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长江东流去(上卷)》
王宗法
有一句名言说得好：一部作品使人喜不如使人惊，使人惊不如使人思。摆在我案头的这部刚刚由美国南方出版社在40天之内神速推出的30万字长篇小说《长江东流去(上卷)》（作者：天涯月如霜），就是属于“使人思”的佳作之列。掩卷之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恍若飓风扫过大海，波涛汹涌、白浪滔天，一时间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似醒非醒、似梦非梦，整个人的精神似乎进入一种超现实的梦幻之境，这种阅读后的状态实属空前未有的特例，令我情不自禁地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这大约也是这部作品一问世就一直荣登亚马逊中文新书（包括纸版与电子版）销售平台榜首的个中缘由吧。
作为专治中国当代文学暨海外华文文学的大学教师，我在这方面下的功夫已近半个世纪，阅读过的作品可谓车载斗量，还出版相关著作多部、发表论文数百篇，自然拥有一定的发言权。然而，即使如此，也不得不承认，这部作品还是我从未见过的一部名副其实的创新之作。综合起来看，其“新”突出表现在五个方面：
其一，题材的开拓。
题材开拓历来是作品创新的首要一环，因为这是写什么的问题，从落笔第一个字开始就要有全盘考虑和明确选择。一般而言，留学生文学从上世纪20年代留法的苏雪林创作长篇处女作《棘心》开始，就基本局限于出国留学生的国外生活范围。而这部小说却从国内高中、大学校园生活写起，跨度明显与众不同。因此，作为小说主人翁龚一澄的人生道路也就自有特色了。从作者“自序”可知，这部规模宏大的三部曲要一直写到当下，也就是纵贯龚一澄从准备留学到留学以来30多年间的人生经历，而与《阿甘正传》好有一比。不言而喻，学校生活只是小说的一部分，走上社会则是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必将涉及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这样的生活跨度和长度，实际上将百余年来由无根漂泊到落地生根、开花结果以致蔚然成风的海外华文文学两大门类之留学生文学与新移民文学融为一体、合二为一了，牵涉面之广、人物之众多、头绪之纷繁，显然是此类作品前所未有的，谓之创新并非空穴来风。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此类作品通常都会涉及到的打工笔墨中，从过去偏于打工难、打工苦的艺术呈现(在本书则有找不着工可打到露宿街头），进而写到打工乐、打工美（体力劳动的乐与美，如跟来自台湾的金湘中餐馆老板洁妮夫妇相处融洽如同一家人似的、厨艺操作之美等）的新境界之描绘，则是作品的一大亮点，也是留学生文学诞生以来在这方面生活描写的一大突破。再者，由过去导师、学生和谐相处转向正面冲突，而且是导师囿于私利，肆意打压曾经欣赏的学生，用心之险恶、手段之卑劣、嘴脸之丑陋，实为罕见，因为导师这样一种两面人背后鬼使神差、泯灭良知的可耻行径，几乎断送了一个优秀留学生的美好前程。从艺术表现上看，这显然也是此类题材小说新生面的开拓，又是作品的一大亮点。正是这两个亮点，形成了这部处女作别具一格的独特风貌，是对同类题材作品的成功突破与超越，让人大开眼界，开卷就不忍释手。
其二，主题的深化。
