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村 案 件
李兆庆/文
“从前”这个词很玄,像一根老奸巨滑的指挥棒,沿着思维的航向前进时,黑鸦鸦的方块字便迈着方步组成故事的方队,向深邃而清晰存在过的事实出发。
从前是大雾弥漫的回头路,因而是混沌的,属于回忆时的创造。
那一天,棉花才六岁,日子像庄户人家一天三顿的窝窝头就咸菜,显得枯燥乏味。
因父亲承包了高码头公社的砖瓦厂,吃住都在砖瓦厂里,很少回家。关于父亲留给她童年里的印像,只是一个若隐若现不太完整的影子。他的样子一闪而过,像水墨画里用粗线条勾勒的人物,虚幻、缺乏实际的血肉、温度和物质感。
其实她、年迈的奶奶和妈妈成为张庄村一个简朴院落里的主人。
说实在话,棉花有点惧怕自己的父亲,因为妈妈总喜欢把身体娇小的棉花放在柔软的膝盖上逗她傻傻地乐——那时,她发现父亲总把脸撸突的很长。一个父亲也会嫉妒自己的女儿,这是棉花以后在生活的课堂上知晓的道理。
妈妈是在腊月二十六回到张庄村的,在村里坑坑凹凹的乡路上,她推着独轮车,挨家挨户地倒马桶。晦涩干枯的车轮碾在土路上便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婚姻是她心目中的污秽,每天接触的东西又是污秽,污秽与污秽的结晶——她唯一的女儿棉花,自然也被划为污秽的行列。
棉花在学校里,没有同学理会她,更没人愿意与她同桌。同学们都嫌她赃,嫌她臭,嫌她身上散发出粪便的气味,嫌她的血管里流动的血液是黑色的。试想一下,一个整天与粪便打交道的女人养育的孩子身上没有粪便的味道才怪哩。
这是黑夜的逻辑,也是狼吃小羊的逻辑。
同学们整治棉花的办法有很多,下课后,他们其中一个人会悄悄跑到棉花的身后,乘棉花不备,扯起她脖子上的红围巾就往教室外的操场上跑。棉花当时懵住了,呆滞地坐在那里没动。当围观的同学都哄堂大笑起来时,棉花才意识到红围巾被人抢跑了。她便起身追出去。
这时教室外的操场上已围拢了一圈人。当她气喘吁吁地眼看就要追上那个擎着棉花的红围巾当成胜利的旗帜的同学时,同学就把红围巾抛给另外一个同学。此刻的棉花像被细线牵扯的一个木偶。在雪地里兜着圈子追,直到人墙里的雪地上印满了她转圈的脚印时,棉花才会停息下来,弯着腰,脸红脖子粗地喘口气。
于是,棉花的红围巾还是像一团舞动的火焰在自己永远也追不到的前方活泼地燃烧着。等她追上来,围巾又传给另外一个同学的手里。调皮的同学们运用车轮战术,来挑战棉花一个人,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棉花的小步伐无论迈得如何急切,怎样也追赶不上手持自己围巾的同学,便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红围巾当作接力棒被他们不厌其烦地传来传去。
当气急败坏的棉花因脚下雪滑站立不稳而訇然倒在雪地上时,他们今天玩的把戏才推向高潮,爆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争夺围巾的游戏才落下帷幕。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鲁迅总是教育着弱势人群。
棉花简直被激怒了,像一头受伤的小兽,鼻翼间传达出进攻的喘息,怒发冲冠,双眼喷射出复仇的烈焰。她在幸灾乐祸的嘲笑声中,强忍着泪水站起来,猛然扑向一个高出一头的男孩,抓住他的衣领又撕又咬,细碎的牙齿在男孩的手臂上狠狠地留下一排殷红的齿痕,像秋天一排愤怒的玉米粒。
紧接着,幸灾乐祸的笑声便被男孩呼天抢地的哀求声给暂时压垮了。他们阵脚大乱,开始纷纷向后退缩,有人开始向棉花露出讨好的微笑
棉花,这是我的火柴枪,借给你玩一会儿吧!
