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大女儿安琦是一名软件工程师。2023年,她从Airbnb辞职,决定休息一年。当我和妻子雪梅收到她的消息时,不禁感到困惑。近年来,科技公司频繁裁员,许多计算机从业者面临失业,而她却主动放弃一份薪资优渥、稳定的工作。我们担心,一年后她还能找到理想的职位吗?安琦解释说,软件开发压力极大,许多同行都会选择每隔几年就离职调整一段时间。她信誓旦旦地向我们保证,凭借自己的经验,重新找工作并不难。雪梅和我经过一番讨论,决定尊重她的选择。
然而,几个月后,安琦告诉我们,说她想将休息时间延长一年,去徒步太平洋屋脊步道(Pacific Crest Trail,下文统一简称PCT)。
我们从未听说过PCT,赶紧上网查询。原来这是一条全长2663英里(约4286公里)、贯穿美国西部荒野的步道,起点在美国与墨西哥接壤的圣地亚哥南边,穿越加州、俄勒冈州,最终抵达华盛顿州的加拿大边境。
“一个女孩独自在荒野里徒步2600多英里,太危险了!万一遇到野兽或歹徒怎么办?万一摔下冰雪覆盖的山崖呢?”我打电话给安琦,对她要徒步PCT表示坚决反对。
安琦安慰我说:“这是一条很成熟的PCT线路,每年有两三千人徒步,发生意外的概率非常小。我已经参加过一段时间的野外生存训练,与有经验的徒步者一同走过短程荒野,应该不会出事的。”
对于安琦的坚持,雪梅也无可奈何,她反过来对我说:“我们能劝得住她吗?过去二十年里,她什么时候听过我们的劝告?”
她说得没错。安琦从小独立、有主见。申请大学时,我们希望她学生物医学,继承我们的职业,她却在大二时毅然转为计算机科学。
我只好发短信询问安琦:“男朋友会陪你一起走吗?”
她回答道:“他不可能请那么长的假,不过,他会定期帮我寄补给,也会每个月飞过来与我相聚。”
雪梅焦急得坐立不安,表示要辞掉工作,陪安琦一起去徒步,这样至少能在途中阻止她过于冒险的行为。然而,安琦耐心劝说,母亲毫无徒步经验,同行不仅会让自己分心,时时担忧母亲的安全,还可能因母亲体力不足而影响整个行程。雪梅经过反复权衡,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
2024年3月,安琦在男朋友的陪伴下,从纽约乘飞机飞往与墨西哥接壤的圣地亚哥PCT起点。当时,我正在国内参加文学研讨会,安琦到达PCT营地的第二天,雪梅与小女儿珊妮凌晨四点从洛杉矶出发,赶去为安琦送行。
晨光初现的荒野中有三四十名年轻徒步者整装待发,他们在收拾帐篷,点火煮食,打包行囊。这些肤色不同的年轻人热情友善,寒暄问候,互相帮忙。他们看上去装备精良,精神饱满,行动干净利落,显得训练有素。安琦也用自己带在路上的小煤气炉,煮食给母亲和妹妹品尝。当徒步者们分头出发时,雪梅执意背上安琦重达三十多斤的徒步背包,与珊妮一起,陪安琦和她的男朋友走了PCT起点处的一英里多路程,直到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才依依不舍地与安琦道别。
三月的南加州荒野,空气清新宜人,青草翠绿,野花绽放,春意盎然。雪梅回到洛杉矶后给我打电话说,远离都市的喧嚣,在荒野中行走,她竟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宁静与舒畅。而在徒步的第一个月里,安琦也陆续发来短信,告诉我们她结识了几位同伴,一路同行。我身处国内,虽然还是放心不下,但她俩的反馈至少使我心中的担忧稍稍减轻了几分。
回美国时,安琦正穿越安吉利斯和圣贝纳迪诺国家森林公园,距离家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我兴奋地发信息给她:“我们去接你们来家里休整!”