主题确立应该是题材开拓之后最重要的一环，因为它涉及怎么写，从某种意义上说，比题材开拓更加重要，将决定一部作品的最终价值和优劣档次定位。纵观一个多世纪以来留学生与新移民文学创作，无论小说、戏剧、散文、诗歌哪一类作品，就主题表达而言，基本上没有超越不同种族之间文化、文明冲突这一范畴，所不同的只是具体冲突的表现形式、范围和烈度的大小、强弱、久暂而已。而《长江东流去（上卷）》虽然也有这方面内涵，但主要方面已经让位于人性的冲突，而且是在同文同种同胞之间人性善恶短兵相接的正面冲突，尤其这种冲突的表现形式和走向又是匪夷所思、出人意料，甚至也是当事者双方始料未及的，当矛盾冲突在偶然之间突然发生后那种人为的恶劣气氛之压抑、沉重、揪心，如浓雾重霾，在一段不短的时间内严严实实地笼罩在主人翁龚一澄的头上，挥之不去、挣脱无门，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看得人惊心动魄、欲罢不能，因为施压者是高高在上的研究生导师，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横遭欺压者则是初来乍到的一名留学新生、一棵亟待阳光雨露呵护的新苗，无权无势无力应对，更遑论反击！也就是说，这场意外冲突发生在地位极端悬殊的双方，从一开始就似乎注定了谁输谁赢的结局，但结果却出人意料，作为弱势一方的留学生龚一澄终于由雾里看花的迷茫，到看清真相之后的猛然觉醒，就不再优柔寡断、盲目留念早已苍白失血的师生之情，决然奋起，快刀斩乱麻一般毅然断绝已经变质的师生关系，跳出导师韦敏莉、纪步群夫妇蓄意设置的可耻陷阱，扬眉吐气地走向人生新里程。至此，憋屈已久的龚一澄终于轻松地吐出积压胸中已久的一口闷气，松开了紧锁的眉宇，一股凛然正气洋溢在青春脸庞，这是生命焕然一新的隆重洗礼，读者也不禁从内心发出一声真诚喝彩与由衷点赞！
由此可见，这部小说真正考验作者初心和读者耐心的焦点就在这里，这是此前同类作品中不曾有过的人生故事、小说情节、社会奇闻，尽管情非得已，但却无法回避，读之会让正义感、是非心受到一次血与火的考验，能否按捺得住自己的良知不至于拍案而起，那就要看各位读者的气度和雅量了。
其三，人物的多样。
题材开拓也好、主题深化也罢，其艺术旨趣最终都要仰赖人物形象塑造来实现，即此而言，人物乃是一部文学作品尤其小说的核心要素。没有形神兼备的人物形象立于其中，这样的作品无异于一堆垃圾。而人物是否多样，又是一部作品尤其长篇小说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志。《长江东流去（上卷）》有名有姓的人物当数以百计，其中个性鲜明、令人印象深刻的不下几十个。从主人翁龚一澄的父母、大伯、国内老师和同学，到他赴美留学后的室友、家属、导师与同学，乃至打工遇到的老板、同事、食客，只要读过一遍就耳熟能详的，屈指算来就有龚一澄、龚如瀚、龚如风、晁莲云、许智慧、姚刚、林屿、宏宇、宋骏、郑广杰、吴文扬、舒荇、舒菱、吉米、林芳、林芬、黄文彦、陈逸文、何政达、张先进、赵渝六、曹江鸥、曹海燕、刘川、聞欣涛、唐蔚、丛钰、曹云涛、童英珂、童华、罗云峰、洪子杰、范利明、凌华、董秋洁、李静兰、胡嘉仁、阿布、韦敏莉、纪步群、钱家乐、诺尔曼、泰蜜、欧斯兰、维介、洁妮、杰生、史蒂夫、肯特、郑老板、美国前总统老布什等好几十位。而且，这些人物大都个性鲜明、各有特点，不但亲友同事之间不会混淆，就是同龄人的室友、同学乃至亲姊妹之间因为个性差异也不会让人张冠李戴，而是令人一读难忘，且不说留学生中诸多重要角色了，就是龚一澄经历过的几家中餐馆老板不同个性特征也了了分明，即使由几个生活片段勾勒出鲜明形象的打工族吸毒者史蒂夫、仅仅到华光中餐馆就餐一次的前总统老布什，也因为言行举止与众不同而给人留下了难忘的深刻印象。
不言而喻，在众多人物中，龚一澄无疑是最突出的一个，一直处于作品中心地位，是名副其实的主人翁，书名“长江东流去”就是他的形象载体，其复杂性自然也无人可比。就他的人生历程看，他在书中出现时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青涩少年，因为他上学早，高中毕业上大学才16岁。然而，20岁留学开始独立生活，面临的考验之多、之大、之难，又是他不曾料到的，自然也就不易应对，这在导师出于私利算计他时，他就一下陷入无所适从的困境，也就不奇怪了。事情发生在研究生学业起步之初。无疑，他是带着一腔豪情自费赴美留学的，学习劲头足，思维敏捷，领悟力强，一开学就赢得好几位授课老师的欣赏。