她从男生手中接过火柴枪,狠狠地摔在地上,伸出露着脚趾的棉花鞋再踩上两脚,才扬长而去。
这就是棉花索然寡味的童年,像掠过棉花记忆心灵的一道鞭影。
然而,只有妈妈知道棉花是干净的。她长长的发丝间弥漫着皂角的芬芳。她的手、脸、脖子和缀有补丁的衣服,永远是干净而清爽的,像乡下春天的缕缕阳光。
农村里的孩子几乎整个冬天是不洗澡的,用厚厚的棉花衣包裹着身子。从黑铁轴样的脖颈开始,皮肤根本看不清肉色,成年累月的污垢像一层硬硬的盔甲。然而,他们并不觉得难受,习惯成自然。
但是棉花是不能忍受的,棉花的妈妈也是不能忍受的。妈妈还是保留着城市的生活习惯。“一个人一星期不洗澡,简直是对生命的亵渎。”这是妈妈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语。
冬天,妈妈没钱带棉花去洗澡池洗澡,就从树林子里捡来一些枯枝败叶,把灶台烧的旺旺的,在家里给棉花洗澡。
洗澡的盆子是用楠木板铆在一起的半米高的样子。棉花依稀记得妈妈说过这是当年外公米店里用的米盆,是外婆留给妈妈的遗产。棉花在米盆里变成一条袖珍美人鱼。身体滑溜溜的,妈妈费很大劲都抓不着她,任她在米盆里瞎折腾。
妈妈也保留着每天坚持洗澡的习惯,忙完一天的工作。她总是插上门在屋里洗半天。但再洗也洗不掉领导部们给扣的右派的帽子,也洗不掉世俗对棉花的偏见。
有那么一段时间,奶奶总是有意无意地暗示棉花多亲近妈妈。年幼的棉花知道奶奶似乎对妈妈不放心,故意委派棉花去监视妈妈。对于棉花影子般的尾随,妈妈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反感,相反劳累一天的妈妈总是很乐意棉花的接近。
夏天是属于妈妈的季节,离开父亲的束缚,她会如一朵玫瑰花,将生命本质的娇纵与放任都无拘无束地在夏夜舒展开来。
只要有月亮的夏夜,妈妈就去芙蓉池洗澡,妈妈的沐浴图后来成为棉花记忆中的一部分。至今仍在棉花的记忆深处熠熠生辉。
棉花会注意到,只要有月亮挂在张庄村前白杨树梢上的晚上,妈妈会亦步亦趋地踏着如水的月光走向芙蓉池。芙蓉池在张庄村的尾部,周围被蓊蓊郁郁的杂树野花包围着。棉花带着奶奶的嘱托,常尾随在妈妈的背后,像妈妈的一个倒影。
妈妈伫立在那片临水的空地上,仰望着明月,洁白的裙裾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舞动,宛如一个曼妙的精灵。那一刻,棉花觉得妈妈不再是妈妈,那洁白的影像似乎随着银白的月光飘然欲仙。棉花的身体似乎也轻轻飘浮起来,似乎棉花也是虚幻的。她不知道流淌的月色邀请妈妈欲仙的身影而来,还是妈妈欲仙的身影随如水的月色而去。
远处,似乎有一只觅食的鸥鸟盘旋捕鱼时弄皱了满池的月影。妈妈的身影仿佛也随之破碎了,幻化成一片鳞鳞的银光,向嫦娥居住的广寒宫飘然而去。
芙蓉池上一片静穆,棉花注视着妈妈,她依然站在那片空地上。棉花看见妈妈正慢慢地撩起白色的裙裾,缓缓举过头顶。片刻间,妈妈的裸体便暴露在月色下。透明的月色在她身上镀上一层纯净的乳白色。她迎着月光缓缓走下空地,走进那片波光鳞鳞的水域,只留下棉花一个人茫然失措地站在岸边。
妈妈一入水,她的身体立刻震动起来,棉花怀疑妈妈是属于水的。妈妈时而仰卧在水面上,时而像一条美人鱼游进水的深处。
仰卧时,她的双乳高高地耸立在水面上,像两座覆盖着积雪的山岗,在如洗的月光里闪现着眩目窒息的光晕。
畅游时,她颀长的臂膀如双桨,翻腾起簇簇碎花样的细浪,周围的月色仿佛害羞似的,慌乱遁入远方。