说实话,我这样做是有目的的——我想看看,她的同行者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
那天早晨,阳光明媚,我和雪梅开一辆车,珊妮开另一辆,沿着15号高速公路驶向洛杉矶东部山区。一路都是盘山公路,群山连绵,天空澄澈。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景色美得像画。我一心赶路,忘了自己有恐高症,也顾不上长时间驾驶会头晕。
下车后,我们踏上蜿蜒的山间小道,很快看见了安琦和她的六位同伴,他们走在野草丛生、碎石泥土混杂的小径上。他们背着巨大的徒步背包,手握登山杖,身着长衣短裤,头戴遮阳帽,朝我们迎面走来。队伍中,安琦个头最小,却走在最前面。他们满身尘埃,散发着浓烈的汗味。
七人中,只有安琦是华人,同行的四位是白人,还有一位黑人和一位南美人。安琦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遮阳帽下,脸庞晒得黝黑,在朝阳的映照下,反倒显得健康而富有生机。看着他们风尘仆仆却精神抖擞的模样,我难掩激动,一把拉住安琦,让她和珊妮站到我和雪梅的中间,请她的同伴用手机为我们一家人拍下好几幅珍贵的照片留作纪念。
三男四女,分乘两车。返程的车上,我忍不住像查户口一样盘问坐在我车里的三人的背景。一对年轻情侣来自芬兰,专程来美国徒步PCT。另一位白人女孩是在读的大学生。
我问女孩:“休学一个学期不影响学业吗?”
她笑着回答:“当然影响,但值得。”
“一个女孩独自出来徒步,你父母不担心?”
她耸耸肩:“怎么会不担心呢?我妈还想开车来把我接回家。但有伙伴同行,她就没那么焦虑了。”
芬兰男孩在旁插话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会一起走到终点。”
听到这里,我心里又增添了些许安定。
安琦和朋友们在家里住了两天,把车库当成清洗区,床垫、睡袋晾满了车库门外的过道。六个人晚上打地铺,客厅成了临时宿舍。白天,雪梅和珊妮开车带他们去商店采购补给,而我则忙着准备一日三餐。从早餐的油条包子、咖啡牛奶,到中午和晚餐的龙虾、鳕鱼、牛羊肉、鸡鸭,每顿饭都少不了十道菜。我们尽力提供最营养的食物,因为安琦的安全是我们最大的心愿,而这些伙伴,就是她的守护者。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安琦隔三岔五给我们发来消息和照片。时而是金色阳光洒满雪原之巅;时而是一行人穿戴厚重衣物,攀爬冰雪覆盖的小径;有时,她独自涉水过溪;有时,她与伙伴们并肩穿越茂密森林。他们在山巅迎接日出,在荒野中架炉煮饭,在峡谷间欣赏云天变幻。
我们也下载了她提供的网页,通过卫星定位追踪她的行程。每天她走到哪里、路况如何、海拔多少、何时出发、何时扎营,我们都能实时查看。如今科技发达,徒步的安全性已大大提升。同时,为了让我们安心,安琦特意告诉我们:“白天有时会独自行走,但晚上,我们总是一起扎营。”
看着她与同行者畅游山野,听着她在电话中开心地给我们讲沿途趣闻,我和雪梅放下了悬着的心。
二
又过了一个月,安琦发来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格外引人注目——她站在一根齐腰高的四方形水泥柱旁,柱子上刻着小字:“PCT Midpoint”(太平洋山脊步道中点)。照片中的安琦戴着蓝色墨镜,头顶蓝色帽子,身穿浅灰色长袖衫和短裤,背着沉重的徒步背包,胸前挂着一个水瓶,手握登山杖。她身后是一片焦黄干枯的树林,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格外修长。彩霞映照着她满脸灿烂的笑容,她洁白的牙齿在霞光下显得明亮耀眼,她的脸上洋溢着满满的成就感。照片下方,她简短地写道:“我已经走了一百天啦。”
雪梅见状,立刻发去短信,提议道:“找个交通方便的地方,我请假和你爸去看望你。”
安琦很是高兴,说会查好地图,提前一周把会面地点告诉我们。
我也希望能去见她。雪梅早已查阅过历年的PCT资料,尽管每年有好几千人徒步,真正一次走完全程的也仅有百分之十的人。我心里暗自盘算,或许当面劝她,体验过了就好,不必执着于终点。