比如，他凭着一股钻劲，硬是解决了钱家乐教授布置的多年来没有研究生能解的一道难题，凸显出独立研究能力，钱教授由衷称赞，多次跟他聊天，悉心传授做学问要诀“贵在坚持”、“行百里者半九十”，给予个别指导，青眼有加。又如，他在计算机系修过的一门课，在课后作业中对一个关于求二维极大值的问题给出了在特定并行机架构的算法，实现的方式也很新颖，既有理论又有实验数据的验证，授课老师弗里逊教授对他完成的这个课程项目设计大加赞赏，后来他还据此改写成一篇论文参加计算机专业年度学术会议征文被录用，从而得以出席这个会议并做了大会发言，也是他在读研时正式发表的第一篇论文，初试啼声便告捷。再如，他要选学的专业老师韦敏莉，由于主动帮助她解决了计算机宕机故障，让韦敏莉看到他的动手能力很不一般，潜力很大，因而当他申请由她做导师时就顺利实现了，还给了他一个助研岗位，这自然是一个重要奖励，他开心极了，乐滋滋地向父母报了喜，可谓开篇极为顺利。然而，正当他全力以赴踏上紧张忙碌的求学征途之际，一个意外横祸从天而降，砸得他头晕目眩、手足无措，顿时陷入困境。事情是在偶然情况下发生的：他耳闻韦敏莉先生也来南州大读书，就想招待一下，以表欢迎之诚。这本来也不过是人之常情，岂料无意中触及韦敏莉的要害，给她造成强烈震撼：原来他的丈夫纪步群是她私下运用违规手段来拿博士学位，事情一旦败露，那就会身败名裂。龚一澄无意中触及此事，顿时引起韦敏莉极大恐慌。夫妇俩经过一番密谋，韦敏莉立即采取一连串措施封杀了另外几个知情学生可能泄密的风险，更将龚一澄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执意要让他在纪步群拿到博士学位之前不能离开自己的掌控，便昧着良心制造出各种冠冕堂皇的漂亮借口，堵塞了他的一切发展空间：停掉他的助研；不准独自投稿；不准外出实习；即使被一个学术会议采用了论文并发来参会邀请，也不准他留下过夜跟与会学者交流，如此等等，到后来居然连毕业答辩也不允许按期举行。一言以蔽之，龚一澄硕士研究生阶段所有正当权益均被她极其蛮横地剥夺得干干净净，整整三年，他被压得透不过起来，彻底跌入人生低谷。一个美国名校为人师表的研究生导师，竟然为了一己私利如此不择手段地利用手中那么一点权力放肆地迫害曾经欣赏的学生，人性之丑陋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不堪与闻！令人困惑的是，对于这样明显缺乏公平正义的打压，龚一澄竟然没有采取任何抗争的行动，这又是为什么呢？
其实，龚一澄之所以如此，首先跟他本来就对韦敏莉怀有好感、敬之唯恐不及，根本无意要给她制造什么麻烦这个客观事实有关，因此在矛盾冲突发生之初，他还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写信输诚，主动向韦敏莉表明心迹，这说明他的确单纯得可爱，根本不明白红尘滚滚的人世间包括大学校园依然有世态炎凉、人心险恶之存在，从人物塑造角度来看，这一笔倒是十分契合入世未深的龚一澄相当天真却不乏善良的个性特点，堪称入木三分之笔。而说到底，龚一澄之所以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没有作为，还是与他的家庭背景特别是对韦敏莉人品的认识有一个过程分不开，自有他的苦衷。归纳起来，不外乎碍于感情困惑与实力对比反差过大所致。所谓感情困惑即师生情的困扰。龚一澄在大学环境里长大，从小耳濡目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熏陶，尤其父母都是教师，历来跟学生关系好得如同一家人，他也跟父母的许多学生建立起亲人般的关系，直到上大学还跟父亲的一个学生同住研究生宿舍一个学期。可见，师生情在他心目中是何等美好与重要，他也自称喜欢并习惯于大学校园的生活氛围，而韦敏莉开始对他也是欣赏且有照顾的，天性善良的他从心理上一直走不出跟韦敏莉直接抗争这一步，他怎么也撕不开情面与她对着干。