尤其是妈妈伫立水面的刹那间,裸露在月光下的胴体,曲线玲珑,被月光漂洗的熠熠生辉,彻头彻尾就是一条在岸上直立行走的美人鱼。
棉花被妈妈裸露的美丽给强烈地震撼了。妈妈和芙蓉池似乎本来就人水合一。她暗想,或许芙蓉池本来就属于妈妈的,属于一个被打入右派的女人,属于一个喜欢裸泳的女人。
转眼间,棉花已上小学二年级了,用牙齿和拳头为自己的自尊杀出一条血路。再也没有哪个男生敢在她面前造次。她总是咬紧牙关地去学习,在功课上要胜人一筹。这是人生不可忽视的互补法则。
棉花的成绩果然出类拔萃,她那倒马筒的妈妈曾是优秀的小学教员,能及时识别老师写在黑板上的错别字,并纠正棉花在发音方面的错误。
棉花在学校的课堂上上课时,常常左顾右盼,注意力和不集中,太集中了会使老师难看。
期末考试时,棉花在全乡统考中拿了个双百。要评三好学生时,老师阴阳怪调地说,分数的高低不是衡量一个学生好坏的标准,新社会主义的接班人要德智体全面发展……
是的,德育棉花过不了政审关。谁让她是妈妈的女儿呢?真理早就打扮的花枝招展,它批着金色的外衣,戴着鲜红的帽子,被人供奉在祭坛上,正以眩目的光环照耀着芸芸众生。
似乎每天都是过的很慢,棉花老感觉太阳总在她的头顶上生了根。树上的灰尘依旧,而地上经常看到一些晒的软塌塌的毛毛虫子。除此之外,再没有让棉花感兴趣的东西。一天到晚,总觉得平淡如水。
晚上,等妈妈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终于一家人可以坐在一起共进晚餐。吃罢晚饭,七岁的棉花便手脚笨拙地把锅碗洗刷完毕后,再把洗刷锅碗后的泔水把剁好的猪菜和糠煮一下,分别喂了鹅和猪。
然后便迈着猫步偷偷地溜到奶奶住的厢房里偷一块冰糖出来。几乎每次都被奶奶发觉。奶奶会随手拿一把扫帚或别的顺手的什么东西丢过来,打的很准,每一次都在棉花的身上留下很痛的感觉。但这点痛比起嘴里甘之如饴的冰糖来又算什么呢?
妈妈见棉花穿再瘦的衣服也是空荡荡的,七八岁是正长身体的黄金时间啊。妈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从此以后,棉花的早餐从窝窝头升级为大饼油条。为了让棉花的早餐吃上肉和蛋,妈妈偷偷地卖过血。再后来,她连一毛找的秋叶烟也戒了(秋叶烟是八分钱一合,给一毛要找二分,所以称之为一毛找)。
烟是妈妈在苦闷贫瘠的岁月里唯一的奢侈品,唯一的消遣和享受。有时,她整整一天什么事也不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抽烟。缭绕的烟雾在剥落的墙壁和暗淡的家具间缓慢漂移、弥漫,越积越多,越积越浓,越积越厚,最后像汹涌澎湃的波浪淹没了妈妈。妈妈似乎被淹死了,她的眼睛空洞无物,神思恍恍惚惚。她的灵魂似乎脱离了躯体出壳了,飞向九天云外。
大了,棉花才知道,人的灵魂总有一双天生的翅膀,常常从躯体里脱颖而出,飞到高原的高处,用经卷般的翅膀,提醒人们审视自己的一生。
被烟雾团团包裹的妈妈似乎透过滚滚红尘看到了什么?是童年时代的岁月,还是常年在外劳累的丈夫?抑或是外公的基因在她的体内跳跃着舞蹈,麻醉的翅膀欲在苦涩的蓝雾中追寻一个缥缈的意境。
世上很多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妈妈烟雾的背后一切一切的疑团,总是大的让棉花失去寻找答案的勇气和希望。
所以,棉花从来不劝妈妈戒烟,从来不劝。她只是下定决心,等她长大了挣到钱,要为妈妈买世界上最好的过滤嘴香烟。