几天后,安琦发来信息,约我们在北加州邓斯缪尔镇(Dunsmuir)附近见面,她会在Soda Creek与5号高速公路的交叉口等我们。
我和雪梅查了地图,发现最近的机场在雷丁(Redding),于是订好了前往雷丁的机票、租车,并在邓斯缪尔镇预订了一套两室一厅的短租屋,客厅宽敞,安琦的徒步伙伴们正好能住得下。
飞往雷丁的旅客不多,不到一百个座位的飞机上还有不少空位。飞机小,飞得也不高,透过舷窗,我清晰地看到了从洛杉矶到雷丁沿途的地貌。
在家时,我每天通过卫星地图追踪安琦的行程,查看路况和地形。然而,当真正亲眼看到机翼下连绵起伏的荒野时,我的心情却沉重了许多——一望无际的群山、沙漠、石崖、森林与湖泊,交错纵横。这片土地如此原始,想到安琦每天背着三十多斤的背包,艰难跋涉其中,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飞机降落在雷丁机场,这是我几十年来见过的最小、最陈旧的机场,几乎就像荒漠中的一个简易停机坪。机场只有一栋两层候机楼,票务、安检、租车等所有服务都集中在一楼的大厅里,简陋得让人惊讶。
走出机舱,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人仿佛踏入了蒸笼。机场大厅的屏幕上显示室外温度42℃。停在水泥地上的车,车内闷热得像烤箱,我甚至不敢直接握住滚烫的方向盘。想到安琦在这样的高温下徒步,每天走十几个小时,我不禁为她担忧。
驾车前往邓斯缪尔的路上,安琦发来短信:“今天早上五点出发,预计晚上八点左右到达。”
我的心愈发焦急——几天前有新闻报道南加州一对父女在山中徒步,不幸中暑丧命。我让雪梅赶紧给安琦发短信,叮嘱她务必注意安全,切勿赶路过急。
黄昏时分,我们终于抵达邓斯缪尔。安顿好行李后,便匆忙赶往镇上的超市采购物资,准备迎接安琦他们。小镇虽小,但超市、火车站、邮局和电影院都集中在镇中心,生活便利。我们买了大量食材,回到短租屋后,将啤酒、瓶装水和切好的西瓜放入冰箱冷冻,洗净蔬菜,炒好肉和香肠,准备妥当。
待冰箱里的西瓜和瓶装水彻底变凉后,我们才将它们装进车里,整装出发。此刻,我终于明白,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劝她放弃,而是让她知道,父母的牵挂无处不在。无论她和妹妹身在何方,爸妈始终心系她们,默默守护,坚定地站在她们身后,给予支持与依靠。
三
抵达5号高速公路出口附近的会合点,我将车停在一侧的停车坪里,与雪梅站在坡上等待。夜幕已完全降临,空旷的野外蚊虫肆虐,雪梅的腿上被咬出几个大包。我打开车头灯,开启空调,让雪梅回车里休息,自己则站在灯光照亮的地方,希望安琦和她的同伴能看见。
我的目光始终盯着对面山上的黑暗处。两个小时过去了,终于,一个微弱的光点在山间若隐若现,仿佛穿行于树林间。我正疑惑是否是安琦时,一辆车从高速路口驶出,车灯瞬间照亮了周围的黑夜。
就在那一瞬,我看见安琦独自从漆黑的山林中走了出来。
她背着沉重的背包,双手握着登山杖,头戴照明灯,缓缓走在车灯照耀的山路上。车灯闪过,黑暗再次笼罩四周。等她走到高速公路桥下的交叉口,我急忙朝她挥手,高声喊道:“安琦,爸妈在这边!”
看到她加快脚步,我立刻迎了上去。
当我们走到车旁,雪梅早已从车里出来,激动地紧紧抱住安琦不放。一家三口在车灯照耀的坡地上重逢,我这才看清楚她——头发、脸上满是灰尘,皮肤晒得通红,短裤外露出的双腿上布满划伤,还有不少凸起的热疹。她瘦了,但显得更结实了,整个人精神饱满,眼神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韧。
我心头一紧,仿佛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雪梅心疼地说:“快上车吧,爸妈带了冰水,还有吃的,你一定饿坏了吧?”
车子发动后,我边开车边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的同伴呢?”
安琦淡淡地答道:“在攀登惠特尼峰之前,我们就分开了。”
我皱眉追问:“为什么?”