对此，他自己也很懊恼，当好友吉米质问他为何不跟韦敏莉作斗争时就坦诚相告：“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有时候对自己很失望”（第15章：2.这里就是你的国家），一股痛苦无奈之情溢于言表。而受制于“报喜不报忧”的习惯思维影响，他也没有跟父母透露一点信息，一切由自己一个人扛着。这对于一个远在异国他乡的留学生来说，精神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再者，他也清醒地意识到导师乃是操控他眼前命运的人，力量对比不在一个等量级上，与她斗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会有好果子吃。这样看，在不做斗争的背后，也有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深远考虑在胸，所谓忍得一时之愤换来长久平安，未必不是明智之选。由此可见，龚一澄并不是任由宰割的一头羔羊，在表面默默承受欺压的内心正激荡着一股浩然之气，矢志求学之心从未动摇过，这才是他的本质方面。果然，面对助研被停遭遇经济压力，他千方百计出去打工，亲身经历了打工难与苦，更体验到打工乐与美的境界，不但解决了学费问题，而且学会一手厨艺，凸显出做人的坚韧顽强、正直无私，比如在金湘中餐馆有一次老板洁妮夫妇因事外出，让他单独负责管理餐馆营业和钱柜，这本身就是对他的格外重视与信赖。不料，就在这一天，有一位食客用完餐后趁人多忙乱偷偷溜走、不付餐费，吃了霸王餐，他发现后就不声不响地拿自己的钱补上。这看起来是一件小事，却是他一贯做人光明磊落、恪守本分的具体表现，也是他赢得老板与顾客尊重与信任的原因，他因此收获许多珍贵友情和快乐，不仅开阔了眼界、丰富了阅历，也为学业继续下去创造了条件。尤其在真相大白之后，面对韦敏莉夫妇联手预设陷阱实施彻底迫害之际，就在同窗好友吉米、罗云峰的配合下当即识破了韦敏莉再度施展甜言蜜语诱骗的诡计，断然拒绝了她的恶意盘算，一举粉碎了他们夫妇俩精心策划的可耻勾当，并及时向分管研究生工作的系副主任诺尔曼教授当面申诉，也得到授课老师钱家乐、维介的鼎力支持，最终获得圆满解决。由此可见，面对横逆无端袭来，龚一澄由迷茫、困惑、悲伤、失措到看清真相、坚决抗争，终于突破困境，走向人生新岸。说到底，他终究还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志气、有才华的优秀留学生，正是这些美好禀赋支撑着他的精神大厦巍然屹立不倒，并最终能够以优异成绩成功走出人生低谷，迈向新的广阔天地。由此看来，龚一澄不仅10天拿到驾驶执照、一个月后就独自驾车顶风冒雪8000里奔赴北州大办理入学事宜，凸显出勇气、能力俱优。尤其出众的是，他不仅是该系硕士研究生发表论文最多、修的学分最高的一名优秀毕业生，同时也在这一场飞来横祸的考验中变得成熟起来，主动要求更换硕士毕业答辩导师与转学的成功，实际上也是他对硕士研究生阶段的圆满告别，人物形象鲜明而完整，令人喜爱有加，成为这部小说闪闪发光的顶梁柱。
与他相对应，导师韦敏莉则是一个反面典型。本来，她也经历过下乡插队的坎坷，当大学恢复招生机遇到来时她又通过自己的努力顺利考上大学，后来又得到出国留学的机会，最后还得以留在美国名校任教，已经获得终身教职，应该说成就相当可观，也来之不易，如果不搞歪门邪道，自然是一个生活安逸、受人尊敬的大学教师。可是，当她鬼迷心窍地决定为老公纪步群骗取博士学位开始，就充分暴露了隐藏很深的丑恶本质。而为此无所不用其极地公然迫害来自祖国、积极向上、由衷敬她的莘莘学子，更是居心险恶、手段卑劣、令人发指！应该说，在导师队伍中拿学生科研成绩来谋取私利的大有人在，国内国外皆然，并不奇怪。但像韦敏莉这样利用自己学术地位精心编造各种漂亮的托词，以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善面目极其苛刻地对待博士研究生赵渝六（致死）、凌华（逃离），特别是恶毒坑害硕士研究生龚一澄的种种丑恶行径，举世罕见，我在无比惊讶之余，只有满腔厌恶痛恨之情难以言表了。呜呼，一切正直善良的父母和教师看到一位优秀留学生遭受导师如此难以想象的迫害，即使时过境迁，也难免会有心痛之感。不言而喻，韦敏莉将会作为一个反面典型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天涯月如霜的这部长篇处女作也就有了不同凡响的艺术价值了。