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棉花以后记得鲁迅先生说过这句话,没有谁更比鲁迅先生更敢于直面人生的了。
其实每个人的头上都罩着一层光环,就好像观音菩萨头上的佛光一样。当然,平凡的人根本没有色彩可言,童年时代的棉花只要求把头上的那团乌云抹掉。
她相信鲁迅先生的话,这不是人类本性的改善而退化。讲究的礼尚往来,耕读传家,礼仪廉耻。可是,改变的终究要改变的,一种人们所不易察觉的邪恶正悄悄地蔓延着……
棉花放学后还要到芙蓉池的周围去拔猪草,就是到秋季会结带毛刺的苍耳,再加上正是贪睡的年龄,一般睡下不易被惊醒。妈妈总是嘲笑她,半夜被狼叼走了,也不知道。
可是,有一天夜里,棉花突然被惊醒。不知为什么,而且睡意全无。
月夜是寂静的,村外芙蓉池边传来一片噪耳的蛙鼓以及池中荷叶磨擦声流经窗下的河流,像一条银亮亮的带子。
在薄木板隔开的房间,棉花听到妈妈睡的木板床在“吱扭吱扭”地响着,像月光下会唱歌的凤尾竹。
棉花记得上小学时,这层木板是不存在的。在棉花过完七岁生日的不久,妈妈突发奇想,亲自动手,在好端端的屋子里隔出这一层板壁来,并且棉花被好不留情地隔在隔板外面。
半夜被从梦中惊醒的棉花,被无边的黑暗死死地包裹着,便哭喊着叫妈妈。妈妈没过来,只有床板依旧“吱扭吱扭”地唱的正欢。
妈妈在隔壁用声音遥控,棉花别哭,乖女儿,枕头下面,有好吃的。
棉花用手抹擦一下脸颊上的泪水,伸到枕头下面,妈妈没骗她,还真有好吃的。把薄荷糖放在嘴边,棉花感觉嘴边飚起一股细小的旋风,在“吱扭吱扭”的催眠曲中睡去。
现在,棉花不会在夜里哭喊着叫妈妈了,同样枕头下也没有好吃的薄荷糖里了。可是,隔壁妈妈的木板床在夜里依然响的好不含糊,响的理直气壮。
棉花不明白妈妈具体在做些什么?她没有清晰的思路。只觉得那木板床“吱扭吱扭”的叫声透露出一种神秘的意味来。棉花不明白同样是木板床,自己的床不响,反而妈妈的木板床却响个不停。
棉花记得,妈妈的木板床以前响过是与父亲有关,而父亲没来却总响个不停,就有点匪夷所思。一到天亮,棉花又想不出妈妈到底在做些什么?
差不多棉花对隔壁妈妈的木板床的吱扭声司空见惯,这时,有明眼人看见妈妈脖颈的锁骨上有被抓过的痕迹。奶奶的脾气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坏了,一天到晚都在骂骂咧咧的,棉花听那话音,好像在骂什么人不是好人,是不要脸不守妇道的妖精,被男人睡烂了,睡变形的婊子,有丈夫却在家偷奸养汉,真把她老户人家的脸给丢尽了。
这些曲曲拐拐的话,对棉花来说,不大理解。棉花只是觉得奶奶恶毒的咒骂时,妈妈失去了往昔的笑脸,只是拉长脸,不停地催促棉花赶紧吃饭。
这天,棉花在木制的米盆里蓄满了水,刚脱了衣服坐进去。外面擂门的声音骤然响起来。她知道是妈妈,早有防备,把门顶的结结实实的。
棉花!棉花!妈妈在隔壁外推不开门,轻声地唤着棉花。
洗澡呢,正忙着呢!棉花有点讨厌妈妈的打扰,意思很明显拒绝她的入侵。
妈妈却满不在乎。小丫头,洗澡就洗呗,有什么计较的啊,不许别人来,还不许妈妈进来啊。
不许就是不许,以后再也不许你进来了!棉花声音索性提高八度,把水撩的哗哗作响。平时,妈妈总喜欢在棉花洗澡的时候,在棉花的旁边走来走去,毫不掩饰地看着她,弄的她如锋芒在身。
妈妈丝毫不理会棉花的无声抗议,在外面一用力。棉花所有的机关都被沦陷,妈妈便闯了进来。
棉花连忙转过身子,留给妈妈一个脊背,连嘴巴都撅的老高。她觉得受到了侵犯,很不乐意这种侵犯。
吆,还给妈妈发威啊。妈妈故意笑着与棉花打趣。妈妈生都把你生下来了,还不能看你的身子啊?