她解释道:“惠特尼峰不在PCT正线内,除了我,其他人都没有上去。山峰太壮观了,海拔14505英尺(约4418米)。我想既然已经到了半山腰,不登顶太可惜了。”
听她如此轻描淡写,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回到邓斯缪尔的短租屋,我忍不住再次提起:“你真不该独自攀登惠特尼峰,跟着同伴一起走,至少让爸妈少担点心。”
安琦却不以为然,眼神坚定:“我一点都不后悔。如果你站在山顶,从最高处俯瞰世界,你就会明白——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安琦给我们讲述了攀登的经历。他们一行七人沿着PCT走到惠特尼峰大约9000英尺高处时,南美裔徒步者出现了高原反应,头晕呕吐,不得不放弃,与黑人女友提前下了山。两天后,剩下的五人到达海拔10500英尺处的宿营地。约翰因曾经登顶过惠特尼峰,熟悉路线,不愿被拖慢徒步进度,一个人先行了;那对芬兰情侣则因为前晚休息得不好,担心体力不支,也放弃了攀登雪峰。于是只留下安琦和女大学生结伴。可当她俩走到被冰雪覆盖的陡坡时,女大学生吓得直哭,不敢再继续,最终选择折返。安琦便独自前行。
幸运的是,她在途中遇到了一位有着雪山攀登经验的白人徒步者库克。安琦边说,边拿出手机,播放视频给我们看。她说攀登雪峰的最后4000英尺行程的视频是这位名叫库克的徒步者帮她拍的。
多亏这位热心的年轻人耐心教授安琦雪山攀登技巧,并陪她一起前行。他俩凌晨四点从营地出发,计划赶在日出前登顶。
然而,现实比想象中更加艰难。雪峰上基本没有路,有的地方全被冰雪覆盖,他们只能用冰镐开路,穿着尖钉铁底鞋,踩着冰雪一步步走,依照地图和卫星导航找到大致的方向,在冰雪上艰难攀行。接近山顶的地方是覆满残雪与坚冰的石崖,他俩只能沿着石岩往上爬。安琦第一次攀登如此高的雪峰,行动缓慢,等他俩抵达山顶时,太阳已然升起——他们错过了日出。
山顶风大,气温也极低。他们躲进避风的石屋,用随身携带的小煤气炉煮食补充体力。然而,天气预报显示暴风雪即将到来,他们必须尽快下山。
下山比上山更危险。陡峭的冰雪坡让人无法站立行走,他们只能用冰镐当刹车,直接坐在冰面上滑行。途中,安琦一度迷路,所幸手机仍有信号,她依靠卫星地图重新找到方向,一路奔跑,终于赶在暴风雪来临前回到了帐篷驻地。
安琦讲述这段经历时眼里闪烁着光彩,她翻出一张照片——在那蔚蓝的天空下,她站在峰顶的岩石上,双手高举印有“Whitney 14505”字样的牌子,脸上写满了胜利的喜悦。
可视频里她在四十五度冰坡上攀爬的画面,却让我心惊胆战。那白雪皑皑的悬崖,仅靠冰镐一步步向上攀爬,脚下便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可能发生意外。那一刻,我感到后怕。夜深,我躺在民宿的床上辗转难眠,内心无数次叨念:“安琦啊,安琦,你怎么让爸妈如此担心呢?”接下来的几天里,视频里安琦的身影也始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她孤身一人,在冰雪中艰难攀行。
四
作为父母,我时常在想,是否其他父母也像我一样,当孩子踏上类似PCT这样的旅程时,也同样焦虑?我想象着我的女儿背着沉重的背包,里面装着帐篷、食物和各种必需品,翻越高山、穿越峡谷,每天步行数十公里——这绝非易事。
每当几天过去还没有收到安琦的消息,我便会紧张。雪梅白天去上班,我则待在家中,脑海中不断浮现各种可能的险况。我常常在半夜惊醒,辗转不安,满是担忧。五个多月的日子实在是很漫长,如今回想起来,真不知自己是如何一天天熬过来的。我睡不稳,食不香,甚至不得不作最坏的心理准备。
安琦开始她的PCT徒步之旅时,我正好赶上回国开会,雪梅送她出发后,也因公出差去了中国,我们一起回到老家探亲。当亲戚们询问我们在美国的生活时,我自然提到了安琦的徒步。他们的反应几乎一致——震惊和担忧。“太危险了!你们为什么不阻止她?”
我解释说,在美国成长的孩子更加独立自主,他们对自己的决定往往坚定不移。无论是徒步PCT、职业变动,还是婚姻与家庭规划,父母都很少干涉。
“安琦为什么要徒步PCT?”亲戚们好奇地问,“在美国的华人也喜欢这样的极限挑战吗?”
我回答道:“每个人的理由都不相同,但的确,华人徒步PCT的人很少。”
在邓斯缪尔的几天里,我遇到了二十多位徒步者,除了安琦,几乎没有其他华人。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究竟是什么驱使他们踏上这条艰难而充满风险的步道?