其四，结构的巧妙。
结构乃是小说尤其长篇小说的艺术架构，上述题材、主题、人物都是依附在这副骨架上的血肉或灵魂，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通常可见的长篇小说结构主要有单线、复线、串珠式、单元共同体、网状的等等，只要适合各自内容的精妙表达，那就是成功的，基本上没有高下优劣之分，好比当今世界上不同民族的传统文化一样，各有其美，不应厚己薄人、互相诋毁，而应彼此尊重、各美其美，达到美美与共才是人间正道。《长江东流去（上卷）》的结构大体上属于串珠式与单元共同体的糅合，主干则是龚一澄的人生道路，从中国到美国、从读书到就业，具体来说，也就是从他20岁出国前的准备到当下50岁之际30多年间的人生经历所涉及的方方面面，有些则可独立构成一个单元，比如海边打工经历、与吉米一家过从甚密的交往、特别是跟韦敏莉的矛盾纠葛等等便是可以独立成章的一个个相对完整的文学单元，如果单独抽出来就完全能够当做出色的中短篇小说加以发表。但从全书看，却又是主干分明、脉络清晰，每个人物就是串在主干上大小不等的果子，一类一群人物则是一串果实，人物、故事虽有交错却头绪分明、踪迹可寻，读起来如行云流水、畅达自然。这对于一部长篇处女作来说，实属别具匠心、难能可贵。
其五，语言的精彩。
如果说绘画是线条、色彩艺术，那么小说就是语言艺术。上述四个方面能否落到实处、达成作者的创作初衷，最终就靠文字表达来实现，因而一个作者的文字表达功夫究竟如何也就举足轻重，来不得半点含糊了。令人惊喜的是，天涯月如霜的文字功夫显然属于上乘。从文学创作角度来看，他自然还是一名文坛新手；但就他这部处女作实际达到的文字表达水平论，又分明老练得令人不得不由衷称赞：一个文坛高手登台亮相了！此话怎讲？从这部小说文字表达已经呈现出来的风貌看，作者已然进入语言艺术堂奥了。
何以见得？证据有三点：一是叙述语言自然流畅，通篇没有一点疙疙瘩瘩和不着边际的废话、套话、陈词滥调。与此同时，在不经意间随时插入古典诗词名句、中外作家名言、流行歌曲妙词，乃至成语、俚语、俗语、双关语、俏皮话等等，包括章节小标题都极有讲究、弥漫着艺术气息，给作品营造出浓郁的文学氛围，具有引人入胜的魅力。二是人物对话个性鲜明，或如龚一澄的善于辞令、出口成章、幽默风趣，或如吉米语带机锋、一针见血地道破韦敏莉设置的陷阱，或如钱家乐教授如话家常一般地与龚一澄恳切谈心所及做人做学问的要诀，各人说话方式、习惯用语甚至语速快慢、用词习惯都不一样，见不到让人摸不着头脑、也分不出男女老少与文盲高知的公式化腔调，这是非常难得的艺术特色。三是风光、景物、场面描写精妙传神，例如对于美国南方大州德克萨斯广袤地域一个又一个独特风景镜头水墨画一般呈现在读者眼前：
三月份的德克萨斯，天气温和，春意盎然。漫山遍野盛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星星点点，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蓝帽儿花和印第安人彩笔花。这两种花开的形态都是宛如其名Bluebonnets，是德州的州花，有白色、红色、紫色，最多的还是蓝色，像十九世纪妇女们用来束发的软檐帽子，而Indian Paintbrush则炽烈绽放如赤色油彩画笔。微风过处的草原上，一丛丛蓝帽儿花和彩笔花交相辉映，像是一朵朵涌动的蔚蓝色水面上跳跃的红色火焰。（第11章,2.釜底抽薪）