棉花一愣,忍不住拿眼瞥了妈妈一下。难道这个赋予她生命的女人就对她的一切都有特权吗?
妈妈灿然一笑,悄悄地脱了衣服,也钻进洗澡盆里。
棉花想躲,已无处可躲了,与妈妈的肌肤相触,原先那种侵犯性的粗暴变成一种温柔细腻的感触了。
妈妈突然拿了块浸了水的毛巾在棉花的身上擦。擦着擦着,突然用手在她瘦弱的胸上捏了一把。
呀,我的女儿长大了,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小奶子翘翘的,像个刚出笼的小馒头。
对于妈妈的恶作剧般的侵犯,棉花的脸红的不能再红了,赶紧推开妈妈近乎放肆的手。
妈妈望着棉花羞涩的样子嘻嘻直笑,脸庞妩媚红润。棉花,你看妈妈的身材怎么样啊?像个倒马桶的吗?妈妈说着,从洗澡盆里站起来,优雅地转动着青春秀颀的身材。比夏夜妈妈在芙蓉池洗澡时看的清晰多了。棉花第一次发现妈妈的皮肤竟然如此的白皙光滑。妈妈的身材是这样的曲线玲珑,简直是造物主处心积虑的杰作。
棉花说,妈妈,你真好看,只看你的身材,谁也不会相信你有四十岁啊!
棉花似乎感觉自己说的辞不达意,想了想接着说,其实,三十岁的女人也没有你这样的身材。
真的吗,真的吗?妈妈兴奋的像个小姑娘,不停地向自己身上撩拔着水,肌肤显得晶莹剔透。棉花突然萌生亲近妈妈肉体的欲望。她说,妈妈,我帮你擦背好吗?
沉浸在喜悦中的妈妈,一味地自顾自怜。……啊,多好啊!我这辈子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棉花,棉花,你说什么?
棉花又说,妈妈,我帮你擦背。
当棉花幼细的手触到妈妈光洁的皮肤时,妈妈忍着皮肤上的酥痒,嘿嘿直笑。帮妈妈擦拭完毕,妈妈又反过来帮棉花擦。棉花觉得有点痒,也克制不住失声笑了。这嘻嘻的笑声,如水中的泡沫一样轻盈地飞溅而去。
一个月上中天的夜里,棉花在朦胧的睡意中,又听到隔壁传来的说笑。带着极度压抑的鼻音,夹杂着一个男人粗重的声音。
这种声音像一只大手,揪住棉花的耳朵,致使棉花顿觉睡意全无,便警觉似地竖起耳朵聆听。
还有一种声音,吃吃直笑,是妈妈的。
在这重叠更替的声音变换中,吱扭作响的床变成了一株月光下会唱歌的凤尾竹。
听见闲话又怎样啊,这是咱俩之间的事,让他们去嚼舌根去吧!
