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鸣:阮元的万柳堂(上)

图片[1]-方鸣:阮元的万柳堂(上)-华闻时空

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今夕何夕》《古石埋香——清印二十品》。

1

二O二O年的庚子之春,我初读阮元的《石渠随笔》,偶然翻至其中一页,讲到北宋史学家司马光的独乐园和宋画《独乐园图》,真如日转墙东,云衣晴见,花出叶外,风动庭竹,遂提笔写下了绵延不尽的长篇散文《纸上的花园》。

阮元(1764-1849)是我最为敬慕的清代先贤,我先后翻阅过他的《小沧浪笔谈》《定香亭笔谈》《山左金石志》《两浙金石志》《广陵诗事》《石画记》等诸书。不过,我至今难忘庚子年读《石渠随笔》的情形,记得书中有描述《独乐园图》的简淡一语:“……又有闲地画坪如棋局,前后柳榆槐柏甚多”。

阮元像

彼时的阮元还是乾隆朝的詹事府少詹事,二十八岁时即奉旨南书房行走,编修大型清宫书画著录《石渠宝笈续编》。乾隆皇帝最赏识他,称“不意朕八旬外又得一人”,并赐予一方端砚。《石渠随笔》是阮元修内府书画的经眼录,文字精博,切中肯綮,是他早年的一部力作。

自不待言,擅写此书之人必是有极高造诣的画学大家。谁知,阮元日后却又几经华丽转场,极皇恩之宠遇,由翰林院编修一路擢升而为三朝阁老,九省疆臣,一代名相,更因其著作甲天下而高标一代文宗,堪称山斗式的历史人物。

五年前,我品读《石渠随笔》,脑海里浮现着司马光归返独乐园的修史时光,还有那一园惹天香的绝色牡丹——

千古但令编简在,清风养物一何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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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元《石渠随笔》

五年后,我再次赏阅《石渠随笔》,居然又奇妙地邂逅了万柳堂的元代魅影,还有那一朵歌声里的幽艳荷花——

唯此歌声清老耳,问谁风里染微尘。

不只是我,就在此处,阮元也同样经历了一场邂逅,一次美丽的初见。虽然,他仅仅是在叙写一幅古代绘画,可是,他怎么也不能想到,这一页简短的文字,若似划出了一道神符秘旨,竟至给他的一生,埋下了一个深深浅浅的伏笔。

2

在一个读书天,我翻开《石渠随笔》卷四,看到阮元为元代画家赵孟頫《万柳堂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撰写的一页赏文,始知,赵孟頫的这幅画作,描绘的是赵孟頫、卢挚和廉希宪三友在万柳堂的一次歌吟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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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万柳堂图》

赵孟頫是元代画坛首领,其书法又是“欧颜柳赵”楷书四大家之一,更有“元人冠冕”之美誉;卢挚是元代文学家,我记得他的《落梅风》里有这样两句:“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廉希宪是万柳堂的主人,号野云。他是元代名臣,精通经史儒典,行仁政,忽必烈称他“廉孟子”。元末史学家陶宗仪《辍耕录》载:万柳堂为廉希宪别墅,为最胜之地;清初学者朱彝尊《日下旧闻》考:万柳堂原址在京城“南城内东南隅地”。

我梦里游走在万柳堂,曾偶拾廉希宪的《水调歌头》:“读书名始起,万古入冥搜”,又随手捡起阮元的琳琅诗句:“草堂围万柳,骤雨打新荷”;“出门复看花,滃然迷白雾”;“空庭澹落月,古木含清霜”;“重来折残柳,归去制新荷”……

据阮元对《万柳堂图》的描述,万柳堂园门临水,池中玲石荷蒲,堂后烟柳迷茫,遥见青山城堞。堂上坐宴者三人,可知是赵孟頫、卢挚和廉希宪,诗酒清言,尽杯中物。旁侧有一红衣女子刘姫,左手荷花,右手执盏,歌翻金缕:

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撒,打遍新荷。

这首散曲乃金代文学家元好问的《骤雨打新荷》,曲牌原名《解语花》,又叫《小圣乐》,后来,人们依此元好问的曲词,直接把曲牌名改为了《骤雨打新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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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万柳堂图》(局部)

我早年读元好问的《骤雨打新荷》,只是径直喜欢,却不知原来还是红衣女子刘姬的唱词,于是更要洗耳来听歌女唱完终曲:

……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一轮日,一轮月,伴着刘姫的歌声,阮元在《石渠随笔》中描述了《万柳堂图》的诗情画景,并称画幅上还留有赵孟頫的诗跋,那真是一代旷世画作的点题之笔:

万柳堂前数亩池,平铺云锦盖涟漪。

主人自有沧洲趣,遊女犹唱白雪词。

手把荷花来劝酒,步随芳草出寻诗。

谁知咫只京城外,便有无穷千里思。

许久,我回味着诗中的最后一句,人立黄昏,凭虚怅望。读罢阮元的赏文,遥想七百多年前的万柳堂,端看万枝柳条间掩映着一朵落落扶摇的荷花,也许真的会“便有无穷千里思”了。