感恩节的清晨，朝阳辉映，碧空如洗，德州还是深秋那种灿烂的气候，树林里、田野上点点滴滴晶莹的露珠，酝酿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气息，随着凉爽的秋风四处飘送。（第14章，2.申请转学）
精心打理的院子中央，花木扶疏，绿草如茵，一座开放式带着立体雕塑的喷泉，泉水间歇喷出水花，或高或低，仿佛欢快跳动的音符，动静相宜。（第15章，4.知女莫如父）
白天熙熙攘攘的人群，此刻都已散去，只有零星的行人在街边匆匆走过，座落在高楼脚下的灰狗车站，光线暗淡，冷冷清清，仿佛另一个世界。（第15章，1.坐着灰狗去开会）
此起彼伏的闪电，宛若节日的烟花，一阵一阵的紫色光芒，把浓黑的天空撕开一道道裂缝，映出远处建筑物错落有致的剪影。（第16章,4.千里走单骑）
如此形形色色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莫不栩栩如生，每每让人恍若身临其境、眼界顿开的艺术效果。与此同时，作品中对于日常生活劳动场景绘声绘色、声态并作的描写同样生动精彩，有些地方简直达到出神入化的妙境，例如关于肯特在锦江中餐馆端盘子送餐举手投足、神采飞扬的场景描写：
肯特经验丰富，上菜前，在一个椭圆形的大托盘里，把不同的盘子和碗盏先码放停当，一弯腰，翻腕抬手，稳稳地托起，左手顺便抄起叉马，轻轻一脚踢开进入大堂的半扇门，脚下生风。等来到那张十来个人的圆桌前，肯特左手一抖，把叉马分开，立在地上当支架，右手腕一旋，身子略倾，托盘落在叉马上，再按次序，有条不紊地把各道菜送到每位客人的面前。一澄觉得既新鲜又紧张，特别是厨房里面，叮叮当当、煎炒烹炸、熬溜焖炖，让他看得眼花缭乱，感觉比进了化学实验室还要复杂繁忙。（第5章：1.再聚首）
龚一澄在华光中餐馆当场给前总统老布什一桌客人手包烤鸭卷中规中矩、一丝不苟的熟练操作描写，也生动传神、精彩纷呈：
老布什和学校的领导们坐在一桌，随从和特勤局的保安们则坐在相邻的一桌，一共十来个人。一澄依次给客人们端上茶水，看来郑老板早有准备，并不需要挨个儿点菜的环节。不一会儿，郑老爷子亲自推出一辆小车，上面盘子里盛着一只色泽红润的北京烤鸭，旁边有一方厚厚的圆木砧板和两屉蒸笼。郑老爷子全神贯注地开始片鸭，他趁热先片下鸭皮，然后再片鸭肉，片片连皮带肉，薄而不碎。整只鸭，不到五分钟片完，片出了一百零八片鸭皮和鸭肉，大小均匀，片片宽到窄如丁香叶一般大小。
一澄按照吩咐，拿起一双筷子，从蒸笼里拈起一张握起成团、松开一片的薄面饼，再从调料碟里，用勺子挑一些甜面酱抹匀了，接着夹三片鸭皮和鸭肉，配以葱白丝、黄瓜丝，然后筷子、勺子并用，卷起、折边、翻身成一卷，每个盘子放三卷，一只鸭子分装成十二个盘子。从老布什开始，依次送到每个客人面前。老布什拿起一卷，咬下一口，咀嚼几次，然后咽下，竖起大拇指，“托尼，又酥又香，还是从前的老北京风味！来，你们都一起趁热吃。”众人也跟着吃起来，赞不绝口。老布什说：“我回去就要告诉芭芭拉，原来‘华园’的托尼已经先我们一步，从休斯顿搬到草原驿站了，将来我们又可以做邻居了。”
“我们听说你的总统图书馆就建在这里，特别高兴。”郑老板看着布什津津有味地吃完了一卷，就答了话。
“我们就是从那个地方过来的，棒极了！将来我的很多纪念品，还有档案什么的，都会放到那里，包括我和芭芭拉在北京时骑过的自行车。”老布什回应道。
看看第一轮吃得差不多了，一澄给老布什换了个干净盘子，后面的菜依次端上来，椒盐大虾、烤羊排、干煸牛肉丝、宫保鸡丁等。中餐西吃，美国人吃饭，都习惯分餐，所以一道菜要分开装盘。
整个就餐过程，从厨房到前厅，总有一个特勤跟着，看来这是总统安保的规矩。（第15章：3.似曾相识燕归来）
不难看出，这些日常厨艺操作过程完全艺术化了，洋溢着喜庆欢乐的气氛，不禁让人油然想到成都茶馆服务员身背一壶热茶，让长长的茶壶嘴从背后高高举起向客人面前茶盏远程冲茶的特技表演，俨然进入出神入化的妙境了。毋庸置疑，顾客在这里享受到的不仅仅是令人神清气爽的珍贵美食、香茗，也包括这种十分养眼、养心的艺术化服务，龚一澄也因此得到郑老板的由衷夸奖也就顺理成章了。不言而喻，之所以有这样的阅读效果，那完全是拜作者的妙笔生花之功啊！
