他亲爱的绣。
子潮老师走后,音乐家温显看到这首诗,被他的深情打动,谱上曲,广为传唱。
永远永远也不分手。哪怕死亡,也不能够。
锦绣姐,你的美好,就是这世间的纯真年代。
纯真年代
施立松“做人与处世 2014年06期”
纯真年代是家书吧。是一个丈夫倾己所有送给罹患绝症的妻子的礼物。
书吧有副对联,是莫言所题:“看山揽锦绣,望湖问子潮”。纯真年代书吧在保俶山腰,西子湖畔。锦绣和子潮,是一对夫妻。
那日,我去寻它。秋日晴好的午后,西子湖畔的银杏都染了金,明晃晃的。一天一地都是阳光的香味。用手机百度到书吧的大致方位,一路寻去,问了许多人,都摇头不知。也难怪。西湖边那么多名胜,谁会在意一个书吧呢。繁华喧嚣的年代,书已被边缘到蒙尘的角落了。当然,还有许多东西,也遭了同样的命运,像纯真年代,像爱情。
终还是有知道的人。那是个中年男子,一副深度眼镜占了几乎半张脸,清瘦的脸苍白着,如果换上一袭青衫,峨冠博带,就是《白蛇传》里的许仙了。循着他手所指,一路往山上去。有上山的人,也有下山的人,但只三三两两。宁静。便有啾啾的鸟鸣,此起彼伏,便有树叶的飒飒声,随风而起。落叶自由飘落,随意装点石径。石径便如一幅斑斓的画,带了植物的香。才不多远哪,就把杭州的繁华喧嚣隔在外面了。
山腰,有一间平房,路在屋旁拐了弯。这,就是纯真年代书吧了。
书吧装饰很有特色。屋前一块空地,三个红漆书架,站成隔断,架上用灰砖排成书的模样。屋内许多书,有作者签名书专柜,有某出版社专柜,休闲的沙发旁,也立了书柜。坐着便随手可取。窗外树影婆娑,阳光把树影映在书页上,映在墙壁上。墙上有盛子潮的微童话,有朱锦绣和他的各种留影,最显眼的,要数厦门大学那一面墙。那是他们的纯真年代。
他们是厦门大学的校友。第一次见到朱锦绣,他说:“你让我想起了一首唐诗。”他追她,她总羞怯地无语。他说“选择吧,把门关紧,或者,让门敞开”。她回答:“心灵的门已经为你敞开,你不进来,怪谁呢?”她毕业后留校当校长的英文秘书。等到他毕业,她便跟着他回到杭州。后来,他当了浙江文学院院长,是着名评论家。她在高校教英文。
那一年,锦绣罹患绝症,在生命的底线时,她想开个书吧,哪天有个不测,也好给丈夫和儿子留个念想。子潮倾己所有,又东挪西借,总算圆了她的心愿。她把书吧经营得风生水起,成了许多着名文人作家的聚会地,像当年林徽因的“太太客厅”。她的身体也奇迹般地好转。一切似乎甚如人意。可惜,上帝大概闲得慌,看不得人好,非得制造点人间悲剧。这回是子潮。也是癌症。幸运没再眷顾,不到一年,他就先走了。
“在见到她之前,我从未有过想结婚的冲动,娶了她之后,也从未再想过娶哪个女人,也从没后悔过娶她。”这是一位英国作家概括的最理想婚姻,因为钱钟书,这句话流传甚广。好的婚姻大致都一样。不论对错,只是跟随。无论病魔如何来势汹汹,我来陪你面对。你要什么,倾我所有,给你。
如此。不管年华如何老去,不管爱已如何惨淡薄脆,仍是爱情的纯真年代。
杨绛在女儿和钱钟书走后,写了一本书,说,我一个人,怀念我们仨。
纯真书吧,应该是朱锦绣写在西湖潋滟山色间的,对丈夫的怀念吧。
这个秋日的午后,在纯真年代书吧,阳光的手,把书页翻得暖意融融,目光一触,分别是爱情的温度。毫无传奇以致模糊的日子,忽然清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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