3

无穷之思,飘飘缈缈,衰草入云,月堕霜飞。数百年后,清初大臣冯溥又成了万柳堂的新主人。

冯溥官至刑部尚书和文华殿大学士,他善荐拔贤才,“天下之士,归之如鱼龙之趋大壑”,清初名儒毛奇龄、朱彝尊、陈维崧,一时皆出其门下,连文坛盟主王渔洋都自称其“门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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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溥书法

冯溥心慕廉希宪,重新整葺已渐荒颓的万柳堂园苑,遍植万柳,色分翠岫,幽亭秀水,悬泉鸣涧,一时间引得鸿博名流在此宴集娱乐,皆有题咏。素壁霞明,万柳堂再次迎来高光时刻,以致一百年后,阮元还在怀想冯溥年代的万柳堂:

池馆留名迹,门廧列众儒。

沧洲思早卧,此地已江湖。

只是,虚檐月转,因果轮回,冯溥身后,万柳堂倏忽遁入佛刹微尘、妙华世界,改建成了拈花寺,却再也不闻《解语花》。击钵声长,往事荒凉,竟有谁知,“今日伽蓝地,当年宰相家”。

乾隆五十六年(1791),阮元在《石渠随笔》的字里行间漫游万柳堂,不过,他那时还仅仅是纸上得来。但是,他肯定早已有了亲访万柳堂的想法,他要去看“万条垂下绿丝绦”;他还要去看“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然而,早有人先于阮元来过这里,却无所遇合,落寞而去,隐入尘烟,旷野飞声。

刘大櫆是清代桐城派的首领,他的生平活动时间先于阮元六十多年,早在雍正年间就曾慕名三次探访万柳堂,并写过名篇《游万柳堂记》。文中描写万柳堂的园林原本随地势之高下,尽植以柳,池旁皆兼葭,云水萧疏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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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魁像

刘大櫆称,雍正之初,他始至京师,便听好游者为他说起此地之胜。初访万柳堂时,刘大櫆尚能看到楼台亭榭;再来时,却见早年搭建的栈桥已坍塌在水中了;三至,则更见凡其所植柳,均被砍伐,已无一株之存。

邵晋涵是享誉学林的史学家,曾主持编撰《四库全书·史部》。他的生平活动时间略晚于刘大魁而略早于阮元,也先去过万柳堂访古。烟村夕阳,孤亭雁过,石桥僧度,钟声乍起,眼看万柳堂已成佛场,邵晋涵难免伤吟一首《万柳堂》诗:

横云池馆已荒凉,衰柳今依选佛场。

细路独来寻曲涧,孤亭无主倚斜阳。

芦摇霜气飞千点,雁逼风棱并一行。

惟有西山肯留客,湿岚如画石桥旁。

邵晋涵其后二三十年,阮元才初次到访万柳园。自嘉庆十五年(1810)至道光十六年(1836),二十七年间,阮元最少十一次游历了万柳堂旧址,又至少写下了二十二篇万柳堂诗作,并于道光十八年(1838)秋,题写了一块“元万柳堂”的书匾,古拗峭折,落笔嶙峋,神游法外,墨之沉凝。

4

在写作《石渠随笔》的第三年,阮元出任了山东学政,大致相当于地方教育总长,其间,阮元修《山左金石志》,刻《仪礼石经校勘记》,为王渔洋书写立墓道碑,捐修东汉学者郑玄墓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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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元《山左金石志》

乾隆六十年(1795)八月,乾隆皇帝派阮元又去杭州担任了浙江学政;九月,乾隆皇帝便宣读了退位诏书。再过五年,嘉庆皇帝实授阮元浙江巡抚。

任职杭州期间,阮元编写了多部重要的著作,如《经籍纂诂》《畴人传》《珠湖草堂诗集》《广陵诗事》《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十三经注疏校勘记》,此外,还有两部著名的随笔疏记——《小沧浪笔谈》和《定香亭笔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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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元《小沧浪笔谈》

小沧浪者,阮元居济南时习游大明湖之小沧浪亭。阮元在《小沧浪笔谈》的序文里述曰:

余居山左二年,登泰山,观渤海,主祭阙里。又得佳士百余人,录金石千余本。朋辈觞咏,亦颇尽湖山之胜。回念此二年中所历之境,或过而辄忘,就其尚能记忆者,香初茶半,与客共谈,且随笔疏记之,题曰《小沧浪笔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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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沧浪亭藏墨

阮元的笔谈更多是诗谈,如《小沧浪亭》,诗思太美,诗笔极佳:

我向沧浪独立时,五更露气到清池。

城头落月轻黄色,多少鸳鸯睡不知。

再所谓定香亭者,阮元时任学政的杭州学使署的西园有荷池,池中小亭翼然,四围竹树蒙密。入夏后,万荷竞发,清芬袭人。亭旧无名,阮元撷取陆游“风定池莲自在香”诗意,名之曰“定香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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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元《定香亭笔谈》

读《定香亭笔谈》,随处可见阮元和友人在西湖的交游唱和之作。一个虚湛之夜,花月婵娟,阮元又邀友晚泊湖心亭,静赏西湖的玉轮白露:

湖心有客夜停船,白露如烟月满弦。

风里云霞无定色,水中星斗落高天。

直愁银汉浮身去,惟见金波著地圆。

亭是月中山树影,四围虚湛玉轮全。

阮元为官之暇乃至赏月之余尚能考证金石,善治经学,雠校文史,问偈谈禅,并于孤山设诂经精舍,为光绪年间的一群西湖印人创建西泠印社奠立学术基础。

嘉庆十四年(1809)二月,浙江巡抚阮元率人兴修水利,疏浚西湖,植柳固堤,聚湖泥于湖心岛之西,人称“阮公墩”,又美其名曰“阮墩环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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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公墩

然而,就在同年八月,因受一乡试舞弊案牵连,阮元竟被贬职调回京城,发配到翰林院,重新拾起了编修的闲差。此后三年的京城时光,官场失意的阮元“遍游都下诸伽蓝”,只在此时,他才又想起了《石渠随笔》中写到的万柳堂。

嘉庆十五年(1810)的一日雨后,阮元始游万柳堂,露泻圆珠,云停不流,林梢叶坠,红藕花残,但见一片荒芜景象,万柳堂的旧日池馆已成废址,惟拈花寺尚在,还有些许幽微的香火。

不管怎样,毕竟“剩水长芦在,孤亭老树多”,尚且,“风流虽歇绝,水木总清华”,于是,阮元手植一株花树,思怀古人,又在树下漫吟:

雨后凉云重,驱车趁晓行。

寻沙无辙迹,访寺得钟声。

屋外青林合,楼前绿野平。

不来荒僻地,那见古人情。

5

阮元在翰林院的三年间,又去过六次万柳堂,有与友人偕行的,也有一人独游的。万柳堂已经成为他的一个精神的归处,也已成为他的一个永远的诗泉:

(一)

把卷清魂梦,临风揽鬓华。

(二)

幽石净可凭,春沙软胜步。

(三)

夕阳绚红影,闲照亭中人。

(四)

烟霞亦何物,乃尔怡吾神。

(五)

处士夙缘还种柳,诗人微笑共拈花。

(六)

春风禅榻茶烟歇,共看三更月满庭。

(七)

芦芽蕺蕺柳毵毵,一水潆洄染蔚蓝。

(八)

记取道人栽柳意,送行怀古不胜情。

……

又一冬日,半飘残雪,阮元再访万柳堂,居然在旧佛龛里发现了一幅元代的雪景画,不知何人所画,也不知何人放入佛龛。画中白雪粉痕,冰泉青山,两客策骑,折梅而返。画里画外,诗成晴雪,阮元赏画自得,当然也要赋诗纪之:

佛龛拾得元人画,装成重向东墙挂。

诗成晴雪满松篁,云破阳春扑廧晒。

阮元说“云破阳春”,真是吉人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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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元像

嘉庆十七年(1812),阮元终于重被朝廷起用,结束了京城的闲居生活,到天津接任漕运总督。然而,“去年花事诗犹在,今日京华迹已陈”,阮元的心思还留在万柳堂,还想着万柳堂的群贤雅集:“僻寺看花处,诸公载酒行;题诗邀鹭羽,补柳得莺声”。

嘉庆十九年(1814),阮元补授江西巡抚;嘉庆二十一年(1816),八月接任河南巡抚,十一月调补湖广总督。十二月初一到京陛见,在“腊前三日将出都”前,阮元和挚友朱鹤年同宿万柳堂,“几日肃驰骤,今夕聊徜徉”。

朱鹤年,清代画家,和阮元同得王渔洋的沾溉,画有《王士祯石帆诗意图》。其号野云,恰与廉希宪之号相合,平生多次与阮元同游万柳堂,曾画《万柳堂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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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鹤年绘画

阮元在诗注中就说过:“朱野云处士自喜其号巧与廉合,邀诗友来游,且为种柳栽花,若有夙缘”,还说过:“知是野云深意在”。

这一次,阮元为朱鹤年写了一首二十韵的五古长诗,以诗作别,最后四韵是:

……

停云寄画卷,赋雪留诗囊。

踪迹昔清远,须眉今老苍。

短梦暂欹枕,晓钟已趣装。

征途送遥目,离念萦中肠。

带着对友人的离念,阮元去了岭南,相思多旧侣,把卷伴琴茶。同时,阮元也带着对万柳堂的深深的离念。十度花残一觉眠,而这一次,阮元一别万柳堂,居然就是二十年。

(接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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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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