这里不能不提及此前文坛出现的相关作品以及在龚一澄眼前发生的重大悲剧事件。在留学生家庭还处于小康边缘时代，从发展中国家去发达国家的自费留学生，往往要经历血水里滚三次、碱水里煮三次、清水里泡三次，才能洗脱一身污泥浊水、旧衣烂衫，站直身子，昂首挺胸地去做人做事，走进人生的新境界。而在此之前，就免不了出现或者发生各种意料不到的人间故事乃至悲剧，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比如牟天磊的留美不是、回台湾也不是，就那么一直悬在半空中随风飘荡，东也不是岸、西也不是岸，成为无根漂泊的一代失根者的典型代表（於梨华：《又见棕榈-又见棕榈》）；或者如高力伟留加步履维艰，回国成为一种必然选择，就打道回府了，由此付出了爱情、婚姻失败的惨痛代价（阎真：《白雪红尘》，国内版易名为《曾在天涯》）；或者如吴汉魂，整天待在暗无天日的密歇根湖畔一间地下室，与潮湿、阴冷、孤独为伴，一旦走出这间昏暗的地下室，却被灿烂阳光晃得眼睛发花、头晕目眩，发觉自己已经享受不了纷繁热闹的世界，就扔下弃之难舍、食之无味的博士帽，一头扎进密歇根浩瀚的冰冷湖水中一了百了（白先勇：《芝加哥之死》）；而在爱荷华大学发生的卢刚枪击同学山林华和副校长安妮、秘书米娅，直接造成几位无辜者鲜活生命或死或残的悲剧就发生在龚一澄眼前（第9章：2.校园枪声），如此等等血腥、灰暗、阴冷的人生故事反复上演，但龚一澄却没有走上这些人走过的人生之路，而是依靠自己心中的一团火和父母的殷切期望（他在第一次独自驾车奔赴印第安纳州北州大途中遭遇暴风雪时心里默默想着：“我要为自己、为父母好好活着。”（第17章：3.暴风雪），面对意外人为打压和由此带来的艰难困苦，不退缩、不低头、不屈服，毅然决然地勇敢前行，经历一番艰苦卓绝的人生历练，终于突破困境，迈向新里程。这就是龚一澄形象所具有的全新内涵与底蕴，也是这部作品不同于此前同类作品的独特之处、闪光之处、非凡之处，因而得以一举站稳海外华文文坛佳作之林一席耀眼地位而无愧。
在结束本文之际，还想说一点不是题外的话。新泽西乃是人文荟萃之地，也是最近美国50个州从教育、医疗、科技、安全、交通、金融、环境、卫生等诸多方面综合评比宜居州而名列榜眼之位。有趣的是，在留学生、新移民文学创作中新州也不落后，洪梅的《梦在海那边》（写于新州，现居费城）、三淼的《我心如初》都是长篇小说处女作，一问世我就拜读了并立即写了评论发表，受到作者和读者的热情赞扬。现在，天涯月如霜的《长江东流去（上卷）》也出版了，我在认真阅读后写了这篇评论，算是对这位文坛新秀的由衷祝贺吧！不过，这部小说所反映的生活恰好是前两部内容的融合，自然也是当今世界华文文学整体创作发展的一个标志。这表明，新州华文文学创作队伍正在日益壮大，作品的质与量自然也会日新月异，这种喜人景象岂非花园州欣欣向荣的一大标志么？加油吧，美丽的新泽西！
2024.2.20于新泽西
【此文首发于《新州周报》2024.2.29-3.14，继发于《中文学刊》2024年第5期】
【作者简介】
王宗法：安徽大学教授，长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暨海外华文文学教学和研究，在海内外发表论文、散文数百篇，出版《当代文学观察》、《台港文学观察》、《昨夜星辰昨夜风》、《山外青山天外天——海外华文文学综论》等论著20多种、获奖多项，历任合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副监事长以及国家和教育部、安徽省社科基金与文学奖评委等，1993年被评为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2014年入选安徽文学馆优秀文艺评论家之列(涵盖古今，1949-2014选入8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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