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评论:幽默的锋芒

图片[1]-南帆评论:幽默的锋芒-华闻时空

阅读一本著作的“后记”常常是饶有趣味的。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后记”多半是作者的自述——交代背景或者畅言心志。《嘻嘻哈哈》一书的作者冰凌先生在“后记”之中坦陈心胸:作小说已经20年,致力幽默一途,情有独钟,不思悔改。虽然口吻之间多有戏谑之意,我却依然为之心动。在烈烈轰轰的今日,依然孜孜矻矻于小说者还有几人?

当然,冰凌先生并不是一出手就逮住了“幽默”。小说的天地如此之大,一个人总要徘徊一阵才找得到自己的位置。不过,即使在最初一批小说之中,人们也可以察觉冰凌对于喜剧因素的敏感。不用说,这样的敏感是一个幽默作家的基本素质。果戈理说过:“到处隐藏着喜剧性,我们就生活在它当中。但却看不见它;可是,如果有一位艺术家把它移植到艺术中来,搬到舞台上来,我们就会自己对自己捧腹大笑,就会奇怪以前竟没有注意到它。”所以,幽默作家往往能够在日常百态之中发现笑料的雏形,通过放大加工使之成为艺术。集子之中的第一篇《“莎士比亚”》之中,人们已经可以品味到许多“谐趣”。一个被绰号为“莎士比亚”的知青梦想成为作家,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写出大部头历史小说。然而多年过去了,此公已经回城、娶妻、生子,大部头历史小说仍旧是一个空头计划。尽管这样的故事未见新奇,但小说已经出现一些令人忍俊不禁的场面。例如,主人公拉着另一个人物“我”分食家中寄来的香肠,同时兴致勃勃地解释他分别用以长篇小说、散文、诗和文艺专论的诸种笔名——大言不惭诱发了人们的笑声。事实上,在《供品》、《写小说的儿子和当厂长的爸爸》、《名酒》、《关于分杯子……》、《往事》诸篇之中,人们都可以找到会心一笑之处。不难从这些小说看出,冰凌对于故事的喜剧化处理有一种自觉不自觉的爱好。

人们还可以察觉到,冰凌这批小说之中出现了众多小人物——偶尔有一两个厂长科长亦未脱小公务员之气。作者对于小人物的心境、行为颇为熟悉。他不仅能信手拈来小人物的种种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猥琐平庸,同时,他还能分寸得当地写出小人物的爆发。在这方面,《老莫》和《老段》是比较精彩的两篇。《老段》之中的老段在机关熬到了暮年,鬼使神差地分到了一套四室一厅的新居。这使他和家人惊喜若狂。然而,由于老段家楼下住着机关里的头头,新的一轮心理折磨开始了。老段家不敢弄出丝毫声响,所有的日常起居都得小心翼翼。虽然没有一个领导因此有过难看的脸色,老段还是承受不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崩溃了。这不由地让人联想到契诃夫小说之中那些小公务员的境遇。相对地说,《老莫》更为风趣一些,同时也更为昂扬一些。无意之间,老莫在一场交通事故之中见义勇为。然而,回家之后,他却开始担扰肇事者的报复。老莫因此想入非非,写备忘录,学拳,练气功,防止盯梢,找警察保护,如此等等,伴随这一切的是不尽的后悔——不该多管这闲事。可是,在一次下班的公共汽车上,他又忍不住挺身而出,指证了一个窃钱的扒手,而后再度陷入心惊胆战……这篇小说的心理捕捉细腻,同时,作者对于人物的温和嘲讽很大程度地暗示了后来一批幽默小说的基调。

大约在1987年前后,冰凌开始“嘻嘻哈哈”系列小说的写作,收在集子中计有52篇之多,这些小说篇幅短小,多半是剪辑了现实的一鳞一爪,力图让人们莞尔一笑——随后领悟出什么。

幽默是美学理论之中的一个重要范畴。经过漫长的研究,人们已经总结出产生幽默的多种条件,例如奇想、机智、通达、自嘲、故作蠢言、答非所问、一语双关等等,不过,这批“嘻嘻哈哈”系列小说之中,俏皮或者精妙的一语解颐并不多见,人们更多地看到的是情境幽默。

阅读“嘻嘻哈哈”系列小说的时候,人们通常要到最后才笑出声来。换言之,并不是某一句有趣的言辞打动了人们,让人发笑的是整个故事。在现实的正常逻辑面前,整个故事突然暴露出某种僵硬、滑稽、尴尬、笨拙,笑从这里开始。《“喜讯”》之中,县乡两级各套领导班子为县长争到了“贫国县”之称而欣喜,因为这个称号意味着数额巨大的救济款项。这并不是某一个人或某一句话可笑,人们毋宁说从整个事件之中看到了荒唐和颠倒。《“特异功能”》更为含蓄一些,但结尾所引出的笑声仍然建立在故事整体之上:主人公盘小兵升任为主任,依然谦虚质朴。他每日的新举措仅是练字,内容秘不示人。这时,老主任推门而入,一猜即中——无非是“同意”、“研究”、“已阅”几个字。在这里,盘小兵的做作自不待言,而新老主任无意之间的默契更是意味深长。从情境幽默这个意义上,我更愿意将冰凌的许多小说想象成小小的独幕喜剧——我从这里发现的不是一两个喜剧人物或者一两句喜剧台词,而是喜剧结构。

林语堂不太喜欢酸辣的幽默。在他看来,高级的幽默当是心灵的妙语;幽默是一种超脱,它的笑声是和缓的,情急辞烈皆不可取。然而,这种幽默往往智慧有余而压力不足。在我看来,冰凌这批小说的幽默包含了某种刺人的锋芒,我更愿意将它们看成幽默与讽刺的结合。这里,人们可以看出冰凌的“嘻嘻哈哈”背后所包含的针砭之意。冰凌这批小说大半取材于机关生活,作者对于机关之中的某些现象颇有微词,诸如人浮于事,任人唯亲,形式主义,公款吃喝,损公肥私,弄虚作假,文牍旅行,如此等等。诚然,考虑到这些现象所造成的实际后果,作者并没有选择激烈的批判和鞭挞,他更多地利用了一种缓和温婉的形式:笑。诚如博格森曾经说过的那样,这种笑是用羞辱来警醒他人。这即是笑的批评功能。笑的心理研究表明,一个人对于自己所笑的对象保持了一种智力优势,取笑某个人或物时常意味着发现了对象的某种缺陷。显然,《嘻嘻哈哈》这本书中的幽默同样隐含了一种认识的或者道德的高度。笑即是站在这样的高度作出一种矫正。虽然许多小说并未出现正面人物,人们却可以套用果戈理的一个观点:在这里,笑已是正面人物。这即是寓教于“笑”。

许多情况下,幽默时常通过夸张来实现,在冰凌“嘻嘻哈哈”这本书中,人们也可以看到这一点。对于艺术说来,夸张如同双刃之剑。它可能有出奇制胜之效,也可能因为过分的漫画笔触而流于粗糙——后者是许多喜剧的通病。《嘻嘻哈哈》的一些篇章同样显露了这样的缺陷,追求喜剧效果的时候,失去了应有的细腻。如何保持二者之间的平衡,这也许是冰凌先生下一步的一个课题。

(作者为福建省政协副主席、著名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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