棉花的心像一头乱撞的小鹿,又害怕,又好奇,不由自主地伸手在木板壁上摸索,记得木板壁上有个木节形成的洞孔,白天用妈妈的纸卷塞住了。
可因为太过于紧张,棉花的手哆嗦着摸索了半天也徒劳无益。棉花又听到妈妈说,这怎么可以啊,你比我小十岁啊,又是婶仔身份。让人知道会笑掉大牙的。再说,再说……你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我……我算什么啊……不行,不行……
哎,那个该死的洞孔好像与棉花作迷藏似的,千呼万唤也不出露端倪。
男人粗重的声音又响起,那又有什么呢?那皇父皇子老婆颠倒的事还少吗?何况我们这些俗男俗女呢?就说现在吧,“文革”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连点造反精神都没有啊?大字报上说,人家一个什么政治部主任啊,搞了多少女人?一百多个。还有什么市委书记,也不比他少?为什么就许走资派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纸卷终于找到了,棉花用手触到软塌塌的纸卷,好像握住一把打开秘密宝藏的金钥匙。轻轻一拔,木板便显现出一个核桃大的洞孔。她把眼睛贴上去,只看了一眼,她差点要尖叫出几近憋破身体的恐惧。耻辱像闪电,从头顶劈到脚跟,她想逃离,想闭上眼睛忘掉那棘眼的画面,可同时又像着魔似的,除了把眼睛睁大一点,别无选择。
月光透过窗棂,把银亮亮的光倾斜在妈妈临窗而眠的床上,照着两个赤裸裸的肉体,男人伏在妈妈雪白的身体上,妈妈的双腿盘缠在男人的腰部,男人前俯后仰在剧烈地拉扯着,像是玩那种拉大锯的游戏。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把身子躬了一点,似乎是为了看清楚妈妈的脸,又过了一会儿,他从妈妈的身上下来,侧身躺在妈妈的身边,腾出一只手托住妈妈的下巴。
妈妈的身体此时像一摊和水过多的泥,顺着西墙的日光慢慢瘫软下来。
你仔细看看我。刚才趴在妈妈身上拉锯的男人对妈妈发号施令。过去我听好多人都在背后讲你的坏话,说你是公共厕所、公交车,其实我知道,你有文化,有教养,你压根不是那样的女人,可你为什么……说真的,我很替你难过,你为什么要让那个张屠户……还有那个王裁缝……为什么让他们上你的床啊?
此时,妈妈仰面躺着,两条雪白的优美的大腿叉的很开。月光下妈妈的乳房变得更大,更柔软。而且那对话梅般的乳头,被棉花的瞳孔放大了好几倍。随着棉花的目光疾速下滑,目光触到妈妈隐蔽的大腿根部,这会儿,她觉得妈妈那地方像是被一场大雨淋漓的芳草地。
突然,妈妈冷不丁地哼了一声,抓住那人的手,把他塞到自己的胯下,你问……问问它,它会告诉你,是我的需要……,棉花的父亲不行,能怪我哦。
男人的手就留在那个地方不停地抠唆着,那你为什么不离婚啊?
为了丈夫的尊严和女儿的健康……。妈妈一声接一声地呻吟着,头在枕头上扭动着。
那么说对我也是需要,而不是真心喜欢。男人好像被激怒似的,按在妈妈胯间的那只手,抽拔的更加剧烈。
妈妈发出一声更加悠长的呻吟,腰肢和大腿像在风中摇摆不定的柳枝,也可以……不过……你别发晕……
我不懂什么叫爱情,可我喜欢你,喜欢你,知道吗?男人说完,突然搂住妈妈吻了起来,动作夸张,从嘴唇、脖颈、乳房、腹部、大腿……一路高歌,一边吻着一边喃喃自语,我喜欢你的一切,每寸皮肤,每个地方我都喜欢。
后来,他把脸埋在妈妈的腿间,妈妈伸手爱抚着这个随节奏律动的头颅,嘴里不断地说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你是我生出来的好儿子,你是吃我的奶喂大的儿子。
这个情景把偷窥的棉花吓坏了,她觉得一股奇特的暖流在她的身体里回荡。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心里怯怯的害怕,欲罢不能。
妈妈突然笑着,一把搂住男人的脖子,儿子,儿子,我要……
她把男人往身上拉,气喘吁吁地说,来吧,儿子,妈妈需要你……
突然,她不说话了,男人压在她身上,床板吱扭吱扭地又欢唱起来。
我的儿子,儿子,亲儿子……妈妈紧紧地搂住男人,梦幻般地呻吟着。
从此一种沉重的羞耻感沉重地压在棉花的心头,她一看到妈妈就会觉得面红耳赤。以后再也不愿意同妈妈一起洗澡了,死也不愿。甚至与妈妈一起生活都感到别扭起来。
棉花初露端倪时,一个女孩便成熟起来,好比一朵花,就彻底地开放了,就可以被蝶儿蜂儿亲吻,结出小果儿。
妈妈说,每个女人都会流血,不会流血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妈妈教她把粗糙的卫生纸对叠成手掌宽的纸带,还特地交个她一枚大别针,叮嘱她将纸带订在内裤上。
那年棉花12岁,那几天她面色苍白,手足无力。妈妈说不流血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那么12岁之前她又是什么呢?