我第一次见到安琦的徒步伙伴时,便向那位美国大学生提出了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休学半年来走PCT?”她坦言:“学业压力太大了,徒步让我重新调整自己。看着春天野花盛开,站在高山之巅,感受天地的辽阔——这让我对生活有了新的理解。”
类似的感受也来自那对芬兰情侣。“我们喜欢徒步,已经在欧洲走过了许多地方。”他们向我展示了一张张令人神往的照片——晨曦中的雪峰、落日余晖下的帐篷、辽阔而神秘的大地。
安琦刚给我们提起徒步PCT时,我也曾经问过安琦:“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那时,她对我说:“爸爸,我写了一篇文章,发在一个网页上。”她给我发来了《穿越太平洋屋脊步道》的链接。由于文章是用英文写的,而我的英文水平有限,当时并没有完全看明白。
离开邓斯缪尔回洛杉矶之前,我仔细反复阅读了这篇文章,逐渐理解了她的选择。
安琦在文章中回顾了2015年在亚马逊工作时偶然读到Wild的经历。这本书讲的是作者谢丽尔独自踏上PCT,在大自然中寻找自我与救赎的故事。这在安琦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徒步PCT成为她渴望完成的梦想之一。
然而,现实让这一梦想搁置多年。她离开亚马逊,加入Airbnb,在快节奏的科技行业奋斗了七年,历经了公司动荡、情感波折和自我怀疑。她曾沿着社会认可的轨迹前行——奔事业、买房、结婚、生子,却在途中开始质疑这是否真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在文章里写道:“我曾害怕迷路,以至于从未思考脚下的路是否能通往自己真正想去的地方。”
她逐渐意识到,PCT不仅是一条徒步步道,更是她与自我和世界重新建立联系的契机。她渴望的不只是自然的壮丽,更是一个真正自由的空间。
在她的文字中,我读到了她对人生的思考,也看到了当代年轻人的普遍焦虑。他们不再满足于传统意义上的成功,而是质疑那些被预设的人生路径,试图寻找一种更具意义的生活方式。他们希望挣脱社会期待的束缚,去探索未知,去体验生命的本质。正如安琦文中所写,“PCT一直矗立在我人生天际线的远方,每次我透过树丛望去,它都在燃起一团火焰,提醒着我还有另一种可能。”
PCT正是这种追寻的象征——既是身体的极限考验,也是心灵的挑战。当徒步者面对恐惧、危险和孤独时,必须独立解决问题,在随时可能的放弃和不断咬牙坚持中挣扎,与自我及大自然建立深刻的连接。
我和雪梅赶往邓斯缪尔,原本想劝她放弃。然而,真正理解她的选择后,我们更想告诉她——无论她走向何方,我们都会在她身后。
但我的担忧依然挥之不去。毕竟她还剩下近一半的路程——翻山越岭、穿越森林、涉水过河,夜晚独自露营,万一她遇到野熊、狼或毒蛇呢?我最担心的是,随着气温升高,中暑的风险也在增加。
她安慰我说:“北加州树木茂密,我会尽量走在树荫下。如果中午太热,就找阴凉处休息,等傍晚再继续前行。”
我仍然犹豫,放心不下。“按你目前的步伐,还需要两到三个月才能抵达终点。到那时,北部山区会遭遇强风、暴雨、冰雹和积雪,徒步难度和风险会大大增加。”
“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走完了,”安琦解释道,“南加州干旱少雨,几乎找不到水源,我背了很多水,背包非常重,所以走得很慢。后面的路程溪流丰富,我可以随时取水过滤,背包轻便多了。”
雪梅插话进来:“我们给她买更轻便的装备吧——帐篷、睡袋和背包。这样她就能加快速度,在风暴季节到来之前到达终点。”雪梅在网上查阅了大量关于PCT徒步的信息,比我更加了解情况,也少了许多焦虑。
安琦听后很高兴,信誓旦旦地说:“有了更轻便的装备,我一定能加快速度,在风暴来临前抵达美加边境。”
雪梅微笑着说道:“太好了!等你到终点,爸爸和我会飞去温哥华,从那里租车去接你,庆祝你的胜利。”
看到安琦已经考虑周全,雪梅也全力支持,我意识到自己没有理由过度地忧虑。她们母女俩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研究了所有的安全措施。
我终于释然了。尽管内心仍难免担忧,但我告诫自己,真正该做的,是学会放手。安琦不仅是在徒步PCT,更是在探索自己的人生道路。她需要的是鼓励、支持与陪伴,而不是父母把自己的关心,无形中转变成她的心理压力和精神负担。
(节选)
黄宗之
湖南衡阳人。出版长篇小说七部(与人合著六部)。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监事长、荣誉会长,北美华人作家协会理事,世界华人作家联盟常务理事,《世界华人周报》文学版和综合版主编。
来源自《湖南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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