棉花坏了时,就去妈妈的床上去扯粉红色的卫生纸。记得有一次竟然在妈妈的床上发现了一个男人用的烟斗。棉花可以肯定这个烟斗不是父亲的,在她的记忆中,父亲从来不抽烟。她耳畔又响起夜间妈妈床板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时。她便明白,男人的东西为什么会落在妈妈的床上了?
身边没有小朋友玩时,棉花只好去采摘灰灰菜、狗尿苔。这是真正的野菜,虽然味道有点苦涩,但如果先用沸水浸泡一下,再放进去一点肉,味道也算鲜美。可惜她家里的饭桌上很长时间不见肉腥了。
要不是奶奶的大儿子,她的大伯在越南自卫反击战中壮烈牺牲了,让他们家成为烈军属,每年政府救济点抚恤金下来,那他们家就更惨了。所以奶奶住的厢房里床头的陶罐里总有一星半点从供销社买来的水果糖和饼干之类的吃食。
但也不是棉花每次吃东西都要挨奶奶的骂,就当棉花在妈妈的床上发现了男人用的东西之后的一段时间。奶奶突然惊慌失措,喘着粗气,蹬着小脚老太的步伐,手里拿着一块带着青丝玫瑰的月饼,迈着碎步跑到屋里对正剁着鹅食的棉花说,棉花啊,你想吃这个吗?
奶奶说着,拿那块月饼在棉花的眼前晃了晃。
平时幻想天上掉馅饼的人,真有一天看到掉的馅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棉花一时没有缓或劲来,但随后就明白了,那是怎样一种作梦都想品尝一下的美味啊。
奶奶望着棉花的头点的像鸡啄米似的,布满核桃般皱纹的脸绽放成一朵车矢菊。她说,你今天呢,就不要剁鹅食了,你快去高码头公社把你父亲叫来,不然家里就出大乱子了。
好,我洗把手就去。棉花不加思索地应承下来的声音好像根本不是从棉花的嘴里发出似的。
此时,棉花把整个心思都放在那块月饼上了,她正冥想着从久远的年轮深层挖掘出咀嚼月饼的奢侈和曼妙。
那你认识路吗?
认识啊,不就是沿着村口的大路向西走,然后在梁集小学门口向右拐,行走两三公里就到了高码头公社了。由于吃月饼心切,棉花的声音好像突然劈了个叉。
是向西走,缓一下劲就走,到晚上天黑了,再走一会儿,估计天亮前,你能赶到。见了你父亲,什么也不用说,让你父亲连夜赶回来就是了。
知道了。棉花盯着奶奶手中的月饼已经不耐烦了。
那你知道啥,再给我说一遍。
没办法,棉花只好耐着性子又颠三倒四地又说了一篇,这才从奶奶手中一把抢过那一块近乎长毛发霉的月饼。
拿到月饼的棉花心情雀跃,似乎已经冲淡与奶奶的月饼换回的承诺是什么?也不能说忘记,压根没把奶奶的叮嘱放在心上,而在月饼上。她起先不想知道,口水已经流到衣服上了。或许是等的太久了吧,或许是怕奶奶反悔。棉花从奶奶手中抢过月饼就把它塞进自己的嘴巴,根本没有来得及细细咀嚼,这块月饼就稀里糊涂地进入棉花的肚子里。棉花回头用舌头搜索了半天,嘴里居然连一块月饼渣也荡然无存了。这时她才逐渐地想起来,吃月饼前,拍着胸口给奶奶打的保票。
天渐渐地暗了,吃过晚饭,棉花开始发愁了。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高码头公社的具体位置,以前听大人说坐马车都要耐心地坐上大半天,而那么远的地方谁又能找的到呢?就是到了高码头公社,那么大的地方,找父亲也像大海捞针?这些细碎的事铺天盖地时,棉花真的发愁了。
而这个时候,棉花突然想起来自己可以去拔野菜啊,她知道野菜炒肉很合奶奶的口味。如果奶奶一看到满满呀篮子自己喜爱吃的野菜,就笑逐颜开地把刚才托付给棉花的事忘在脑后,棉花就不用再去高码头遭受那些长途跋涉了。
于是棉花迈着猫步悄悄地溜回自家的院落里,去拿篮子。经过妈妈的窗口时,又听到妈妈的床好不含蓄地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
棉花从猪圈后面拿起一个篮子,她害怕被家里养了十多年的狗看见。那是一只看见棉花就上蹿下跳嚎叫的家伙,声音听起来像在哭。棉花记得妈妈有一次看玩笑地说,这条公狗可能是想让棉花做老婆。
你说这是一个做妈妈的能说出口的话吗?但棉花的奶奶很是生气,她说,狗这样叫是叫丧,不吉利,家里要死人的。
棉花用胳膊挎着篮子在村外的田野里玩了一会儿,周围就被无边的黑暗给团团包裹了,好像一口锅倒扣在棉花的头顶上。周围的树木影影绰绰地作出一副要扑过来的模样。棉花的心在好不边际地驰骋时,又想起奶奶的叮嘱,这件事让她烦的要命。她开始恨自己的嘴谗,才沦落到今晚的下场,都怪自己的这张贪吃的嘴巴。要不然,今晚也没必要为这个不开心啊。在家里待着多好啊。这是棉花最近几年来,第一次觉得与妈妈在一起好!
终于,眼皮像被磨盘压住似地,棉花坐在地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棉花被一缕很强的阳光刺得睁开了眼睛。她一下子想不起来这到底是哪里了?举目环视一周,发现还是昨晚拔野菜的地方,发现自己昨晚拔的野菜还还在身边放得好好的,随后,她看见不远处一些房子顶上飘起蓝蓝的炊烟。
她是打算趁早饭前赶回家的,腹部确实有点饿了。一步并做两步往家赶,她想吃掺了白面的玉米窝窝。
可是还没有真正走进村里,她的心毫无来由地开始慌乱了。在路上距自己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棉花便放慢了脚步,她似乎嗅到一丝什么味道,这是一种她从来就没有嗅到过的味道,好像有点血腥,这种血腥黑着脸撵走了她的食欲。棉花的心抽的紧紧的,这时候,她看见肥臀大嫂从自己家里满脸惊恐地走出来,还奇怪地不断地回头望棉花,她的表情很特别。最后扭过头来,把目光放在棉花脸上时,她被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对棉花说,孩子,你还是暂时到别处躲一躲吧!
到底怎么了!棉花一下子傻在那里了。
当棉花赶回家时,看见村委会的干部们都在,还有两个穿着草绿警服的公安。她没看见妈妈。难道是父亲回来了?她看见父亲一件又湿又赃的衣服搭在椅子上。厢房里传来奶奶哭天呛地的悲痛。
这起杀人案件登在公社的黑板报上,记录如下:
1976年7月15日,高码头公社东仝大队一小组村民XXX,从来不参加生产队组织的批林批孔的活动,终于走上了修正主义道路。平时跑到外地烧砖,导致思想落后,因为觉悟不高,残留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把另外一个有作风问题的工人XXX,用砖头砸死。他这是罪恶滔天,更是罪有应得……
高码头公社东仝大队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没有返城的知青写的稿子,后来这个知青成为省作协的主席,而那次也是东仝村的社员的名字第一次登上公社的黑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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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1:
本文引用格式:李兆庆:《乡村案件》(中篇小说),李诠林主编:《世界华文文学》2023年第2期(总第4期),纽约:纽约商务出版社,2023年12月15日,第205-2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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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2:
原文详见“读览天下”期刊网
http://www.dooland.com/magazine/148030
编者注3:
原刊封面(版权页)及目录如下:
作者简介:
李兆庆
李兆庆,北京作协会员、北京写家文学院副院长。有《成吉思汗》《忽必烈》《拖雷家族》《大唐玄奘》《路遥传》《大元帝国》《鸟儿飞过的村庄》出版。水墨工作者,多次参加国内书画展,21世纪文人书画的代表性书画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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